《霜重叶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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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重叶更红-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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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萍、淑菲一伙人才一块石头落地,松了口气,却见小方脸色骤变,罩上层阴云,心又立时提上去,几乎齐声追问:“怎么,又被敌人杀害了?”

  小方轻轻摇了下头,似乎陷入深沉的回忆里,用手指了指床上的伤员。这时,她们才注意到,盖在伤员身上的,不是行军被,而是一条崭新的土布印花被面,深兰色的里子包边,虽染上了斑斑血迹,那还有股酱糊味儿的里表,线引的针脚,密密挑起的缝儿,处处告诉她们,这是条崭新的农家被子,而且是那巧手的主人心爱之物。

  “这是从那儿来的?”当淑菲她们正痴痴暇想,小方沉痛地诉述了事情的经过。

三 夜半枪声    12
当时,把张伟抬下来往救护所走时,胸脯儿“咕咕”冒血,人事不省。

  起风了,西北风从平原的尽头吹起,象要把衣服从身上剥下来,撕扯着行人的衣襟。张伟赤挺挺躺在冰冷的担架上,小方多想找些东西给他搭在身上!举目四顾,什么也没有。天地浑然一体,象死去一般,风越刮越冷,天上行云如跑马,太阳隐在云层里,宇宙变得昏暗无光。呜呜的风声夹杂着远处传来的零落枪声,给人一种恐怖感,草木萧疏,大地一片死寂。光秃的树枝在飒飒寒风里,摇动着粗糙的身姿,酱色的田野,裸身露体,寂寞地躺着。处在战争边沿几个荒凉寥落的村庄,看不见行人,望不到炊烟,闻不到鸡啼。一条瘦狗,卷缩在凄凄荒草中。映在他眼里的,是比天气还冰凉的寒冷气氛,死寂得令人生畏,空旷得使人生悸,急得他只想哭。

  正走间,迎面过来个骑毛驴的,看去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罩着件新洗兰布衫儿,下身是条绿艳艳的粗布裤,身下垫着条崭新的土布印花被,朴素、新颖。牵牲口的小伙子,有些拘谨地在前边走着。

  那女子羞答答骑在驴背上不敢抬头,小方想,兵荒马乱的,还有心串亲戚,双方擦身而过时,只听那女子在驴背上“啊”了声,过去后,还只顾勾头回望,约莫走了一二十步光景,小方看时,那女子突然让牲口停下来,只见她把头伸到小伙子耳边咕哝了阵,扭回头来招手儿喊道:“喂,小同志,你停停。”

  她一骨碌从驴背上跳下,拎起那条被子,往腋下一挟,“腾、腾、腾”跑来,“同志,给他盖上。”动手掷到担架上。

  小方激动得傻乎乎愣着,不知所措。直到她盖好被子,伸手四处压好被角走时,才似从梦中醒来,“不、不能,大嫂……”

  她的脸蓦地红了,望了眼前边的小伙子,羞怯地笑着,什么也没说,拔腿就跑。

  小方一横身挡住,就要去掏钱,她红着脸看了下担架,忙说:“小同志,快赶路吧,天太冷,伤员受不了。”闪身跳过去。

  小方见状,忙问:“大——”刚出唇,又停下来,他不知道该叫大嫂,还是大姐。看年纪,还是个姑娘,可头上按当地风俗,梳了个松松的“媳妇头”。鼓了鼓勇气:“大嫂,你是那庄的,叫啥名子,也好……”

  她回过头来,满脸绯红,羞声道:“小同志,赶路要紧,俺、俺……”她回望了眼前面的小伙子,两人相对地笑了,笑得那么甜蜜、羞涩,才鼓鼓勇气:“就是,是前边小柳村的”……脸红到了耳根,闪身跑掉了。

  把张伟安置到救护所,当天晚上,小方背着被子赶到小柳村时,愣住了,这没名没姓的,去找谁?

  正犹豫间,哑巴月色中,见人们一张张悲忿的脸,从离他不远的院落走出走进,待要打听,又无法搭话。想着、走着,不觉到那院落外面,一堵低矮的黄土围墙被炸了个豁口,从倒塌的围墙看去,灯光下,有具血肉模糊的女人躺在地上,人们围着哭泣、漫骂,其中一个小伙子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忙走近一看,“啊,这不就是那位大嫂?!”腋下的被子不觉掉到地上。他呆立着,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具血肉淋漓的尸体,就是满含羞笑送被子的大嫂!?……

  从人们口中得知,今天是她俩结婚的喜日子。

  原来在这兵荒马乱年月,谁家也不想把姑娘留在家里,穷人办事简单,换身衣服,牵头驴,由男方接到家拜个天地,就算了却这场终身大事。还没进洞房,敌机来了,一阵狂轰滥炸,这位刚当上新媳妇的姑娘,就被夺去了年轻的生命……

  岳萍、淑菲、肖冰一伙姑娘听到这儿,失声哭泣起来,一个个都被两汪泪水遮住视线。在她们眼前,出现了个骑毛驴的姑娘,挟着条印花布被面,羞答答、怯生生地站在面前……一晃不见了,变成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岳萍满眼含泪地问:“这被子没再交还人家?”

  小方拧了下眉头,无可奈何地一摊两手,“唉,硬是不要啊”——

  他知道了事情原委,默默地从地上拣起被子,轻轻地、谦诚地给死者盖在身上,不防,那青年伸手揭下来,执拗地说:“同志,为了对起她的心,请你拿回去给伤员同志盖了吧。”说罢,头也不回,冲出人群,喊了声“我要报仇!”便跑了……

  小方意味深长地:“也不知她花费了多少心血,为自己赶做的这件嫁妆,却心甘情愿地送给了伤员,这是她一颗心啊!”

  耳听小方的叙述,在岳萍、淑菲眼前,显出个姑娘的形象来:晚上,坐在豆油灯下,随着纺车的绞动,春蚕吐丝般抽着细细的棉线,黎明,在窗下飞梭织布,她瞌睡了,困乏了,新婚的憧憬,激励着她,含羞的脸上,飞起两朵红晕,随着她的动作,一条土布印花被子在手下出现,她激动得把脸贴在被子上,流出了一掬幸福的泪……

  这件事,对她们震动很大,教育很深。淑菲、华兰、秋菊一伙人,在岳萍带领下,配合肖冰她们,全身心投入到医护工作中。

  在医院的精心医护下,第一批伤愈的战士要出院了。

  为欢送他们重返前线,院里决定开个联欢会。刘栋征询岳萍意见说:“要能演几个小节目,联欢会更热闹些。”

  岳萍理解刘栋话中之意,脸红红的,笑笑说:“我到还可滥竽充数,只是一人难唱独角戏。”

  刘栋说:“做下淑菲、华兰、秋菊的工作,乡下姑娘还敲锣打鼓扭秧歌呢,何况城里人。”

  岳萍知道淑菲她们脸皮儿薄,信心不足,哪知她当年在校就是戏剧迷,不断登台表演,听了小方的叙述,对她启发很大,教育很深,一听为鼓励战士重返前方杀敌,与华兰、秋菊满口应承了。

  联欢会那天晚上,礼堂内布置得井井有条,灯光照得如同白昼,重返前线的战士和能动的伤员,坐在礼堂前面,院里职工也来了,若大个礼堂,黑压压坐满了人。

  林飞也特地赶来,由刘栋、田光和陈寿延陪同,在舞台边上落了坐。从护士中组织的服务人员,由来贵、建敏带领,给战士们倒茶送水,殷切招待,整个会场洋溢着亲密无间的气氛。

  刘栋、林飞讲话后,便由重返前线的代表发言,一个军人跳上舞台,怪神气的样儿,淑菲见是张伟,用肘捣了下坐在身旁的肖冰,“他怎么能出院?”

  肖冰不满地哼了句:“反正硬要走,有啥法儿。”

  岳萍见站在舞台上的张伟,尽管雄纠纠的,那黄瘦的脸,不协调的动作,急速喘息的样儿,咋能冲锋陷阵,但类似这事她在部队时见多了,已成见怪不怪,对淑菲、华兰等人说来,有点不可思议。

  岳萍说:“林团长能批准他?”

  肖冰不满地:“一天找几遍,把白明大夫缠得没法儿,汇报给了林团长,狠狠批评了他,不但不闹情绪,还当场做体操让他看呢,这可把老林给蒙住了,自他能下床走动,就不停地练体操,倒做得满有精神。明为批准出院,听说让他去学习,要是知道了,又该吵成啥呢。”肖冰无可奈何地:“有几个不象他这样子,火线就是他们的家”……

  肖冰低声说着,被暴雨般掌声打断。

  岳萍、淑菲、华兰、秋菊等人抬头看时,张伟一跃从舞台上跳下来。

  这一跳,如录象般,深深印在岳萍脑海里,连她也说不清是咋回事儿。

  接着,有重返前线讲话的,有伤员讲话的,发言过后,便轮着文娱节目。

  通讯员小冯找到刘栋耳语说:“要他去市里参加紧急会议。”

  刘栋和林飞握手告别,恋恋离去,为了让小冯看节目,把他留下了。

  陈寿延想站起来送行,“今天晚上你……?”

  刘栋把他按下:“看时间吧,天早,就赶回来。”

  陈寿延的死鱼眼愣了片刻,猪肝脸一阵抽搐,阴谋,在心里萌生。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三 夜半枪声   13
文娱晚会,先演了几个小节目,便该岳萍他们登场了。特意选了个在解放区最流行的“姑嫂争送郎参军”小调,岳萍、淑菲演姑嫂俩,华兰、秋菊演配角。

  第一场,便博得台下雷鸣般掌声。岳萍充分发挥了她在文工团的功底,平时稳重的举止一反不见了,在台上身轻似蜻蜓点水,敏捷如飞蝶穿花,舞起来体轻似鸟,唱腔委婉如琴,演得有声有色,感情逼真动人。淑菲唱腔柔和,声音圆润,听了肖冰那段介绍和张伟重返前线时兴奋劲儿,深受启发,演着演着,便进入角色,喜怒衷乐,尤为分明。那明眸皓齿的容貌,已够吸引人,加上柔弱无骨的腰,会说话的手,翩若惊鸿的动作,深邃含蓄的表情,和岳萍配合得天衣无缝,她们的歌身倩影,使台下发出阵阵喝彩。

  会上,刘栋听了关于目前形势的紧急报告,反动派以优势兵力疯狂进攻我各解放区,各地军民正艰苦迎战。为了战略上的需要,我不得不暂时放弃一些城市,集中兵力歼灭敌人有生力量。

  向彰州挺进的我军,将开赴别处。

  现在,敌人更加猖獗。已获悉,放进汇江一股匪特,破坏治安,扰乱人心。市里几处已造成爆炸流血事件。彰州匪军,大有进犯汇江之势。市领导最后强调:其任务是保住汇江,拖住彰州匪军,使他欲攻必败,欲走不能,要求各部门稳定秩序,全力支前。

  散会时,夜已深。

  天既晚,又在郊外,市领导怕路上不安全,要他明早再走。刘栋深感局势严竣,使乘末班车出城。

  岳萍她们演出结束后,另一个节目又开始了。她们无心再看,秋菊爱热闹,不忍离去,三人走出礼堂,见刘栋未归,心里不踏实,岳萍要了个电话,会已散,便和淑菲、华兰边说边走出院门,去迎接刘栋。

  阴惨惨的云天,寒风刺骨,道旁枯枝败叶,席地而起,远望沁芳湖畔,似尘似雾,迷迷朦朦,北国初冬的寒夜,寂寞而又冰凉。三人正走间,从沁芳湖方向突然传来两声枪响,不由一惊,三人没命地朝前冲去。

  刘栋下车后,心急如焚,不一刻就登上沁芳湖坝。清淡的冷光从路旁林间洒过来,月色幽光中,园林幽幽,花木凋谢,腐叶满地,随着尖厉的西北风,无力地摇晃着,发出单调的“吱吱”声,远处,偶有昏鸟哀鸣。举目四顾,大地一片沉寂。沁芳湖面,飘浮着几片烂舢板,湖边涌着一岭岭被风吹进水里的杂草枯叶。岸上几条供游人坐的水泥靠椅,不知啥时候早被掀翻在地……一切显得破败而又零乱。

  啥时抽出手来,也该修整一下。他想着,忽听不远处发出异样的响动,寻声望去,有个黑影一闪隐到林后,凭他的阅历和经验,下意识地往棵大树后急闪,就在此时,两梭子弹擦身而过,忙去掏枪,才想起从礼堂径往市里,没带在身上。正想法对付,见又跑来三个黑影,摸到两块石头,准备格斗,却听来人大喊:“捉特务啊……!”

  是岳萍、淑菲的声音!

  刘栋忙喊了声“卧倒。”急把身子移了个方向,岳萍她们不听,一见刘栋,齐朝他扑来。

  刘栋怕目标大,出危险,说了声“散开”,用力把她们按倒,转身回望时,黑影不见了。

  此事,刘栋本不想声张,却风风雨雨,不胫而走。

  谁传出去的?是敌人有意扩大事态,扰乱人心?因战局吃紧,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无暇顾及。刘栋让田光派人加强警戒的同时,要他们提高警惕,注意人员往来动向。

四 不速之客    14
落雪了。

  北风怒吼,雪花随着狂风在空中盘旋、呼啸,大地茫茫一片。

  汇江城象被这场大雪掩埋了,显得寂寞、清冷,失去了往日的欢闹与繁华。

  人们的心情和脸色,尤如灰蒙蒙的云天,惶恐、凄苦、紧张、不安。

  自我向西挺进的部队作战略转移后,彰州一带的匪军,象秋后的兔子——又撒起欢来,不断外出骚扰,扬言要回汇江过年。几次流窜,虽被我留下的部分兵力配合地方武装击退,使战争成胶着状。由于敌特扇动、破坏,还乡团反攻倒算,加上这儿刚解放,人心惶惶,听风是雨,真如六月云天,一日数变,谣言纷起,风声鹤唳。城里气氛象凝固了,人心就象上足了劲的弦,崩得紧紧的。店铺吃透了匪军溃逃时浩劫一空的苦头,只顾藏东西,有时连市面也不敢开,夜里警报一响,全城停电,给人的心头笼罩上一层阴影。

  周末,华兰回了趟家,见谣言四起,人云亦云,担心院里伤员,一早便冒雪离家。走到街上,见人们象惊弓之鸟,来去匆匆,有的拖儿带女,有的转移东西,满街满巷,乱作一团。华兰有些茫然,“难道真的……?”正在纳闷,见一个中学时代的校友举家出城,她一把拉住问:“你们这是干啥的?”

  那同学的大人惊慌凄苦地:“听说遭殃军要打过来……”

  华兰气忿地:“这是特务造谣,你们就相信?他百辈子也甭想再回来。”

  那同学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这冰天雪地,那儿是个窝?才巴望过几天安生日子,谁知……”一屁股坐到雪地里不走了。

  华兰好说歹说,把他们劝回家,忙乘车向院里赶去。

  她紧走快赶,下沁芳湖坝,离院门不远,因急急赶路,头上已是热气腾腾。把塑料雨帽往脑后拎了拎,用手摸了把散乱在前额上的刘海,热气凝成了冰粒,扑扑踏踏掉下来。“这死老天。”正要把雨帽往下拉,风雪中,从院门走出个人来,披着玻璃雨衣,匆匆走着,鬼头鬼脑地四处张望了阵,扎身向东朝中山路方向走去。

  “这人是谁?为啥惊慌失措?”想起刘栋要他们注意人员动向。鬼鬼祟祟,不像看病之人。心里一滴咕,紧赶几步,斜插过去。距离拉近了,那人把风雨帽拉得扣住半个脸,看不清楚。那走路姿式,园滚滚的身架,似曾相识。为弄清楚,飞步截到那人前面,正要辨认,那人却开了腔:“啊,是华兰?!大冷的天上哪儿去?”那人把三角风雨帽往上一挺,满脸堆笑地看着她,讨好地站在那儿。

  抬眼望时,华兰身子不由打了个冷颤。这人三十余岁,秃顶炸脑,膘满肉肥,活象一篓油,虚胖囊囊的脸上,长个小咀儿,就象装满谷糠的麻袋上老鼠咬开个窟窿,眼和鼻子全塌到低凹处,显得既小又圆。满脸堆着庸俗的笑,浑身散发出臭人的气。是城里得利商号老板胡森,还是去年她跟毕哲峰在舞厅认识的。一想起那些庸俗的往事,脸火烧火燎。咋倒了百辈子霉,碰上这个丧门星。随应酬道:“胡老板,大冷的天,冒雪出城,一定有要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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