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来分钟,岳昆仑阖上的眼皮又微微睁开。边上响起铁器摩擦麻绳的细微声响,几个壮丁都醒了。
“你干啥子?”一个四川壮丁把声音压得很低。
“干啥子?干锤子!老子要跑。”割麻绳的人压着嗓子骂。
“就怕跑不脱……”又一个声音。
“跑不脱也要跑!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要被饿死还不如被打死来得爽快!”又一个声音在骂。一路上已经饿死了很多壮丁。
“就是,我家里有田有地,虽然不富,也饿不死,为啥子偏要当兵!”
黑暗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一个人影蹲着走到岳昆仑面前问:“你走不走?”没等岳昆仑回答,人影几下解开了他手上的麻绳。岳昆仑本想告诉他们那片开阔地很难逃脱,随着手上绳索松开,岳昆仑一咬牙,跑不了不就是死球,没啥大不了的。
五六条黑影猫着腰小步疾跑,在大炮、军车后躲一会,看游动哨过去了再往下一台炮跑。不一会几人都穿出了营地,没有被岗哨发现。眼瞅摸出了营地百来米远,几个人脑门上都沁出了冷汗。两个壮丁耐不住性子,撒开脚丫子开始狂奔,岳昆仑一把没薅住人,两人已经蹿了出去。岳昆仑知道坏事了,这片田野上一丛丛的篙草四处散落,这样急跑,肯定会惊起飞禽。随着几只野鸡扑哧哧地自篙草中飞起,营地方向一声枪响骤然惊起。子弹破开空气发出短促尖利的声音,弹道贴着岳昆仑耳边擦过,在前面飞奔的人的后脑勺上开出一个血窟窿,那人棉花袋一样扑落黄沙。“站住!”几个哨兵拉枪栓的声音清晰可闻,田野上几个壮丁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炸了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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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差阳错3
岳昆仑提着气拼命地跑,一丛丛篙草飞速地后退。他想到自己打猎时追逐的麂子,麂子也许和他现在是一样的心情。夜色下灰白色的是田野,深黑色的是森林,只要自己能融进那片黑色,就可以活着回家。岳昆仑的脑袋嗡嗡做响,从营地里冲出来的几辆摩托车也嗡嗡地响。几道上下跳动的光束刺破黑夜,一个个奔跑的身影被光束罩住,车灯越来越近。稀疏的几声枪响过后,几道光束交叉着集中到岳昆仑身上。岳昆仑的眼睛被白花花的灯光刺痛,他跑得太急,眼前游起一粒粒蝌蚪一样的亮斑,肺部像被一只大手捏着一样。已经快到了,再坚持几十米,子弹嗖嗖地打在脚边,激起的土坷溅在腿上生痛。追赶的士兵在喊些什么岳昆仑已经完全听不见,求生的本能充斥他每一个毛孔。他已经嗅到了熟悉的草木清香,皮肤因为接触到森林特有的湿寒而泛起鸡皮。岳昆仑突然飘了起来,然后就失去了知觉,他被从后赶上的摩托车撞翻。
一桶冷水浇在岳昆仑头上,岳昆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和另两个壮丁在地上趴绑着,几米外躺着几具逃跑壮丁的尸体。
“你们看着,这就是逃跑的下场!你们还有谁想跑,也会和他们一样!”一名军官在岳昆仑脸边上来回走动,马靴踢起的泥土扑了他一脸,周围黑压压站成一片的壮丁鸦雀无声。
“一人两百板,以儆效尤!”军官一声令下,三名士兵手提军棍踩住三人后背。
“等等。”
岳昆仑听声音知道是那个抓了他壮丁的连长。
“老林,这小子我要了。”
“老段你的眼还真毒,就这小子,居然能全速跑完三里,三个轮子的骑兵都差点没撵上他,就是有点呆,只知道跑直线。”
“行了,改天兄弟请你喝酒!”
“别净给我来虚的,上回喝酒还是我付的账。人可以给你,但你也得给我留样东西。”
“你小子想都别想!”
“行,给我打!”军官对着几个士兵一挥手。
“狗日的!给你了!”段连长抽出左腰的王八盒子拍在对方手里,“你说就鬼子这么个自杀都卡壳的破撸子,值得你费这么大劲惦记吗?”
“破撸子你还当个宝一样收着!”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把他带回去!”段连长一挥手,两名士兵上去架着岳昆仑就走。
“老段——到了保山请我喝酒——”军官扯着脖子对着段连长背影喊。
“老子请你喝个锤子——”段连长的声音远远传来,魁梧的背影溶进了夜色。
“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打!”
噼噼啪啪的板子声和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响了个把小时,有胆小的壮丁吓尿了裤子,天没亮两个挨板子的壮丁就咽了气。
岳昆仑被带到段连长的连队后,境遇稍要好点,不用再和壮丁捆在一起,吃的是干饭,也不再推炮,就是和一群当兵的混在一起,浑身不得劲,逃就更别想了。岳昆仑的爹活着的时候,教岳昆仑识得一些字,他身边穿青灰军服的老总,胸章上都写着——陆军第200师第598团第一连,再下边是什么士、什么等级的兵之类的字。岳昆仑不明白这些都什么意思,也许和保长替他们编的户号一样。岳昆仑暗里数着日子,从盘石镇被抓走,到部队在保山石板桥村停下,路上走了九天。他从没有离家这么远,爷爷肯定是急坏了,瞅着机会他还是要跑。
被抓当兵1
部队驻扎下来后,岳昆仑没有像其他壮丁一样被送去新兵训练处,而是直接编进了连队。连队就驻在村头,一边担任警戒任务,一边整训。连队分散住在当地百姓家里,村头三间瓦房一堵带门土墙围出的人家就是岳昆仑在的班住的地方。
岳昆仑被一个通信兵推进屋的时候,屋里十几个当兵的已经收拾好靠窗一溜码齐的铺位,步枪在对墙那整齐地靠成一排。岳昆仑往通铺上睃一眼,铺上有松绑腿的,有吃烟的,有耍钱的……酸溜溜的汗味和脚丫子味直往鼻子里冲。
“壮丁咋往这送?”坐铺沿上抽旱烟锅的红方脸皱了下眉头一下,沧桑的目光落在岳昆仑身上。岳昆仑还穿着出山那天的粗布衣服,一路上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了,汗渍混着尘土黏在身上,眼却闪着精光。
“不知道,连长命令的!”通信兵把一摞军服放在铺上,又往上压上一双圆口布鞋,转身出了屋子。
“妈了个巴子!我们‘尖刀连’啥时候成收破烂的了?”骂骂咧咧的人岳昆仑认识,就是他在盘石镇上揍的兵痞田永贵。一路上田永贵带着刺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踅摸,现在又和他编在一个班,田永贵满脸不岔。
“狗蛋,领他去洗个澡。”红方脸没搭理田永贵,冲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娃娃兵说。
“得令!”狗蛋一骨碌从铺上出溜下来,趿拉上草鞋到处找洋皂铁桶,一身肥大的军装在单薄的身体上来回晃荡。
“走吧,新兵!”狗蛋拍下木桩一样杵在屋当间的岳昆仑,顺手把铺上的新军装带了。
狗蛋先领着岳昆仑去炊事班,没有热水,就把岳昆仑带到村里水井边。
“能洗吗?”狗蛋乜斜着眼看这憨头土脑的新兵,十二月的天冷风飕飕地刮,士兵们都穿着冬装。岳昆仑也不搭话,踏上井台吱呀吱呀顺着轱辘吊上一大桶水,岳昆仑从小到大洗澡就不怎么用热水。
狗蛋蹲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羡慕地看着脱剩个裤头的岳昆仑。岳昆仑是那种穿着衣裳显瘦,脱下衣裳一身腱子肉的品种,打小的习武和捕猎经历,将他的体型磨砺得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一桶清亮的井水迎头浇下,岳昆仑一甩头发,长吐一口气,古铜色的身体上很快氤起丝丝白气。
“我叫狗蛋,你叫个啥?”狗蛋把洋皂抛过去,岳昆仑一把接了。
“岳昆仑。”
“巧了,前段我们刚在昆仑关和小鬼子干了场大战,还打死鬼子一个大官,好像是个少将。”
狗蛋说的是一九三九年底桂南会战中的昆仑关战役,200师作为主力参加了此次战役。此役日军在昆仑关留下八千多具尸首,日军第12旅团军官死亡达85%以上,旅团长中村正雄少将被击毙。中国军队也付出了惨痛代价,阵亡接近三万,舆论称此役为“昆仑关大捷”。岳昆仑生长的滇黔大山消息闭塞,他只知道东洋人在打中国,对具体战事一头雾水。
“让我领你洗澡的是我们班长,叫杨玉成。骂你的是田永贵,人是恶了点,但打仗不孬。”狗蛋看岳昆仑不搭茬,换了个话头。岳昆仑还是闷着头搓泥,他本就话少。
被抓当兵2
洗完澡换上军装布鞋,狗蛋领岳昆仑找炊事班老王理了头。头发长容易藏虱子,推子贴着头皮走,理完对着脸盆一照,是光头刚长出发茬的模样,岳昆仑觉得浑身轻快。岳昆仑拍拍脑袋正要出院子,杨玉成、田永贵一班人走了进来,已经是晚饭的饭点。一班人看眼岳昆仑都觉得诧异,青灰色的粗布军装让岳昆仑穿出了一身英气,一张瘦削黝黑的脸上,鼻梁挺直,目光锐利,是特别适合戴军帽的头型。刚才还灰头土脸的山里人,转眼换了个模样。
“不孬,有个兵样了!”杨玉成拍下岳昆仑的膀子,把自己的军帽扣在岳昆仑头上。
“弟兄们吃饭了!”杨玉成一挥手,大伙挨个到大桶前接饭菜。
饭是白米饭,菜是猪肉炖大白菜,岳昆仑端个海碗在院角蹲下,唏哩呼噜扒了,吃完抹抹嘴,又到木桶前去添。一路喝稀粥,岳昆仑肚皮贴着脊梁骨。
“他娘的,原来是个吃货!”田永贵一口饭啐在岳昆仑脚边。
“你骂谁?”岳昆仑瞪着田永贵问。
“谁他娘的能吃我骂谁!”
岳昆仑脖子一梗就要发作,杨玉成筷子朝碗上猛地一放:“闭上你的鸟嘴!”田永贵扭过头去不言语了。
“扛枪吃粮,扛枪吃粮,粮都不让吃了,还扛哪门子枪!”杨玉成走上前接过岳昆仑的碗,到木桶里使劲挖一下,一大勺猪肉白菜盖上去,堆得冒了尖。
“兄弟,想吃多少就吃,吃饱了才有劲。咱扛枪打仗的,不知道哪天就把这身肉撂下了。”杨玉成把碗递给岳昆仑,眼里暗了一瞬。
吃完饭一班人回了睡觉的地,杨玉成在通铺上指个位置让岳昆仑在那睡。岳昆仑半靠在军被上发呆,不一会通信兵进来,说连长让弟兄们早点睡,准备明早出操。“才刚停下就要训练……”一班人嘟嘟囔囔发了几句牢骚都上了铺。靠岳昆仑左铺半躺的人一张白净脸清秀文气,不像庄户人,一直捧着本书看,封页上写着“步兵操典”四个字。右铺的人像块铁,岳昆仑就觉得他像块铁,坚硬冰冷,是随时都能砸你个头破血流的主。这人不说话,也不笑,总冷张脸自个呆着。右铺的人一翻身,带起铁器摩擦声,岳昆仑顺着声音看过去,枕头下露出一截宽阔的刀尖。是柄大刀,一指厚的的刀背上串着圈圈铁环。岳昆仑有点奇怪,这柄刀不是其他刀一样的亮白色,而是透着乌黑的寒光,敛着沉甸甸的锋芒。
岳昆仑躺铺上胡乱地想了一会,眼皮就重起来,左铺的人好像在写字,笔尖沙沙地响。
周简膝上摊着本硬皮簿,周围响起弟兄们疲累的鼾声,哨兵换岗的口令远远传来。
馨涵:见信平安。部队于十二月十六日动员入缅,十七日乘西南运输处开往缅甸运物资的放空汽车至保山后,又奉命停止西进,路上行军九日。自滇越交通线被日寇截断后,滇缅公路已是美国向中国运送物资的唯一通道,实乃我中国抗战的输血管。今日寇已开始进攻缅甸,欲切断此条中国与外界相连的唯一国际运输通道,一旦得逞,我中国危矣!……自黄埔军校肄业投军后,所见所闻与以往之经验大不相同。部队兵卒多为穷苦百姓,中国并非全是他们的中国,可这里却未曾见所谓的“绅士”与“体面人”。那些所谓中国的“主人”们,依旧在后方声色犬马、夜夜笙歌,而这些农民出身的“下人”,却在为不做亡国奴而浴血奋战……请代呈父亲大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将不国,又何以为家。儿子七尺男儿,在此国难之际,当报效国家,血战疆场,驱逐倭寇,方不愧为炎黄子孙。请原谅儿子出走投军……
刚入军营1
“都起来,出操!”哨音尖利地响起,杨玉成一声喊,惊扰了一班弟兄的晨梦。
岳昆仑被一班人裹着,一路小跑到村头打谷场,集合完毕,天还是麻麻地亮着。一连人齐刷刷地排成一个方阵,段连长捏着马鞭面对众人站得像座山,脸上是冰冷的神情。
后来岳昆仑听周简说起才知道——段连长叫段剑锋,北方人,保定陆军学校毕业,参加过台儿庄战役、武汉会战、桂南会战、昆仑关战役,与日寇作战凶猛顽强,是被抗日战火洗礼出来的铁血军人,因战功卓著由少尉排长逐级升为中校团长。在昆仑关战役中,段剑锋团担任正面突击,因拒绝执行后撤命令,以致整团前突,被日军十二旅团三面围攻,虽率部奋勇杀敌,并击毙旅团长中村正雄,待兄弟部队从两翼攻上,段剑锋团已减员四分之三。昆仑关战役后段剑锋本要被枪毙,因200师师长戴安澜力保,被降为中尉连长。
岳昆仑看看身边的人,个个立得像根标枪,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站才能和别人一样。
“收腹提肌,紧胯直臂,目不斜视。”周简在边上小声地提醒。
“士兵——周简!”段剑锋爆出一声响亮膛音。
“有——!”周简浑身一激灵,肌肉猛地绷紧。
“何为步兵?”段剑锋目光如炬,额头一道开山纹如同斧凿。
“报告长官!《步兵操典》总纲第八条:步兵为全军之主兵,常于战场负主要之任务。不问其地形与时间之如何,惟步兵乃能实行战斗以决最后之胜利者也。而于近距离战斗与夜间战斗,其特色尤为显著。故其必须刚毅沉静,从事于射击,冲锋,摧破强敌,以发挥其固有之特性。纵缺他兵种之协同,亦须竭尽手段,单独遂行其战斗,以达最终之目的。”
周简铿锵背诵,白净的脸庞泛起血色,书卷气被一股英概之气掩盖。
“士兵——周简!”段剑锋提声又喊。
“有!”周简迸出一声丹田之气。
“你为何抛弃家中的钟鸣鼎食?你为何不要黄埔的锦绣前程?”
“因为仇恨!”
“对谁的仇恨?”
“对日寇的仇恨!”随着一声声的嘶喊,一股雄浑之气在周简胸膛间激荡。
“为何仇恨?!”
“日寇犯我河山!杀我兄弟!辱我姐妹!”此时天已大亮,稀薄的阳光从东方斜斜地照过来,周简眼里泪光闪动。
“士兵——周简!”段剑锋坚韧的声音像锤子一样敲击着周简的神经。
“有!”
“此恨怎消?!”
“杀!”周简脸色通红,脖上绽出青筋,两眼像要喷出火焰。
“此恨怎消?!”段剑锋目光转向全连士兵。
“杀——”全连一百五十八人齐声吼叫,是从肺腑深处逼出的膛音,一片麻雀倏忽惊起。
“此恨怎消?!”
“杀!杀!杀——”全连连吼三声,“杀”字在山峦间连绵回荡,一股澎湃的杀气充盈天地之间,每一个士兵绷紧了黝黑的脸庞。仇恨让他们忘记自己,仇恨让他们充满勇气,仇恨让他们渴望杀敌。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但他们有着同一个祖国;他们或许被强征入伍,但此刻他们愿意为国捐躯。
“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周简已是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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