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需要强大的计算机功率。不过,这不成问题,当时世界150千兆的网络已成为实验室的标准件,十来岁孩童玩的铅笔大小的计算机功率远远超过他们爷爷的爷爷时代的巨型中央处理机。
然而,有两个方面出了问题。一个是植根于法国人独特的浪漫气质:心比天高,这种气质在程序设计师们身上暴露无遗;另一个与21世纪世界大国普遍存在的失败恐怖症有关,法国也不例外。
第一个错误是该项目在早期阶段其发展方向就发生了关键性的变化。当时,西班牙国王即将对巴黎进行国事访问,为了向国王陛下表示敬意,程序设计师们决定合成出唐·吉诃德作为他们的第一个研究成果。虽然设计该智能程序仅仅是模拟真实的历史人物,但并没有充足的理由表明不能创造出像唐·吉诃德这样具有详细记载的虚构人物。有塞万提斯的长篇小说,有关于唐·吉诃德生活时代的丰富的背景材料,还有对该小说与唐·吉诃德的鲜明浪漫性格的批评著作,可谓是汗牛充栋。于是,计算机合成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唐·吉诃德来——一个瘦骨嶙峋,怪模怪样的全息图像人物粉墨登场了,他的种种滑稽乖戾习性不折不扣,他如人们所期望那样,吵吵嚷嚷,满口豪言壮语,令西班牙国王捧腹大笑,留下深刻印象。然而,对法国人来说,实验却失败了。他们创造出的唐·吉诃德无可奈何地被锁在16世纪末叶的西班牙,锁在他所来自的书中。他没有独立行动与思考的能力——无法观察他所来到的这个世界,无法对这个世界评头品足,无法参与这个世界。他的一切都毫无新鲜感和乐趣可言。任何一个演员都能够披上铠甲,戴上一撮乱糟糟的胡子,然后再背诵塞万提斯书中的一些片断。
费了三年心血,从计算机里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只能对输入的信息进行再加工的可以预见的东西,是那么枯燥,那么陈旧。这导致里昂计算机中心采取下一步,也是致命的一步:放弃整个项目。
天啦!不做任何进一步的尝试,就半途而费了。没有模拟毕加索,没有模拟拿破仑,没有模拟圣女贞德。唐·吉诃德事件令人们沮丧,谁也没有心思继续未竟的事业。一时间,唐·吉诃德事件笼罩着失败的阴影,法国充满了对失败的恐怖感。于是,模拟历史人物研究计划搁浅了。
该项目沉睡几年后,法国人就将其转让给一帮美国人了。他们哪里想到这些美国人早就听说了这个项目,觉得可以放手玩一玩了。
“这次可以成功吧?”坦纳说。
“是呀,我想我们会成功的。失败了这么多次。”
坦纳点了点头。多少次他满怀希望来到这间屋里,但看到的却是稀里糊涂一团糟,大败胃口。
理查森总是有理由搪塞:福尔摩斯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是虚构人物。亚瑟王的失败出于相同的原因。那么,恺撒大帝呢?可能是年代太久远,往事如烟,近乎于虚构了。
每次失败后里查森都坚持说每次我们都有进步。要知道,我们不是在搞巫术。我们不是召唤亡魂的巫师,我们是程序设计师,我们必须发现如何向程序输入它所需要的信息。那么,这次皮萨罗索呢?
“干吗你想研究他呢?”坦纳早在五六个月前就问过,“据我从读小学得来的印象,他是一个冷酷的中世纪西班牙殖民者,一个掠夺文明古国的嗜血强盗,一个厚廉无耻,不讲信用,没有信仰——”
“你也许冤枉他了,”理查森说,“几个世纪以来,他受到舆论的谴责。然而,他身上有些东西吸引着我。”
“比如?”
“他的进取精神。他的勇气。他的绝对自信。冷酷无情的另一面即好的一面是对事业的全身心投入,决不让任何障碍挡住前进的道路。无论你对他所完成的事业赞同与否,你都不得不羡慕他——”
“行啦,”坦纳突然对这个项目感到厌倦起来,“皮萨罗索!你觉得他怎样就怎样。”
几个月过去了。理查森给他一些模棱两可的进展报告,没有任何可以激起他希望的东西。然而,此时此刻他凝视着全息图像库里那个阔步前进的小不点儿,心里开始相信理查森终于找到了使用模拟程序的窍门。
“这么说来,实际上你再创造了他,对吗?一个生活在——什么时候?500年前的人吗?”
“他死于1541年,” 理查森说。“那么就差点600年了。”
“另外,他和别的模拟人物不同——不是简单地再创造一个能够讲预先设置好的话语的历史名人。如果我没有错的话,我们这里创造的是一个人工智能,能够以不同于它的程序设计师所设置的思维模式进行独立思考。换句话说,它拥有的信息比我们提供给它的更多。这是了不起的成就,这是我们从一开始就追求的重大哲学突破。利用这个程序产生能够独立思维的新的程序——一个能够想皮萨罗索所想的程序,而不是层层搬家,程序根据里查森的设想来思维,而理查森的设想又来自于一些历史学家对皮萨罗索思维方式的设想。”
“可不是。”坦纳说。“这就意味着我们不仅仅是回收可以期望到,可以预见到的东西,还将有许多惊奇出现。我想,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终于获得了成功。哈瑞,这也许是迄今为止人工智能领域里最重大的突破。”
坦纳沉吟良久。
是吗?他们真的成功了吗?还有,如果他们成功了——此时,那人的眼睛正凝视着坦纳,目光是如此锋利,令他难以对视。片刻后,他把目光移开了。他的左腿开始颤抖,他不安地望着理查森。
“瞧那双眼睛,卢。基督呀,它们有伤痕!”
“这我知道。是我自己设计的,从旧书籍里得来的。”
“你认为这时候他在注视我们吗?他能够做到吗?”
“他只是一个软件,哈瑞。”
“当你扩大图形的时候,他好像知道。”理查森耸了耸肩:“告诉你吧,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软件,具有独立意志,可以说他拥有电脑。不过,他的观察力毕竟有限(奇*书*网*。*整*理*提*供)。我不认为他能看见全息图像库之外的任何东西,除非我们输入他能够处理的数据,而现在我们还没有这样做。”
“你没有把握吗?”
“哈瑞,请讲吧。”
“这个人率领50名士兵就征服了整个庞大的印加帝国,是吗?”
“据我所知,是150名。”
“50名也好,150名也好,这有什么关系?我要说的是,我突然感到不安。很长一段时期,我都以为这个项目不会有什么收获的,而现在,我却突然觉得这个项目会产生我们驾驭不了的东西。我可不想你那些该死的模拟人中哪一个走出全息图像库,来征服我们。”
理查森向坦纳转过身去。他的脸一阵红,但却嘿嘿地笑起来:“哈瑞呀,哈瑞!我的上帝,五分钟前你还认为除了那个甚至连位都定不了的微小图形外,我们一无所成。可现在你却走向另一个极端,想像最糟糕的 ——”
“我看见了他的眼睛,卢。我担心他的眼睛也看见了我。”
“你看见的不是真正的眼睛,你看见的不过是一个投影进全息图像库的图像显示程序。你了解这个原理就会知道该程序没有视觉能力,只有我的吩咐,他的眼睛才会看你。而现在它们没有看你。”
“但你能够使它们看你吗?”
“我想要它们看什么,就能使它们看什么。是我创造了他,哈瑞。”
“具有主观意志,具有独立性。”
“这次,你开始担心的就是这些东西吗?”
“一旦你们这些搞技术的人弄出杀人狂来,我就会挨头刀的。这个能独立行动的家伙突然令我心神不安。”
“我仍然戴着数据手套,”理查森说,“我一动手指,他就会跳舞。记住,他不是真正的皮萨罗索,也不是弗兰肯斯坦那个怪物。他只是一个模拟人,只是许多数据的组合,只是一束电子磁场脉冲,我动一下小指头就能关掉。”
于是,理查森动了一根指头,转瞬之间皮萨罗索图像便从全息图像库消失。里面灰蒙蒙的雾团旋转片刻,随即呈一片白羊毛状。顿时,坦纳受到一种负罪感的震撼,仿佛他刚刚命令处决了那个身穿中世纪铠甲的人似的。
理查森又动了动手指,只见色彩闪过图像库,皮萨罗索再次出现了。
“我很想知道,”坦纳忧郁地说。沉默片刻后,他又说:“你觉得自己好像上帝吗?”
“像上帝?”
“你注入了生命。不管怎么说,是一种生命。但同时,你还注入了自由意志。这就是实验的目的吗?在就是你所谓的独立意志、独立行为吗?你试图再创造一种人脑——也就是说重新创造——这种大脑能够以独特的方式进行思维,能够对环境做出独特的反应,这种反应不必是它的设计师所能预见的,事实上几乎不可能预见,而且不必是令人满意的,不必是有益的。而你却不得不冒这个风险,正如上帝,一旦赋予了人类自由意志,他就知道他将不得不目睹他的创造物行使自由意志时犯下种种罪恶——”
“别说了,哈瑞——”
“听我讲,我有没有可能和你的皮萨罗索交谈?”
“为什么呢?”
“想弄清楚你获得的是什么东西,想得到这个项目所取得的成就的第一手资料,或者你可以说我只是想试一试模拟人的性能。不管怎样,如果我能直接与他接触的话,我想亲自感受一下这家伙,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问题吗?”
“那当然,没问题。”
“我必须和他讲英语吗?”
“你想讲什么语言都行,反正有语言接口。不管是什么语言进去,他都会以为是他自己的语言,也就是16世纪西班牙语。而且,他会用他以为的西班牙语回答你,但你听到的却是英语。”
“你肯定吗?”
“那当然。”
头上方空中出现一阵躁动、一阵旋转,犹如旋风一般。
皮萨罗索停下来,端详一会儿,心里纳闷又会出现什么情况。也许是魔鬼到来折磨他,也许是天使。管它是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攘。
随后,从旋风传来一个声音,用西班牙语问他:“你听见了吗?”那西班牙语简直和他皮萨罗索刚才说的西班牙语一样滑稽可笑。
“我听见了,但我看不见你。你在哪里?”
“就在你面前。等一下。我会让你看见的。”
说着,旋风里露出一张脸,悬浮在虚无缥缈之中,那是一张没有躯体的脸,一张瘦削的脸,修刮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根胡须,头发剪得很短,一双黑眼睛挨得很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脸。
“你是什么人?”皮萨罗索问道,“是魔鬼还是天使?”
“都不是。”的确,他的声音不像魔鬼的声音,“是一个人,和你一样。”
“我看不怎么像我。你只有一张脸吗?还是也有身体?”
“你只看见我的一张脸吗?”
“是的。”
“等一下。”
那张脸消失了,接着它又显现,连在一个宽肩膀的大个子人的身体上。那人穿了一件宽松的灰色长袍,有点像牧师的长袍,只是华丽得多,处处闪烁着光点。随即,躯体消失了,皮萨罗索又只看见那张脸,他感到茫然不解。他开始明白当年西班牙人身披铠甲,跃马横枪,出现在地平线时,印第安人是如何惊惶了。
“你这个人怪模怪样的。你是英国人吗?”
“美国人。”
“哦,”皮萨罗索似乎还是不懂,“美国人。这是什么意思?”
那张脸有些颤动,模糊了一阵。它周围厚厚的白云又神秘地躁动起来。然后,那张脸稳定下来说:“美国是一个国家,在秘鲁北面。它可大啦,那里居住着许多人。”
皮萨罗索耸了耸肩:“我压根儿不知道那些地方,或者说知道得很少。有一个叫做佛罗里达的半岛,对吗?而且还传说有不少黄金城呢,不过我想只是传说而已。我在秘鲁发现了金子,足够了。还是谈这个吧,我是在天堂吗?”
“不是。”
“那么是地狱吗?”
“也不是。你是在——这很难解释,实际上——”
“我是在美国?”
“是的,在美国,是的。”
“还有,我死了吗?”
对方沉默片刻。“不,没有死。”那声音不安地说。
“我想你在撒谎。”
“如果你死了,我们怎么能交谈呢?”
皮萨罗索嘶哑着嗓子笑起来:“你问我吗?我对我在这里的一切遭遇连一点头脑都摸不到。我的神父在哪里?我的侍从在哪里?把我的兄弟找来!”他怒目圆睁,“怎么样?干吗你不把他们给我找来?”
“他们不在这里。你独自在这里,皮萨罗索。”
“在美国,我独自在你们美国?那么,让我看一看你们美国吧。有这样一个地方吗?美国全是云彩和旋转的光吗?美国在哪里?让我看一看美国吧,向我证明我在美国吧。”
来自旋风的声音突然说:“瞧,皮萨罗索,这就是美国。”
一幅图画展现在云端上,皮萨罗索从来没有见过,甚至从来没有想像过这种图画。它像一道大门开启在他面前,将他卷进去,带着他掠过一幕幕不断变化、璀璨夺目的场景,宛如飞行在大地高空,俯瞰一幅美不胜收的神奇画卷。他看见没有围墙的城市,一根根犹如无穷无尽的银链伸向远方的公路,巨湖、大河、高山,这一切一掠而过,令他目不暇接。不一会儿,他的头给搅晕了:高楼大厦比最高的教堂塔尖还要高,闪闪发光的金属战车没有马拉,人群密密麻麻,大地无边无际,这一切既紧凑,又复杂如迷津。目睹眼前的山山水水,他昔日的贪婪又攫住了他:他想征服这片奇异的大地,占领它,紧紧地握在手里,抢走一切有价值的东西。
图画消失了,他那颗激动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他哈哈大笑起来。“秘鲁!”他叫道,“秘鲁与你们美国相比,简直微不足道!秘鲁只是一个洞!秘鲁只是一团泥。我好愚蠢!有比秘鲁宏伟千倍的美国,我却偏偏跑到秘鲁去!我想我在美国能够发现什么呢。”他舔了舔嘴唇,眨了眨眼睛,接着,他格格地笑着说,“别害怕。我不会征服你们美国的。现在我人老了,力不从心了。就是回到当年,也许美国对我来说也太庞大了。也许——”他对着短头发、没有胡须的美国人那张愁眉苦脸一阵狂笑,“我真的死了,难道不是吗?我感觉不到饥饿、疼痛、口渴,我用手摸我的身体,却空空如也。我好像一个梦中人,可这不是梦呀。我是一个鬼魂吗?”
“不是——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鬼魂!不完全是!连猪猡也不会说这种胡话。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用你理解的话不好解释,皮萨罗索。”
“我是死了。但毕竟没有下地狱过去后,我仍然在尘世,只是时代大不相同了。我像死人一样沉睡,现在又醒来,睁开眼睛一看,时代远远超过我生前的时代,这是美国时代。难道不是吗?现在谁是国王?谁是教皇?今年是哪一年?是1750年?还是1800年?”
“2130年。”那张脸迟疑了一下说。
“哦,”皮萨罗索若有所思地翘了翘下嘴唇,“那么,谁是国王?”
停顿许久。那张脸终于说:“西班牙现在的国王是阿方索二十一世。”
“ 哦。哦。那么谁是教皇呢?”
又是停顿。怎么连教皇的名字都不知道,一问就哑了?太奇怪了。此人不管是不是魔鬼,反正是个傻瓜。
“庇护,”过了一会儿那声音才说,“庇护十六世。”
“庇护十六世,”皮萨罗索黯然神伤,“耶稣圣母呀,庇护十六世!我怎么啦?我早已死去了,可我的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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