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簇拥着这个“文先生”回到亭中,蓬莱魔女从石隙里看出去,这才看见了那人的正面,是一个年约三十左右,恂恂儒雅的书生。只听得他笑道:“你们推我出去,我的本领嘛,写一副对联,作一篇祝寿的四六骈文,或者还勉强可以凑合,说到要表演什么绝世神功,那你们可是找错人了!”众人哈哈笑道:“文先生,我们正是想见识见识你的写字作文,只要你出去就行,不管是写对联也好,作寿文也好,我们大伙儿都给鼓掌。”那人笑道:“你们既然这样捧场,那我只好出去了。”随即有人向主有通报道:“北区代表已经选出,是铁笔书生文逸凡。”柳元甲笑对金超岳道:“这位文先生游戏风尘,是江南的一位奇人,却非绿林人物。金老前辈可以和他结交结交。”金超岳点点头道:“哦,是铁笔书生文逸凡么?我也曾听过他的名字。你们江南倒是有不少人材啊!”
蓬莱魔女听得柳、金二人对这铁笔书生都似甚为推崇,好生诧异,因而对文逸凡适才的那番举动,也增加了怀疑了。她仔细留神这个文逸凡,心想:“他号称铁笔书生,想必是会使判官笔的高手,却怎的不见他身上藏有兵器?”
这时正是七月天时,天气炎热,这文逸凡身上穿的只是一件薄绸长衫。一般通用的判官笔最短的也有二尺八寸,即使是藏在宽袍厚服之内,也不容易瞒过武学行家的眼睛,何况是一件傅薄的绸衫。所以蓬莱魔女一眼望去,就可以断定他身上是任何兵器都没有藏。
广场上那一台戏早已停演,献技祝寿的代表鱼贯进场。计有东区的龙隐大师,南区的“南山虎”南宫造,西区的太湖十三家总寨主王宇庭,北区的“铁笔韦生”文逸凡。再加上一个祁连老怪金超岳,总共是五个人。至于主人柳元甲,则要等待客人“献礼”之后,他才出来“还礼”,故而不必忙着出场。
龙隐大师、南宫造等人拱手说道:“金老前辈远道而来,份属贵宾,请先显露绝世神功,让我辈开开眼界。”金超岳道:“客不僭主,各位都是江南英俊,我初到江南,还来不及——拜会,已是深感不安,如今还怎可失礼?”金超岳这番话说得很是谦虚,其实却是打定主意,先看一看这班江南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本领究竟如何?再来一个技压当场,将他们收服。
四个代表之中,只有南宫造稍微知道一点金超岳的来历,他可不敢说破,当下连忙恭恭敬敬他说道:“金老前辈太客气了,但金老前辈既是如此吩咐,我等恭敬不如从命,就请你老人家多多指点吧。”龙隐大师心里想的是“人敬你一尺,你敬人一丈。”
当下也就笑道:“这话说得有理。名角儿应唱压轴戏,金老先生自当留在后头。”王宇庭意颇不悦,却不言语。那文逸凡更妙,独自在一边负手徘徊,口中念念有辞:“平平仄仄平平厌,仄仄平平仄仄平。”王宇庭道:“咦,你念什么?”文逸凡道:“我想做一副对联,还未有腹稿,你可以指点我么?”王宇庭大笑道:“这个么,我是一窍不通。你用到‘指点’二字,那简直是挖苦我了。”他们二人一唱一和,隐隐对南山虎刚才的话加以嘲讽,也透露出对金超岳不服气的意思。金超岳心里想道:“等下叫你们知道我的厉害,看你们还敢据傲?”
南山虎讪讪说道:“若无异议,咱们就按着东南两北的次序出场吧,龙隐大师,咱们先看你的。”龙隐大师也想缓和气氛,便笑道:“好,我这个跑龙套的先出场。”龙隐大师站到场心,搓搓手道:“练什么呢?好,有了,请给我拿两板水豆腐来。”众人笑道:“龙隐大师,你是个狗肉和尚,却怎么要吃起素来了?”
龙隐大师笑道:“这豆腐可不是拿来吃的。我要生的水豆腐。”谈笑之间,已有人将水巨腐拿来。两板豆腐共有三十二块,龙隐大师指着一块方形的大石头说道:“劳驾,劳驾,请你把这些豆腐一块块拿出来,铺在石上,小心点儿。别碰坏了。”
柳家那家丁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块豆腐摆在石上,刚好铺满。
龙隐大师向四方作了一个罗圈揖,说道:“小僧给诸位练一套掌打豆腐的功夫,倘有失手。请诸位不要见笑。”此言一出,满园宾客无不纳罕,窃窃私议:“掌打豆腐是什么功夫?豆腐何堪一打?这不是开玩笑吗?”话犹未了,只听得龙隐大师大喝一声,呼的一掌就向豆腐打去,在众人惊异声中,迅即收掌,退过一边。
豆腐是一碰即烂的东西,当龙隐大师那一掌打下的时候,谁都以为这几十块豆腐,必定是一团稀烂的了,哪知定睛看时,只见豆腐仍是平平整整地摆在石上,没有一块移动。龙隐大师叫那个家了过来,说道:“你把豆腐收拾起来,看看可有哪块是碰坏了?”那家丁又小心翼翼地将一块块豆腐从石上取下,收拾起来,说道:“禀大师,每一块豆腐都是完整无缺,可是,这、这、这石头——”龙隐大师一笑说道:“你退下去吧,让大家看个仔细!”
宾客们争着拥到场边来看,只见那块大石已是裂成闷块,恰如刀切豆腐一般!登时喝彩之声,如雷震耳,有识货的人更在大声叫道:“好一个无相掌力!”要知用掌力震裂大石,不足为奇,奇在摆在石上的豆腐没有一块破烂,他那刚猛的掌力竟是透过豆腐传到石上去的。
蓬莱魔女心道:“原来这就是无相掌力,看来也不过是隔物传功的巧妙运用而已。这和尚倒是有点小聪明,想出了用豆腐与大石来作陪衬,大收惊世骇俗之效。不过,话说回来,这和尚的内功虽然距离登峰造极的境界还远,但也已经是得了上乘内功的心法了。”
龙隐大师在彩声中洋洋得意地退下,跟着是南宫造登场。南宫造的名气更人,人人都睁大了眼睛,挤到场边,要看看这位名列中原“四霸天”的人物,又有什么“霸道”的功夫,可以盖得过龙隐大师?南宫造却不站在练武场的中心,而是走到离场边七尺左右站定,抱拳一揖,说道:“请这一面的朋友让开一些,最好是闪过两边,让出中间这一条路。对、对。行了,行了,多谢各位帮忙。”
从他正面让开的人心里暗暗嘀咕:“场子这么宽广,你不在场中施展手脚,却跑到场边来练,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惊人武功,偏有这许多造作?”
众人等着他的惊人表演,哪知南宫造却平平淡淡他说道:“我给各位练一套黑虎拳,拳脚生疏,请各位多多包涵。”
语毕,便规规矩矩地一招一式练起来。
黑虎拳是一套很普通的拳法,稍微学过武功的人都会识得。
只见在南宫造手上使了出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拳风呼呼,显得功力颇深而已。
不到半烛香的时刻,这一套黑虎拳已经打完,南宫造收拳说道:“献丑了,请各位指教!”场内群雄无不诧异,窃窃私议道:“这样就算数了吗?威名赫赫的南山虎只打一套黑虎拳?”
“这套拳谁不会打,要你这么郑而重之地出来表演?哼,简直是莫名其妙!”
千柳庄庄主柳元甲忽地朗声说道:“南宫舵主这手黑虎偷心,百步神拳真是打得妙极了,佩服,佩服!我赔上两棵柳树,却能大饱眼福,那也是值得之至了。”群豪大吃一惊,心道:“妙处在什么地方?何以柳庄主如此称赞?赔上两棵柳树,那又是什么意思?”
众人思疑未已,忽见对着南宫造正面的两棵柳树,离场边约有七丈之遥,忽地无风自摇,树叶纷落,片刻间,轰隆一声,竟是同时倒了下来。
柳元甲笑道,“待我再来画蛇添足,讲一讲南宫舵主这手‘黑虎偷心’的妙处吧,你们过去看看,用刀划开树皮,看看里面的树心,是不是已经烂了?”众人过去一看,只见树干外表毫无损伤,但切开一看,树心却已中空,就似给白蚁蛀烂一般,这才人人瞪目,吓得矫舌难下。那些刚才被南宫造叫他们避开、心里暗暗嘀咕的人,这也才明白,原来是南宫造怕劈空拳力误伤了他们。
南宫造也是吃惊不小,心想:“千柳庄主果然名不虚传,竟识得我这套神拳的秘奥!”原来这套黑虎拳乃一位少林寺前辈神僧所创,流传已久,遂变寻常,却不知这套拳法的妙处,不在招式,而在使拳时内力的运用,这其中的秘奥,却是早已绝传的了。所以人人以为“黑虎偷心”是黑虎拳中的一招,殊不知这个名称还包含了这一拳打出之后,神功妙用的后果,当真可收“偷心”之效。南宫造的父亲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在藏经阁中偷得正宗黑虎拳的秘典、逃出寺来,开宗立派,这套正宗黑虎拳遂成了他家的不外传之秘。南宫造的父亲早已死了,南宫造以为普天之下,只他一人懂得黑虎偷心的神拳妙用,不料给柳元甲一口道破,他焉得不惊?柳元甲心道:“南宫造是名列中原‘四霸天’的人物,他来到江南之后,独往独来,时江南同道,颇有轻视之意,好,趁这个机会,我可得叫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将他收为我用。”当下又朗声说道:“多谢南宫舵主的礼物,我敬南宫舵主一杯!”话说之后,便将一杯盛得满满的酒,遥掷出去!
众人仰首而观,只见那只盛得满满的酒杯,从亭子中飞出,向着广场,杯口朝天,平平稳稳、缓缓飞来,就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把它托着似的。柳元甲所在的亭子,与南宫造所在的广场,两者之间,距离少说也有百步之遥,那只酒杯恰恰地飞到了南宫造面前,南宫造把手一招,说道:“多谢庄主赐酒!”酒杯似是受什么力量所阻,停了一下,这才缓缓地落到南宫造手上,杯中的酒,只是溅出两滴,倘非特别留意,还真看不出来!
场中学声雷动,这百步传杯,飞斛敬客,杯中美酒,只是到了客人手中,才溅出两滴,如此功夫,当真是罕见罕闻,比起南宫造神拳伤树的功夫,可又要难得多了。
客人们还未知道这一杯酒所蕴藏的功力,若然知道,更要佩服得五体投地。原来南宫造那一招手,为的就是要消去柳元甲加在洒杯上的力道,哪知接到于中,仍似千斤重物压下一般,他的手腕,给震得不禁微微一抖,正是因此,杯中的酒,才会溅出两滴的。试想南宫造能以劈空拳力伤残柳树,这是何等功力?却不能完满地接下柳元甲从百步之外飞来的酒杯,柳元甲的百步传杯,这又是何等功力?蓬莱魔女是武学大行家,当然看得出其中妙处,饶是她艺高胆大,心中也不禁骇然,想道:“怪不得祁连老怪对柳元甲那等推崇,原来他果然是具有绝世神功!这百步传杯的功夫,我也可以做得到,但却不能在飞出百步之后,还有如此力道,足以令像南山虎这样的人物,也输了一招!南山虎的神拳伤树,也算得是上乘内功了,不过若是与东海龙、两岐凤二人相比,那还是要稍差一些,珊瑚妹子练了我的柔云剑法和天罡拂尘三十六式,大约还可以勉强和他周旋。”
南宫造虽是输了一招,但旁人十九看不出来,也都给他喝彩。南宫造自己却感到又是羞惭,又是惊惧,连忙下场,去向柳元甲敬酒。在柳元甲面前,他再也不敢卖弄功夫,当真是心服口眼了。
文逸凡道:“王寨主,轮到你了。”王宇庭走到场心,笑道:“柳庄主,这满园子的绢花,好看极了,我想请你赏赐几朵,回去给小女儿们玩玩。”
原来在园中的几百株柳树上,都有绢花作为装饰,用上好的绫绸,扎成各种各式的花朵,神态极妍,教人骤眼一看,分辨不出是真花还是假花。每棵柳树上又悬有一盏纱灯,灯光花影,烘托出说不尽的富贵豪华气象。
柳元甲笑道:“王大哥,你看有哪朵合意的,你就摘下吧。”
众人见王宇庭不练功夫,却讨绢花,都觉得有点奇怪。
王宇庭道:“请几位朋友随我看花,帮忙选择。”众人都想见识王宇庭的奇技,猜想他必是借摘花为名练一种功夫,于是一拥而上,随在他的身后。王宇庭一路看一路品评,和众人选了十八朵绢花,这十八朵绢花分缀在十八棵树上,东南西北。四方都有,王宇庭请随行的朋友在十八朵绢花上——作了记号,他却并不即时摘下,选了十八朵绢花之后,便拍拍手笑道:“够了,够了,若再贪得无厌,那就杀风景了。”他谢过了帮忙他挑选绢花的朋友,便独自回到场中。
有人问道:“王寨主,你练的是什么功夫?”王宇庭笑道:“我不会什么功夫,只能给各位凑个热闹,刚才各位帮我选了十八朵绢花,多谢行位盛情,我就摘下这十八朵绢花,带回家吧。”
众人都是一怔,心想:“摘花这是什么功夫?他要摘花,刚才又何以不摘?”只听得王宇庭接着说道:“我要同时把这十八朵绢花摘下,倘若漏了一朵,自愿罚酒三杯!”此言一出,场内群豪,这才耸然动容,心中俱是想道:“原来他是要如此摘花,但这十八棵柳树分在四方,他难道能同时长出十八条手臂,将这十八朵绢花一同摘下?”
众人正自思疑不定,以见王宇庭仍然站在场心,忽地向周围作了个罗圈揖,登时金芒耀目,四面八方,嗤嗤声响。众人连忙藏头缩颈,防给暗器误伤。片刻之后,王宇庭哈哈笑道:“这十八朵绢花已经摘下来了,请各位看看,可是刚才做了记号的那十八朵绢花?”
园中到处是人,这十八朵绢花从十八棵树上落下,早已有人把每一朵花拾了起来,凑齐一数,不多不少,刚好是一十八朵!每一朵花上,都有刚才所做的记号。
柳家家丁将十八朵绢花放在金盆之内,送进场来给王宇庭,脊时又是彩声如雷,人人叫好!原来这些绢花都是用细如香鸡脚的铁线系在枝头的,王宇庭向四方撒出了一把梅花针,每一支梅花针都恰好穿过了一条铁线,特一朵绢花打落,梅花针还钉在铁线上,绢花本身丝毫没有伤损。他同时用十八支梅花针,打落分散四方,缀在十八棵柳树上的绢花,已是难到极点,而每一支梅花针的力道又用得如此恰到好处,刚刚穿过铁线却未掉落,这就更是匪夷所思了。众人哪曾见过如此神奇的暗器功夫,纷纷赞道:“王寨主的金针刺穴,当真是妙绝人寰!”“看了王寨主的暗器功夫,什么‘百步穿杨’,那已是不值一晒了。”蓬莱魔女也自暗暗佩服,心道:“原来江南的武林之中,也有这许多奇材异能之士,并不输于北方高手呢。我今晚可得特别小心了。”
王宇庭笑道:“好的还在后头呢,诸位留点气力喝彩。”众人更是兴奋,叫道:“是啊,现在该看文先生的了。”文逸凡在江南的名气比王宇庭更大,人人都知道他是个游戏风尘的奇士,武功极是深湛,但究竟深湛到什么程度,却没人说得出来,说来说去,也只能说是“深不可测”而目。如今轮到了他上场,未曾“亮相”,已是掌声四起,议论纷纷,“前面三场。一个胜似一个。且看这位铁笔书生,又有何等神奇本领,盖得过前面三人?”“难得有机会看他表演武功,‘深不可测’也总呵以测到一点儿了。”
文逸凡苦着脸走出场来,说道:“我给你们硬推出场,这可真是丑媳妇不得不见翁姑了。他们几位都有惊人的武功,我却连三脚猫的功夫都没一套,叫我练什么呢?”有人说道:“文先生不必客气,当然是练你的看家本领啦。”文逸凡笑道:“我的看家本领么?待我想想,我有什么看家本领?我只读过几天私塾,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