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间也在溪谷旁边,但我什么都没听到——安东瓦奴,可能是你想太多了吧!”兰斯曼简短地下了结论。
“对了,那个……不知道是什么……”阿诺忽然唐突地说。
“什么?”
我们露出虽然惊讶,但好奇更甚的眼光,看向他没有生气的脸庞。
“你说什么,阿诺?”谬拉焦急地问。
“啊!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起。或许是我听错了,应该没什么,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说出来看看嘛!”
“是、是……就、就是……”阿诺吞吞吐吐地说,“应该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吧!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走廊上说话……那种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就在门外……听起来像有人在自言自语,又像老人或病人的声音,很低沉,又很沙哑……”
“喂、喂,是不是哪个人一大早就爬起来到处乱逛?”摩斯环视众人,开玩笑地说。
对他这种粗神经的个性,我们也只能投以一个不自然的微笑。
“如果没有,搞不好就是幽灵在聚会。”
“别乱说,摩斯。没必要这样吓人。那可能只是一早开始工作的女佣的说话声。”谬拉责备道。
“各位好像都很敏感呢!”卢希安干咳了几声,仿佛在努力忍住笑似的,“事实大概就如谬拉先生推测的吧!早上女佣们会一一点燃墙上的油灯,顺便添加灯油,可能是她们在做事时太吵了,我会请她们以后注意一点。我在此向各位致歉。”
“会不会是小孩子恶作剧?”夏利斯夫人说。
“不,莱因哈特不是会做那种事的孩子。”卢希安一脸认真地回答。
“啊!抱歉,卢希安,我没暗指那个孩子的意思。”夏利斯夫人羞红了脸说。
“可能真的是幽灵吧!”摩斯开玩笑说。
“对呀,卢希安!”兰斯曼帮腔似地笑说,“这座城里难道没有身穿铠甲、手持染血长剑的幽灵在晚上出来走动,寻找猎物吗?如果有,就可以成为这座城的卖点,吸引很多观光客来参观了。每个观光名胜都有类似的传闻,不是吗?被诅咒的狼王灵魂——”
“这里没有鬼魂,也没有幽灵。不过,等伯爵决定公开这座城的时候,我们会将这个提议列入参考的。”卢希安轻轻鞠了一个躬。
之后,大家立刻将话题转移,然而,我却对这个在众人沉睡时出现的怪声与呢喃声反复思索了好一阵子。我想萨鲁蒙一定也与我一样,或许,他很确定那就是人狼搞的鬼。
吃完早餐后,我们走出城堡,搭上早已准备好的车,沿山路往下驶去。山顶虽然是阴天,但抵达山腰时,天空已是一片蔚蓝。或许是因为气流的关系,只有人狼城所在之处,天候永远不佳,而这也正是这座古城能隐蔽至今的原因之一。
来载我们的是四辆大型宾士轿车,除了我们沙龙的七人之外,施莱谢尔伯爵夫人、卢希安及仆人古斯塔夫也与我们同行。虽然莱因哈特也表现出很想与我们一起去的样子(当然,他戴着面具,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因为生病的关系,他只能留在城堡里。
“好了,莱因哈特,你要乖乖在家喔!”伯爵夫人离开城堡时,以慈爱的眼神望着儿子,温柔地抚摸他的金发说。
“是的,妈妈。”莱因哈特以低沉而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回答。
在女佣们恭谨地送行下,我们离开了古城。我们预定上午先去参观樱桃果园,下午再去参观酿酒场,不过为了迎接施莱谢尔伯爵归来,伯爵夫人与卢希安会先回城里。
接近上午十一点时,我们抵达第一个目的地。那是一座位于美丽山丘上的果园,并与四周的自然景致完全融合。绿意盎然的樱桃树上开满了粉红色的可爱花朵。
“一般来说,到了这个时节,樱桃应该已经结果了,但因这一带的山间还有冷风吹拂,所以生长速度比较迟缓些。”
根据卢希安的说法,这里位于洛林省边境,在欧能岗村的附近。我曾听过这个村庄的名字,如果没记错,这里应该有一座名为欧能岗城的城堡,这正是村名的由来。这个地方在一次大战时,曾是德国间谍为了取胜而经常越境的场所。
我们在一间小农家东侧的原野享用午餐。围绕在我们四周的是一片繁花盛开的美丽风景。青绿的山丘不断延伸,一旁则是被绿意盎然的森林包围的沼泽,中间还有一条透明的清流。金色的太阳闪耀,非常温暖。在背抵山脉的那一端,可看见荒废已久的僧院那已然损毁的尖塔,鸟儿的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农家里有一对看似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夫妇。他们看起来身强体壮,个性开朗,很容易与人打成一片。施莱谢尔伯爵夫人赠送他们许多衣服、书籍、餐具等礼物,他们则提供我们新鲜的蔬菜、水果以及兔肉。
卢希安与古斯塔夫迅速将制作午餐的器具与材料排放在沼泽边。我们也帮忙在一旁架起简易的餐桌,将餐具摆好。摩斯与谬拉则已迫不及待地品尝起存放在保冷箱里的葡萄酒了。
午餐时,男士们讨论起欧洲的社会情势,女士们的话题则围绕在首饰与化妆品。伯爵夫人虽然穿着华丽,却只化淡妆,也没有涂指甲油,然而,夏利斯夫人却是化妆品不离身。夏利斯夫人从化妆包里拿出化妆用品,自豪地向伯爵夫人介绍化妆的功效。
“伯爵夫人,你要不要试试这支新颜色的口红和指甲油?今年流行亮眼的大红色,要是一直待在乡下,可是会跟不上流行的。”
“夏利斯夫人,我与莱因哈特一样,皮肤不太好。应该说,那孩子是遗传到我的体质,所以我没办法化太浓的妆。”
两人纤细的手指放在额前挡住阳光。夏利斯夫人的指甲留得很长,而伯爵夫人的指甲却修得很短。坐在花草中的两人一相对比,更显得伯爵夫人有如少女般年轻。
在温暖的阳光下,身在有如田园诗篇的景致中,品尝刚烤好的肉品与葡萄酒,真是人生一大享受,我那时完全忘记了要找出人狼的义务。
2
悠间地吃完午餐后,我们动身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车子驶离果园不久,眼前的山腰便出现一片开着稚嫩花朵的葡萄园。无数藤架一字排开,结实累累、枝叶茂密的葡萄攀爬其上。酿酒场是一间白色的歌德式教堂,看似随时都会倒塌,比四周树木还要高的钟楼十分骄傲似地耸立在那儿。
我们在以围篱隔出的草坪停车场下车,轻柔的风拂过脸颊。利用酒桶底部制作的招牌上,有白色油漆书写的“希农城堡”字样,字迹看起来非常新(当然,这里并非城堡遗迹,只是葡萄酒的商标名称)。从这里到建筑物中间,种植了一整排的白杨木。
“好悠闲的气氛。”夏利斯夫人走近在墙角盛开的野蔷薇,回头对兰斯曼说,“花很香喔!兰斯曼。”
“各位,这里很美吧!”施莱谢尔伯爵夫人一脸引以为傲地环视四周,“这块土地真的很棒,保存了许多尙未受到人为干扰的景色,葡萄园也与大自然浑然一体。伯爵也很喜欢这里呢!就如各位熟知的,要酿出上等的葡萄酒,除了葡萄的品质要好,水与土壤的品质也很重要,而这里,可说是具备了所有的条件。”
“在这个地方,为了祈求丰收,每年五月都会举行盛大的‘祈愿日’,至今还有伴随祈祷的宗教游行。如果明年春天各位也能莅临此地,请绝对不要错过了。”卢希安接着补充。
“祈祷日通常都在五月,很少有在四月举行的。”谬拉也紧跟着炫耀他的学识涵养,“这个节日是在复活节之后的第三十七天,也就是耶稣升天节开始,连续举行四十天。这么一来,如果祈祷日在四月,复活节就必须在三月二十二日到二十五日之间。当然,复活节是在春分后的第一个满月的星期日,因此,祈祷日这个非固定时间的节日便通常在五月实施。”
“没错,复活节在三月二十二日的例子,过去五百年来只有四次,分别是一五九五年、一六九三年、一七六一年以及一八一八年,而且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里应该都不会再出现了。”卢希安爽朗地笑说。
“卢希安,没想到你这么懂历史。”
“是吗?”卢希安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凑巧罢了,我只是刚好知道。”
“那家伙说得好像亲身经历过似的,你说是不是?安东瓦奴。”
兰斯曼小声的抱怨传进了我耳里,看来他似乎对卢希安那种贵族般的言行举止相当不以为然。
“不是有一条戒律说,祈祷日期间不能工作,要尽情放松、玩乐吗?”摩斯啃着巧克力片说。
“这么说来,今天六月十日不也是某个圣人的纪念日?”阿诺蹒跚地走向前,向谬拉问道。由于职业使然,即使在这种地方,他依然随身带着医疗用手提包。
“那应该是圣兰德利。顺带一提,明天十一日则是圣巴纳巴的纪念日。这两个日子在这乡下地方都具有重大意义——”
谬拉立即回答,并有针对这个主题长篇大论的倾向,幸好萨鲁蒙及时打断他。
“卢希安,请问洗手间在哪?”
“真是抱歉。我实在是太不细心了。各位,请随我前往酿酒场吧!我们到里面喝杯茶。”
卢希安率先往那排白杨木深处的老旧建筑物走去。除了中央的钟楼外,其他建筑物的外观都很沉稳,黑褐色的天然石板屋顶从钟楼左右两侧,以非常倾斜的角度向外延伸。我们提着随身行李,尾随在他后面。
这幢老旧的建筑是以一座大教堂为中心,再加上其周围的四栋建筑所构成。仔细一看,每栋建筑的外墙都有明显的修缮痕迹。但那痕迹很旧,看起来不像是经历近年两大战争的破坏后修复的。这些痕迹一定是十七世纪的三十年战争留下的,那时新教徒与旧教徒展开了一场混战,这一带的葡萄园也因此被破坏殆尽。
“卢希安,这里的葡萄是什么品种?是Traminer?”谬拉在大门敞开的玄关前问。
“是的,我们有种,不过主要的品种还是Riesling与Piont。”
“这样啊,那就表示我们可以喝到带点辛辣的白酒了。”摩斯垂涎欲滴地说。
“是的,各位可以尽情畅饮。”卢希安爽快地允诺。
原本就很大的主建筑被墙壁隔成好几间房间,内部的装潢仿佛是临时赶工做出来的,整体感觉就像一间廉价旅馆。白色系的壁纸与带点黑色的石地板看起来相当不协调,天花板与梁柱很明显都是最近才经过粉刷,奶油色的油漆甚至还没全干。
卢希安按下大厅的唤人铃,一位身材肥胖的男子与一位瘦小的女子从走廊尽头的房间跑出来。两人都将近六十岁,应该是一对农家夫妇,他们似乎很意外,慌张失措的样子相当滑稽。
“伯爵夫人,我们已经恭候多时了——欢迎各位莅临。”两人在我们面前停下,瘦小的女子先向伯爵夫人鞠了个躬。她的法文带有很重的洛林口音。
“不、不好意思。有失远迎。”男子的皮肤晒得黝黑,下巴还蓄着胡子。他用挂在颈上的毛巾擦汗,斜眼望着我们。
“好久不见了。你们两人看起来都很好。我今天带了重要的客人来,一切就麻烦你们了。”伯爵夫人露出柔美的笑靥,并以法文温柔地说。
“这是普拉格夫妇。”卢希安为我们介绍,“杰克的工作就是帮我们监督这间酿酒场。”
“是的,我是这里的师傅,内人蓓尔是这里的厨师。”
“蓓尔,你刚才在做什么?”卢希安亲切地问。
“当然是在准备今晚的晚餐了。为了接待各位贵宾,我不但宰了一头羊,还杀了好几只鸡,刚刚就是在处理这些东西。”
一头灰发的普拉格夫人回答。
“这间酿酒场还有别的工作人员吗?”谬拉随口问。
“有啊!还有一个叫做马克斯的年轻人。后面仓库里的葡萄酒都交给他负责。”普拉格师傅粗声粗气地说。
“每次收成时的人手都不够,所以我们会到邻近村庄找人来支援——好了,各位,我们到餐厅去吧!各位的随身行李,古斯塔夫会替各位搬到宿舍那边去的。”卢希安一脸爽朗地说。
在普拉格夫妇的带领下,我们进入右手边那间采光良好的房间。里面有六张铺了格子桌巾的圆桌,饰有白色蕾丝边的窗帘遮掩了向外敞开的大窗,从原野吹来的阵阵凉风就从那里进入室内。
我们坐在桌边稍事休息后,普拉格夫妇便送上了一些点心。新鲜的牛奶、红茶,以及抹了橘子果酱的饼干,全都非常美味,我们几乎每人都再要求一份。
与在果园时一样,伯爵夫人也送了普拉格夫妇许多礼物。他们高兴、恭敬地接受了那些东西。普拉格师傅最喜欢哈瓦纳的雪茄,普拉格太太则对外国产的蕾丝布料感激不已。快三点时,我们喝完了茶,伯爵夫人与卢希安也表示要先回青狼城了。
“接下来就交给普拉格夫妇与古斯塔夫了。请各位在这里休息到用完餐。我们先告辞了。”说完,卢希安与伯爵夫人便先回青狼城。
“他们还真忙。主人比客人重要是吧?我们被丢在一旁了,安东瓦奴。”等他们离去后,兰斯曼再度抱怨。
“话不能这么说,兰斯曼。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他们的招待已经算很周到的了。”夏利斯夫人高傲地说。
普拉格夫妇送主人离开后,随即回到我们身边。
“各位贵宾,我现在就带你们去参观酒窖与酿酒设备,请跟我来。整个绕一圈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喔!”普拉格师傅敦促道。
首先,他们带我们参观以这间教堂为基础的红砖主建筑,位于主建筑东侧的是用来居住的宿舍楼,储藏葡萄酒的仓库则位在主建筑的正后方。主建筑里除了大厅、厨房与餐厅之外,还有专门试喝葡萄酒的试喝室、图书室(不过里面几乎没有书),以及一间小小的礼拜室。或许是因为这里用来当酿酒场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墙上虽然随处可见圣人的浮雕,但建筑物内的宗教气息十分薄弱。
“我们接着去参观宿舍楼吧!”普拉格从主建筑旁的出口走向室外。外面是一条覆有木造屋顶的简单联络走廊。普拉格往前走的同时,还回头对兰斯曼投以一个疑惑的眼神。
“对了、这位先生,我们是不是有在哪里见过?”
“什么?我跟你?”兰斯曼讶异地说,“没有吧!我是第一次来这附近,而且我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
“是吗……”普拉格歪过头,摸摸胡须喃喃说,“……我对我的记忆力可是很有自信的,可能是很久以前见过吧!如果是最近的事,我一定立刻就能想起来,说不定是十年或二十年前的事了,也有可能是我去德国工作的时候。”
“德国?”兰斯曼明显地啧了一声,“那就更不可能了。我因为做生意的关系常常跑意大利,可从没去德国旅游。”
“这样啊……那可能就像你说的,是我误会了吧!”普拉格从裤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位于主建筑右手边的宿舍楼大门。
“普拉格师傅,你是什么时候到德国的?”在等门打开时,谬拉提出了问题。
“当然是在战前啦!我逃得太慢了,被德军抓去丢在集中营里。那一段日子很悲惨哪!不但被德军打到耳膜破裂,丧失听觉,全身上下也永远都有淤血。”
“真是可怜……”谬拉过意不去地说。
我们那时才明白,原来普拉格师傅与人说话时总是微微侧身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必须让听得见声音的那只耳朵对着人才行。
宿舍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