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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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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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说,倒要预备预备。不过,也用不着卖地。”小王妈很恳切地说,“三爷中了进士,自有人放账给他,不用你老费心。至于报喜的要开销,到底也有限。如果,如果小姐不愿意用我的钱,我替婆婆到银号去借一两百银子,将来由三爷来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这话倒也是!”李婆婆想了一下问道:“可是留着那块地干什么?”

“给小姐陪嫁呀!”

“就陪嫁一块地?床帐被褥,动用家具,别的嫁妆都不要了?”

“动用家具,就不必陪嫁了。将来也不知道是在京里住,还是在苏州安家,反正决不会在烟台住。那些笨重家具,莫非还花好大一笔水脚,运到别地方去?照我看,眼前办嫁妆,只是针线上的事。别的都看在哪里安家,就地现办,岂不干净俐落?”

“这个算计倒也不错。可是这里做衣服、打首饰要钱;到哪里安家,一草一木都要新置,更加要钱。与其跟人伸手,不如自己掏腰包。小王妈,”李婆婆是打定主意了,“你不必管,你只替我找户头卖地就是了。或者,索性就你自己买了;便宜不落外方,岂不更好?”

小王妈心里一动,但随即警觉,这个便宜贪不得!不然,不只受人批评,落了褒贬,也许还是一笔有瓜葛、了不断的“烦恼产”。

于是她作一个惶恐的笑容,“婆婆是好意,我可不敢!”她说,“就算我有力量,也不能买这块地。不然,会有人说闲话,说我图谋老东家的产业。这个名声我可担不起。”

“这有什么?你是帮我的忙。”李婆婆极力想劝她买,故意从反面说:“为了你自己避嫌疑,眼看我为难,你就对得起我了?”

“婆婆用不着为难,我借钱给婆婆就是。”

两人交谈的声音,越说越高;蔼如耳朵尖,虽隔着一层板壁,听得还是很清楚。她觉得小王妈的居心倒还正派,而母亲的强人所难,却大可不必。现在听到小王妈作此表示,深怕母亲会贸然接受,不能不出面了。

“娘!”话在人先,她隔着门帘便已开口,“这不是什么急的事!”

“是呀!”小王妈迎着蔼如的面接口,“钱上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必急着卖地?”

“那,那就搁一搁。”李婆婆拗不过女儿的意思,只好暂作罢论,但仍旧加了一句:“户头还是要找。”

“慢慢找,慢慢找!”小王妈说,“或者托马地保也可以。”

卖地之事就不再谈了。小王妈又坐了一会,辞回望海阁;将李家的喜讯也带到了望海阁,众口相传,都知道蔼如要做“夫人”了。

是李家的旧人,当然都为李婆婆母女高兴,而且自觉脸上亦有光采。但新来的一班人,就不是那么想了;尤其是住在楼上的燕春,出语尖酸,拿这件事当作天大的一个笑话。

“窑姐儿坐花轿、做夫人,你们听说过没有?还好,没有说要替她造贞节牌坊。王三婶也是。”燕春口中的“王三婶”,是小王妈主政望海阁以后所挣得的“官称”。她说,“得着风,便是雨。人家想做官太太想得入迷了,平空瞎编说有那么一封信,王三婶居然就信了。真正‘笑话年年有,今年格外多’。”

于是真有好事的人去问小王妈:“王三婶,你看见了洪三爷的信没有?”

小王妈不知就里,老实答说:“没有!我又不识字,人家拿信给我看什么?”

这一来便像证实了燕春的判断无误,李家母女在骗人。“本来嘛!”原来将信将疑的人,也同意燕春的看法了,“人家洪三爷到底是衙门里的老爷,讲身份、讲面子;凭什么管一张条子便唤了来陪酒的姑娘叫‘夫人’?而况洪三爷本就有大太太在苏州的!”

这些话少不得有李家的旧人去告诉“老东家”,蔼如听了当然很不是味道,而表面还能淡然处之。李婆婆却气得发抖,夜半不曾睡着,辗转反侧,终于忍不住呻吟了。

蔼如中夜惊醒,急披衣起床,到母亲卧室中来探视。擎灯揭帐,拿手按在李婆婆额上,幸喜并未发烧。只要不是有病,做女儿的便放心了。

“娘!”蔼如劝慰她说,“理那些冷言冷语干什么?气坏了身子,不正如了那一班人的意?”

“我不是气,我是急。”

“急?”蔼如诧异,“急什么?”

“也不是急,是担心。”李婆婆说,“倘或真的让他们说中了,我们娘儿俩怎么再见人?”

“不会的!”蔼如极有信心地答说:“三爷不是那种人。如果他要骗娘跟我,早就骗了,何必等到现在?”

“是呀!我想三爷是读书人;而况你待他总算不错的了!人心是肉做的,将心比心,想来决不会恩将仇报。不过,唉!”李婆婆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这一下将蔼如搞得烦躁了,“娘,”她是微感不耐的语气,“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有话不说出来,闷在心里,自己不舒服,惹得人家也不痛快。”

“我是这么想,人总不可贪非份之福。凡事来得太容易,大顺利了,每每是靠不住的多。”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瞎疑心。”蔼如突然发觉自己的话欠柔和,因而停了一会,平心静气地说:“娘!你的想法不大对。第一,这也不算非份之福。我们李家的家世,莫非就比不过他们洪家?第二,来得也不是很容易、很顺利。他是老早就在筹划这件事了,经过多少波折,才能成功。若说好事多磨,照我看,也磨够了!娘,有许多情形你不知道。”她想起多少个漫漫长夜,辗转反侧,为相思独受煎熬的苦楚,不由得声音哽咽了,“娘,你知道我吞了多少泪水,才有今天这一天?”

见此光景,李婆婆大为心疼,“好女儿,好女儿!你不要伤心。”她颤巍巍地伸出枯干的手,按在她腿上说:“怪我不好,真是瞎疑心。”

“也难怪他们妒忌。”蔼如轻轻将她母亲的手,塞入被窝,“只有不理他们是最聪明的办法。”

李婆婆点点头,“有件事,我忘了问你。”她说,“你给三爷回了信没有。”

“没有。”

“怎么不回信呢?”

听母亲有嗔怪之意,蔼如便不作解释,只是将顺:“我明天就写。”

李婆婆想了想问道:“你这会儿倦不倦?”

“还好。

“那就索性此刻就写。”李婆婆挣扎着坐起身子,“我有些话,要告诉三爷。”

蔼如料知这封信如果不写,母亲亦不会睡得着。因而如言照办,将笔砚取了出来,剔亮了灯,又倒两杯热茶,一杯奉母,一杯自饮,听她母亲要跟洪钧说些什么?

“由我出面,算是我的信。话比较好说些。”

蔼如微感意外,脱口说了一句:“用娘的名义写?”

“怎么?”李婆婆愕然,“我不能写给他?”

“不是,不是!”蔼如急忙答说:“没有什么不能。可是,怎么称呼呢?莫非也称‘三爷’?”

“‘三爷’是口头的称呼,怎么能写在纸上?”李婆婆很快地说:“亏你还是读书识字的呢!这就把你难倒了?当然是称‘贤婿’。”

想想不错。现成的称呼,何以竟会成为难题?蔼如自己也好笑了。提起笔来,先写下一句:“文卿贤婿如晤”,然后说道:“娘,你说吧!”

“你说:来信收到了,高兴得很。一直盼望他的信,没有消息,眼睛都望酸了,所以现在得他这封信,格外觉得宝贵。”

蔼如一面听,一面打腹稿;暗中不免惊奇,母亲虽说不识字,谁知口述的这番意思,居然颇有章法,只要照实而书,便是很好的一段文字。

等她写完这一段,李婆婆的第二段话也有了:“婚事是有点高攀,不过彼此认识也快四年了,不比凭媒婆一张嘴两面传话的婚事,两下都只往好的里头去想,到后来看创不是这么回事,只好委委屈屈地迁就— ”

“娘!”蔼如插嘴说道:“这些话,是不是要说呢?”

“你当是废话?不是!这些话一定要说给他听,让他知道,四年下来,我们的情形他当然完全清楚,觉得可以结这一门婚事,才来求婚的。”

“也好。”蔼如答说:“娘的意思我懂了。不过,这段话疙里疙瘩,不大好写,等我弄完了你再说。”

这段话的措词要有力量,但也要含蓄,不宜有怕他抵赖,特意先拿话堵他的嘴的意味。因而蔼如字斟句酌,好半天方始写完,轻松地舒口气说:“行了。”

“下面要谈他的事了。”李婆婆说:“你把小王妈的话写在上头,他这样子有良心,暗中自有神灵保佑,今科一定高中。你说,我们母女也会天天在菩萨面前烧香— ”

“这话,”蔼如忍不住要说:“不是骗他吗?”

“谁说骗他?从明天起,我就要请一尊观世音菩萨的像回来,早晚一炉香,求菩萨保佑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那还差不多。”蔼如问道:“还有呢?”

“还有?”李婆婆想一想说:“中了进士就不同了,场面要摆出来,不能显得太寒酸。你说我们这里正在想法子凑钱,能凑成一笔整数,就会给他寄了去。”

“这— ”

蔼如还在考虑,李婆婆却断然决然地说:“一定要这么办!你写上没错。”

这固执加重的语气,很明白的透露了李婆婆的想法。诚如小王妈所说,洪钧只要中了进士,就不愁没有人放债给他— 进士与举人不同。中举人不过身份高一等,并不具备出仕的资格。必须会试之三科落第,愿意做地方官,方得申请参与“大挑”,十取其五,取中的五个人中,两个派任知县,三个派任州县的学官。而进士则殿试过后立即授职,有官俸可享。所以自有一班称为“放京债”的人登门就教。这些情形,李婆婆也约略知道;而所以作此表示,无非是加意笼络“贤婿”而已。

在蔼如看,这是不必要的。但母亲的用心甚苦,她实在不忍违拗,因而如言照写。一封信写了五张八行整,搁笔之时,已经大天白亮了。

“娘,”蔼如问道:“要不要我念一遍给你听听?”

“要!”

于是蔼如一面看,一面讲。李婆婆很留心地听完,认为满意。“你呢?”她问,“你不另外写一通吗?”

“该说的都说了。我不必再写。”

“至少,你也要附一笔,才是道理。”

蔼如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写了八个字:“春寒犹劲,千祈珍摄”。下面缀了一个“啊”字。

“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寄到?”

“今天是花朝。”蔼如答说,“月底总可以到京;在他入闱之前,就可以看到了。”

“那好。”李婆婆打个呵欠,“你快去睡吧!睡一觉起来,别忘了叫人去寄信。”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十二信到之日在三月初六,洪钧不在鲤鱼胡同考寓,与吴大澄打听消息去了。

是打听考官的消息。举人会试照例三月初八进场,而考官则在三月初六“传宣”。预先由军机处咨行礼部衙门,索取合于派充考官人员的名单,经过初步审核,开成一张单子,在三月初六一早与皇帝“见面”时,由领班军机大臣当面呈递,皇帝御笔圈出,即时“传宣”。

派充考官称为“试差”,若是会试及顺天乡试的考官,“传宣”派充试差,即时入闱。而考官的亲属,包括族人、亲家、翁婿、郎舅皆须回避。因此传宣试差时,不但自问有资格充任考官的京官都要派人去听传宣,就是合乎回避之例的举人,亦很关心,倘或同族或至亲被派为会试总裁或房官,那就只好眼看他人兴冲冲入闱了。

洪钧与吴大澄并无可能需要回避的顾虑,他们去打听消息,无非想早早知道,有哪些熟人入闱。在潘祖荫家等到九点钟,潘家的听差递进来一张单子,是潘祖荫由南书房送出来的。上面写着主考、房考的姓名— 会试主考官,称为“总裁”,一正三副;正总裁是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朱凤标。

三位副总裁是:军机大臣支部尚书文祥、兵部尚书董恂、左副都御史继格。董恂是扬州人,久在总理衙门,办洋务另有一套笼络洋人的办法,很得恭王的信任;继格是旗人,两榜进士出身,碌碌无足道哉,得着这个试差,无非运气,没有人会注意他。只有文祥亦蒙钦点,令人不解。因为文祥是当朝拿大主意的重臣;而入春以来,寇匪数十万,蔓延河北,扰及京畿,各路勤王之师十余万,星夜赴援,但云集畿辅,却都意存观望。调兵筹饷,督军进剿,局势正在吃紧的当儿,何以能容文祥在闱中匝月安坐,从容衡文?

当然,洪钧与吴大澄不会关心到这一层。他们所感觉欣慰的是,朱凤标久掌文衡,老眼无花;文祥公忠体国,留意人才,有此两位总裁手持玉尺,决不致埋没了才俊。

※       ※        ※回到考寓,方始能够拆阅蔼如代笔,李婆婆出面的那封信。洪钧只觉得词意深远,似乎字里行间,另有言语;但入闱在即,无暇细细参详。眼前最要紧的一件事是,抛弃一切杂念,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到闱中去争一日的短长。

于是,他将那封信塞入考篮,早早吃了饭,趁着三分酒意,埋头大睡。一觉睡醒,只见吴大澄兄弟已经扎束停当,不由得吃惊问道:“什么时候了?误了卯没有?”

“误卯也不要紧。”吴大澄答说,“照例卯正点名,要到下午才点完;早进去也没用,尽请从容。”

“那么,你们昆仲何以是整装待发的样子?”

“有位长亲来送考,不能不穿得整齐些。”

尽管吴大澄劝洪钧从容,他自己的模样也装得很从容,可是神色和行动,总有些心思不属,颠三倒四似的。洪钧不敢笑他,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十年寒窗,所争的就是这一场,且紧忙自己的正经去。

匆匆漱洗过了,连早饭都顾不得吃,洪钧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将考具作一番最后的检点。琉璃厂专有一家卖考具的铺子,招牌叫做“喜三元”。洪钧这份簇新的考具,即是从“喜三元”买来的,凡是闱中所需的用具,从钉锤到白泥小风炉,一应俱全,总计不下五十件之多,一时也数不清楚,只好挑最要紧的检点:文具、烛火、食物。就这样,也费了有半个时辰。为吴大澄兄弟送考的亲戚已经到了,带来两名听差;洪钧沾光,那份沉重的考具不用自己携带了。

鲤鱼胡同在贡院之东,相去不远,片刻走到。但见人头攒动,人声如沸,抬眼望去,五开间的大门,竖着三方直匾,中间是“天开文运”四个泥金大字;东西两方题的是“明经取士”和“为国求贤”。进了大门是二门;二门之内,才是“龙门”,送考的人到此止步了。

经过照例的搜检,洪钧与吴大澄兄弟便分路了。他的号舍在东面,是有名的“龙”字号——龙字号的出名,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乾隆九年,高宗临幸贡院,看到举子们在那一间站起来挺不直腰,躺下去伸不直脚的号舍中,“代圣人立言”的苦况,大为感动,御制七律四章,刻碑树立于贡院正厅的“至公堂”中。诗中有词臣歌颂,说是“添得青袍多少泪,百年雨露万年心”的“名句”是:“从今不薄读书人”,“言孔言孟大是难”。

另一个原因是,龙字三号有一株古槐,婉蜒而西,夭矫如龙,横过市道,盖覆于西面的号舍。这株古槐名为“文昌槐”,据说有关文运:如果乡会试的年分,枝叶茂盛,得士必多。又说:闱中举子如果有病,在文昌槐前虔诚祷告,摘槐角煎汤服下,立刻痊愈,灵验非常。洪钧经过那里时,就看到两个面有病容的人在那里焚香默祷。

找到了号舍,洪钧招手唤来一名号军,未语先笑;接着,将早捏在手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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