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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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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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有些拿不定主意,颇有留既不可、去则难舍的苦闷。转念又想:此是何地?哪来如许顾虑?花丛觅趣,原该随遇而安。且定定心,看那老婆子如何安排,再作道理。

这样想着,便坐了下来;恰好面对东窗,脑中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句唐诗:“楼观沧海日”。

细想一想,用这句诗写望海阁,贴切异常;不妨再找句唐诗配上,做副集句的楹联,倒也有趣。

于是他起身走到窗前,背着手不断吟哦:“楼观沧海日!楼观沧海日!”

在唐诗中找一句作对不难,难在出语豪阔,对句不得其偶。洪钧想了几个,都不惬意,而此时此地亦非可以从容推敲,正待罢手时,忽听得有人朗然在念:“月是故乡明”。

是女人的声音,越使洪钧惊奇,急急回头去创,一个长身玉立的病人,含笑凝睇,正是念念不忘的爱珠。

如此识面,颇不寻常。洪钧不愿依俗套行事,笑笑说道:“字面不太工,不过很浑成,能明点旅居,暗寓乡思,尤其难得!佩服之至。”

“班门弄斧,叫三爷见笑。”爱珠大大方方地说:“听说三爷是第二次见到我?”

“是的。一日之间的第二次。”说着,洪钧低头去创爱珠的双脚;意思之间是纤纤莲足,何能骑马驰剑。

爱珠却不让他创,裙幅一抖,遮住脚尖。洪钧虽有些失望,却也喜她庄重;虽是这样的身分,依然不让人看见双足,足见知书识礼,难怪能集成这样一幅不算太坏的楹联。

想到那幅楹联,便即问道:“听你口音是两淮?”

“也差不多。”爱珠答说:“燕子楼的月亮,是要比这里好些。”

“喔,原来是徐州。”洪钧反客为主地摆一摆手,“请坐下来谈。”

“你看我,竟忘了招呼!三爷请坐!”爱珠忙着抢先在主位坐下。

洪钧一见倾心,刻意结识,便从头问起:“你姓什么?”

“不说也罢,说出来辱没先人。”爱珠摇摇头,果真不再说下去了。

越是如此,洪钧越要问,但这一问,自非反激不会有满意的答复,因而歉然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的。是我不识深浅。”

“不!我没有拿三爷当普通客人看待,我姓李。”说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向壁上的那幅“一笔虎”看了一眼。

这一看,使得洪钧恍然大悟,想起“又玠”是雍正年间善于捕盗的名臣,与河南巡抚田文镜同受世宗特达之知,当过浙江巡抚、直隶总督的李卫的别号。

“原来你是李果敏之后!”他惊异地说— “果敏”是李卫的谥。

“三爷。”爱珠正色说道,“我从来没有跟人提过这话,请你不要说出去。”

“我知道。”洪钧郑重答应,然后又惋惜地问:“怎,怎么会到烟台?”

“还不是时势所迫。”爱珠黯然不欢地,“不要去提它了,不是什么能叫人高兴的事。”

“是!”洪钧歉疚地自责:“是我不好!不该惹起你的身世之痛。”

爱珠生来是服软不服硬的性情,这两年沦落青楼,自觉名臣之裔,才色双全,而遭遇如此,过于委屈,所以待人接物,更为偏激。恶客俗客,不屑一顾;遇到低声下气、温柔体贴的好客人,她的心却又比人家更软。如今见洪钧一再抱歉,惶恐之情,溢于言表,自然感动;而且觉得他有些可怜,本为寻欢买笑,何用这样子如入庙堂般战战兢兢?

就这一念之怜,爱珠的方寸间浮起无可言喻、亦无可捉摸的异样感觉,仿佛心酸酸地想哭,想避开洪钧却又唯恐失去洪钧。一时竟有心慌意乱、坐立不安的模样。

洪钧当然不会了解她此时的心理,只当她有预约的客人需要应酬,而身子绊住在这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既然如此,自己应该识趣。来日方长,千万不要第一次就让她留下一个“讨厌”的印象。

想到便做,他站起身来说:“你今天有客,我不再打搅了。好在大后天,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大后天?”爱珠想了一下问道:“三爷,你跟万士弘万二爷是朋友?”

“对了,相识不久,不过一见如故。他不是定了大后天在你这里请客?”

“是的!原来邀了三爷。”

“不但邀我,借望海阁请客,就是由我身上起的因头。”

“喔,”爱珠兴味盎然地问,“是怎么回事?”

“话很长,今天讲不完了。到大后天再细谈吧。”

“何必大后天,”爱珠略一沉吟,悄声问道:“三爷明天中午可得闲?”

“天天都闲,时时都闲。”

“那就屈驾,明天中午来吃便饭。”她似乎唯恐洪钧辞谢,紧接着又说:“我另外还有事拜托三爷。”

就不说这一句,洪钧亦决不肯放弃这样的约会;说了这一句,在他更有如奉纶音,重重地答应一声“是!”

爱珠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问道:“穿马褂来了没有?”

“穿了的。”

于是爱珠便提高了声音喊:“小王妈,取洪三爷的马褂来。”

小王妈就是起先为洪钧卸马褂的娘姨;这一次她不服侍了,将马褂交给了爱珠,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来吧!”

爱珠双手将马褂提了起来,等洪钧背手找着袖子,她随即在领口上提了一把;一旋身走到前面,将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托,示意仰起了脸,好容她为他扣钮襻。

扣了一个又扣第二个,一路往下,她的脸亦由仰而俯,露出雪白的一段后颈;耳后鬓边,新典发毵毵如绒毛。这是处子的特征;洪钧不由得惊异:莫非还不曾梳拢过?

“明天中午。”她挥着他的手低声嘱咐:“别带朋友来!”

“嗯,嗯。”洪钧重重点头,表示充分领悟得她的意思;接着探手入怀,踌躇了一下,终于毅然决然地将一张十两的银票取了出来,轻轻放在桌上,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大懂规矩,你别笑我。”

这一半做作,一半是实情——望海阁别具一格,不能照一般妓家的规矩行事;不过比照普通的“盘子钱”,出手十两银子,自然算是阔客了。

“不!”爱珠却另有想法,“这不是一遭两遭的事,用不着这样。有一两的小票子没有?”

“没有。”洪钧很能领会她的用意,头一回出手太阔,做成规矩,以后就难以为继了。但一则是真的别无小额银票,再则亦不能不讲面子,所以将爱珠的执着银票的手捏住,连说道:“算不了什么!”

“别这样!”爱珠的声音很坚决,“三爷,你听我的,没有错!你愿意常来,就不能这个样。来,”她用另一只手将银票塞在他马褂口袋里,“你先收着,我替你垫一两银子赏他们!”

洪钧觉得再要固执己意,反倒是辜负了她的心了;可是脸上总抹不下来,唯有苦笑着说:“真叫我不知道怎么好了。”

“别说了!你请吧!”

※       ※        ※这一夜的洪钧,扰攘终宵,比前一夜更甚。而且依然是天曙入梦,近午方醒。一醒便想到爱珠的密约,急急起身,细细修饰,不带仆从,只身到望海阁来践约。

应门的仍是阿翠,一言不发,只狡猾地笑了一下,指指东面,表示爱珠早已在等候了。

上得楼去,静悄悄地只有爱珠一个人在,相见凝眸,然后看了看自鸣钟笑道:“一点不差,是正午!”接着又问:“刚起身?”

“是的,起身就来。”洪钧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刚起身?”

“你看!”她携着他的手,领他到穿衣镜前,指着说道:“眼泡还肿着。昨夜没有睡好?”

“是啊!一闭上眼就看见你的影子。”

镜中的爱珠不断眨眼,是有些困惑,有些不信的样子。而终于敛眉垂眼,入于深思。等再抬眼时,脸上是不安的神情。

“近在咫尺,随时可以见面。你怎么想不开?”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何缘故?”洪钧答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神魂颠倒过。”

爱珠不答,只低头为他去解钮扣,卸了他的马褂,径往里面走去。洪钧跟在后面,进门就发现,桌上已铺了两幅笺纸,磨了一大海碗的墨在那里,仿佛爱珠正待挥毫似地。

“你能写大字?”他问。

“我哪里会!”爱珠将马褂挂在衣架上;拔一枝斗笔,双手捧上,“奉烦大笔。”

这下洪钧有些踌躇了。他倒是写得一笔“黑大光圆”的“馆阁体”,虽是秀才,而在殿试的“大卷子”上,已颇下了些功夫。可是写对联的擘窠大字,却很少尝试。

“不必客气,请,”爱珠走到桌子另一头:“我替你牵纸。”

逼到这地步,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执笔在手,先相度纸幅,但见已用眉笔做好记号,每一联五个小圈。洪钧顿时意会,爱珠是希望他将那“楼观沧海日,月是故乡明”的集句,写成对联,好配她先人的那幅“一笔虎”。

这倒也是很有趣的“雅人深致”!洪钧这样想着,意兴勃勃,也不知哪里来的信心,觉得一定可以写得出色。这一念之转,顿觉气定神闲,凝视的是白纸,看到的却是那十个字的章法与气势。

于是个笔儒染,墨渖犹未滴落,毫端已经在纸。爱珠也配合得严丝台缝,等他写完“楼、观”二字,刚刚将笔提起,便轻轻拿纸往怀中一带,移上尺许;给洪钧的空白地位,十分合适,写来便更觉得心应手了。

他俩合作的一副集句楹联,洪钧一气呵成;放下斗笔,背手端详,相当称心。爱珠更是眉目轩扬,倒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异常得意的事;手扶着洪钧的肩,指点笔画,赞不绝口。

“该落款了。”洪钧换了支笔,蘸饱了墨,俯下身去;眼看要下笔了,忽又仰起身子来,拿笔杆搔搔头皮。

“怎么?”爱珠问道:“有什么不妥?”

“爱珠,”洪钧反问:“我说一句话,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你说!”爱珠毫不迟疑地答说:“一定是句好话,我不生气。”

“你样样出色,只有芳名,嫌俗气了些。”

“果不其然,是句好话!我自己也嫌我的名字不好。莫非身为女人,就只爱珠宝不爱才?”她略一沉吟,忽然长眉一掀,仿佛想到了一个很好的主意似地,“三爷,索性请你替我改一个名字。”

“这倒是我当仁不让的事。我得用心想一想,替你起个好名字,才配得你的人。”

说着,洪钧坐向东窗之下,望着浩瀚海波,悄然思索。爱珠见此光景,不愿去打搅他,只将为他所沏而已微凉的一盏六安茶,倾去一半,对上滚水,捧放在他身旁的紫檀条几上。然后,静静地挨着坐下。

“我在想,”洪钧握着她的手说,“爱珠这个名字,虽嫌俗气,到底叫了好些年了,骤然一改,彼此都觉得不便,似乎也不大合适。所以,宜乎起个音同字异的新名。你以为如何?”

“说得是!能这样子,起码我娘就不会反对。”

“那么,你爱怎样的字面?浓丽的呢?还是素雅一点?”

“不管浓丽素雅,只要大方就好。”

于是洪钧拉过她的手来,在那染了胭脂痕迹,红白相映,鲜艳的手心中,一点一画地写了两个字。爱珠看得出来:一个是“蔼”,一个是“如”。

“怎么样?”

“可有什么出典么?”

“草木繁盛,香气馥郁,云彩舒卷,都可以用‘蔼蔼’来形容。不过,‘蔼如’另有解释,韩愈的文章中有句话:”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多谢,多谢!不敢当!“蔼如笑逐颜开,长长的睫毛乱闪乱眨,有着受宠若惊的神情,”给我这么一个好名字。“

这反应使得洪钧微感诧异。细想一想,方始了然她另有意会——他的本意是因为她有“架子大”的名声,不是好事,所以借这个名字,作为规劝;而她却以为他视之为“仁义之人”,因而才有“不敢当”的谦词。

这自是个误会,但误会得妙!洪钧便微笑着不作声,站起身来,在那副对联上题款,上写“蔼如女史雅属”;下款署的是“陶士洪钧”。

“这是三爷的别号?”

“是我的字。”洪钧答说,“我的号叫文卿。”

“原来就是洪文卿!”蔼如有着意外的喜色,“我听人谈过。”

“喔,”洪钧也有同样的欣喜,“谁谈过我?”

“福山的王二爷王懿荣。三爷可认识他?”

洪钧不识其人,但知其名。福山王氏是巨族,王懿荣的姐夫,就是上年癸亥科的探花,以渊博出名的张之洞。王懿荣跟着姐夫读书,涉猎很广,训诂、金石、考订,都已有相当成就,是个少年名士。

“我还不认识他,倒很想见一见。”洪钧问道,“他怎么说我?”

“有一天王二爷跟朋友在这里喝酒,品评当今文士。王二爷说,听说有个洪文卿,喜欢舆地之学,又在元史上用功,元史是很冷的学问,居然有人肯下功夫,可见其人不俗。”

听得这话,洪钧顿生知遇之感。为了他攻研元史与西北舆地,颇为在苏州的一班年轻朋友所笑,那班朋友除了八股“闱墨”以外,不知道天地间还有学问。洪钧每听他们自以为是地高谈阔论,笑他迂阔不识时务,唯有报以苦笑。这积了好些年的委屈苦闷,如今总算遇见一个“识货”而肯说公道话的人了!想想真是悲喜交集,不知不觉地眼角润湿了。

“怎的?”蔼如大惊,“三爷为什么伤心?莫非我说错话了?”

“哪里?”洪钧拭一拭眼角,笑道:“我是高兴的眼泪。有句诗,叫做‘也应有泪流知己’,就是这个意思。”

蔼如不会了解他心内的感触,也就不明白“知己”指的是谁。只觉得他多情而忠厚,越发得意于自己的赏识非虚了。

“小姐,”小王妈在门外问:“饭开在哪里?”

“什么时候了?”

“自鸣钟上一点半。”

“啊!”蔼如倏然起身,“谈得忘了时候了,你饿了吧?”

“你不说我不饿。奇怪,刚才怎么不觉得饿,”洪钧摩着肚子说:“莫非真的秀色可餐?”

蔼如笑一笑,不理他;掀帘出屋,亲自安排桌椅杯筷,等一切齐备,方始命小翠到里面来请。

入席一看,洪钧的乡思油然而生,因为四盘四碗,居然都是苏州风味。尤其是那一碗两寸见方红艳如火的酱汁肉,让洪钧想起每次枵腹经过“陆稿荐”时的感受,不由得暗暗咽了一口唾沫。

“怎么样?”蔼如微笑问道:“可合你的胃口?”

“这还用说?”洪钧搓一搓手坐下来,“我平日中午不喝酒,今天非破例不可了。”

“有酒,在烫。”小王妈说。

这时洪钧听出她的口音,“你是常熟?”他问。

“常熟乡下。”

“你倒会烧苏州菜?”

小王妈看着蔼如笑了,笑得相当诡秘,仿佛内中大有文章似地。

“怎么?”洪钧问道:“不是你烧的?”

“三爷先不要问,尝尝看,能吃不能吃。”

洪钧如言夹了少许酱汁肉送入嘴中,只觉得其烂如泥、香甜无比,脱口赞了句:“真不错!”说着,又下筷了。

“总算还好!”小王妈一面从阿翠手里接过酒壶,为他斟满,一面说道:“小姐关照,一定要弄几样苏州菜请三爷。这个难题目,真正难倒我了。烟台会做苏州菜的,只有潘大人府上的厨子老周,说不得只好老着脸去攀乡亲。老周自己,因为潘大人今天请客,无论如何分不开身,派了他的下手小张来。偏偏小姐又说,只要苏州家常菜,连小张都为难了。厨子做家常菜,不一定好。三爷,你再尝尝别样,到底好不好?”

这哪里还有不好之理?洪钧自是不断地称赞。但口舌的滋味再美,不如心里的滋味。为款待一顿家常便饭,蔼如竟如此费心,这盛情就不是可感二字所能形容的了。

因为如此,洪钧格外努力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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