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是首最俗气的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洪钧笑笑不响,心里并不高兴。他问的是自己与蔼如的将来,而四桩人生得意之事,无一与蔼如有关。问的是可能金屋藏娇?答的是“洞房花烛”;竟似提醒他莫忘掉花烛夫妻!岂不大煞风景。
蔼如所注意的是第四句,“你将来科名一定得意。三爷,”她说,“到金榜题名的时候,可别忘了今天的这支签,想着到杭州白云庵去烧香还愿!”
这一说,洪钧又高兴了。“但愿如你所说。”他说,“那时候我们一起到杭州去烧香。”
蔼如深深看了他一眼,垂下头去,忽然叹口无声的气:“不要想得那么远!”
※ ※ ※李婆婆是近午时分到家的。洪钧和蔼如还都在梦中——他们是在曙色将透的时候,方始上床;睡得正沉,毫无所知。
李婆婆不见女儿的踪影,少不得要问,阿翠答说:“还睡在那里。小姐是等我起来了,才睡的。”
“怎么,一夜没有睡?”
“大概是。”
“什么大概是!”李婆婆叱道:“连这点事都弄不清楚。”
阿翠不敢回嘴。李婆婆也不作声,换衣服、洗脸,然后喝茶歇息。等小王妈经过,招招手将她唤住,细问这两天的情形。
于是小王妈从头说起;蔼如如何约洪钧午餐,并且特地替他预备苏州菜;万士弘如何作东,洪钧如何回请,讲得热闹非凡。
“昨天饭前先打牌,只打了四圈,头钱倒打了四百块。”
“打这么多?”李婆婆插了一句嘴。
“我话还没讲完,其中有个道理。”小王妈张望了一下,看清楚没有第三者,凑近李婆婆低声说道:“我听见万老爷在跟我们小姐说:”洪三爷将来会发达,要做大官,办大事。不过,眼前他境况不好;今天我们替你打场头,就算洪三爷请客‘。“”这倒也是够义气的朋友。“李婆婆问道:”她怎么说?“
“她”是指蔼如;小王妈答道:“小姐笑笑答他一句:”我知道,万老爷,你请放心好了‘。“”这,“李婆婆不解,”放什么心?“
“那就不晓得了。照我想,总是有了这四百头钱,不会再要洪三爷开销。”
“那么,他开销了没有呢?”
“这要等他走的时候才知道。”
李婆婆大惊,“怎么,”她急急问说:“他没有走?”
“没有!”小王妈摇摇头,“昨天客人没有醉,洪三爷先醉了。大家七手八脚拿他扶到大床上,倒头就睡。到我睡觉的时候,还没有醒。”
“喔,”李婆婆楞了一会又问:“以后呢?”
“以后?以后就要问阿翠了。”
“你叫阿翠来!”
阿翠亦说不清首尾,只能讲她所亲历的——在她十一点钟上床时,蔼如是在套房中独坐。半夜里被唤醒来伺候宵夜,不多久,她又回套房去睡。天亮起身,蔼如方睡在她床上,而洪钧仍睡大床。
听这一说,李婆婆松了口气。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知道女儿为自己留着身份,颇感安慰。但是,他们的感情到底如何呢?
这话似乎问得早了些;正在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时,小王妈已将阿翠支使开;还有她自觉职责所在,不得不言的几句话要说。
“我从没有见小姐待客人这么好过。婆婆,你要稍微留点心;好,顶好好在心里,面子上不要太露。不然——”她没有再说下去,相信李婆婆会懂她没有说出来的话。
李婆婆当然懂。不说已在风尘中混了好几年,就拿一般的人情世故而论,亦可以想象得到——善妒是人的天性,不独妇女为然。羽毛如雪的天鹅,高下回翔,可以引得许多癞蛤蟆延颈而望,流涎不止;但如天鹅不是只影翩翩,而是双飞缱绻,癞蛤蟆再丑再笨,总也会识得些许风色,自然踟蹰不前了。
像洪钧之于蔼如,在门户中称为“恩客”。李婆婆亦听人讲过,上海“堂子”里的“红馆人”,养“恩客”的很多,但有的会养,有的不会养。会养的“借小房子”私下聚会,外面瞒得滴水不漏,冤大头照常报效,无损淫业;不会养的毫无顾忌,以致风声所播,阔客绝足。李婆婆心想,像“洪三爷”这种场面上的人,何能藏而不露;加以有“万大爷”在从中拉拢,更瞒不住人。传出一句话去:“望海阁的主儿,何等心高气做?如今有了恩客,越发不拿普通客人放在心里。何苦花钱买没趣?”这一来可就维持不下这个场面了。
转念到此,忧从中来,失声说道:“不行!我得跟她说!”
※ ※ ※“我们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家,落到今天这一步,回不得家乡,进不得祠堂,你倒说说看,究竟为的是什么?”
蔼如听出口风不妙,不敢接口。只有意装得心无城府似地说:“娘,你的话什么意思?我不懂。”
“你是有意装糊涂!从这上头就可以看出来你的心虚。”李婆婆紧接着说:“人生在世,不是图名,就是图利;如果两样都落空,你就未免太对不起你自己了。”
蔼如有些恼了,“娘,”她说:“你又不会喝酒,怎么尽说些莫明其妙的醉话?”
“也不知是我醉,还是你醉?”李婆婆“吧唧、吧唧”地尽吸着烟袋。她有句话想说而不忍说;不说却又不甘心,所以一面吸烟,一面不断地叹气。
“真是!高高兴兴到家,也不知遇见什么了,一下子变得这样子!”蔼如突然有所醒悟,拉长了嗓子喊:“小王妈!”
“你找她干什么?”李婆婆很关切地问。
这一下等于证实了蔼如的想法不虚,便故意不理她母亲,仍是大声地喊:“小王妈、小王妈!”
“你干吗?”李婆婆的声音也不好听了。
“我得问问她,”蔼如愤愤地说:“她倒是在你跟前捣了什么鬼?”
“不用问她,问我就是。”李婆婆沉着脸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就不懂,平时你的眼界也很高;为什么平平常常的一个苏州人,就把你迷得连娘都认不得了!”
这就是李婆婆想说不忍说,而终于说了出来的一句话。爱之深,望之切,不自觉地将话说得重了些,以致伤了蔼如的心。
她不吵也不争,只是赌气;悄悄走回自己卧室,关紧房门,任谁呼喊都不理。
这一下可把小王妈急坏了!她们母女俩在说话时,她在门外听壁脚,所以尽知原委。本是好意,不料惹祸,心里怨恨李婆婆处置不善,却又不好埋怨;就算埋怨,无济于事。最让她着急的事,这晚上由张仲襄为头,“罗汉斋观音”回请洪钧和万士弘。眼看红日西沉,客人都快到了,如果蔼如仍旧闹别扭不出房门,这个局面岂不大僵特僵?
说不得只好自己去赔个小心,去到房门外面,低声下气地唤了两声:“小姐,小姐!”她说:“是我多嘴不好!回头要打要骂都由你,好歹起来洗创脸、换换衣服。别叫客人看笑话!”
前面都说得很动听,唯独最后一句话说坏了;蔼如大起反感,隔着房门,冷笑答道:“自己要闹笑话,就不要怕人看。”
“小姐,小姐,你又错会我的意思了!”小王妈着急地解释、央求,然而无用。
“爱珠,”李婆婆可也有些动气了,走来大声说道:“你平日自以为最讲理,看来糊涂之极!家里大大小小得罪了你,万大爷他们那班客人莫非也得罪了你?凭什么来看你的嘴脸。”
蔼如确是很讲理的人,觉得这话不错;不过心里的气,还是未消。略想一想,霍然而起,踏下床来,开了房门说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吃了这碗饭,不能不招呼花钱的大爷。从明天起摘牌子!不吃这碗饭了,行不行?”
一顿抢白,将李婆婆气得发抖。小王妈见此光景,急忙搀住她说:“小姐的气话,你老人家别当真。你看,还是你老人家厉害,两句话就把小姐从床上弄起来了。”
做娘的自然要顾大局,忍住一口气不与女儿计较。蔼如当然也不免心存歉意;虽然胸口还耿耿然地不舒服,到底不好意思再发脾气。叫阿翠打了脸水来,淡扫蛾眉,薄施脂粉,换一件颜色花样都很素雅的衣服,闲坐候客。
客人中,张仲襄最先到,一坐下来先问洪钧:“昨晚醉得怎么样?”
蔼如据实答道:“到半夜才醒。”
“还好,还好!”张仲襄笑道:“烂醉如泥到天亮,辜负良宵,那就大煞风景了。”
蔼如知道他这句戏谑之词中,包含着怎么样的一种想法。她的感觉在羞涩之外,更多的是不安和不甘,张仲襄完全误会了!但很难分辩,如俗语所说的“越描越黑”,越分辩似乎越显得情虚。蔼如唯有报以无可奈何的苦笑。
“人呢?”张仲襄又问,“回衙门去了?”
这也是问洪钧。蔼如觉得是一个解释的机会,便从容答道:“你是问洪三爷?他起课卜卦,玩了大半夜,到天亮才睡,中午才起身,匆匆忙忙赶回衙门去了。”
为了证明她不是说假话,蔼如特地取出那副月老签来给张仲襄看,又谈洪钧所抽的是怎样一支签。可是,尽管言者谆谆,张仲襄始终将信将疑。
等到客人络绎应约而来,起哄的就更多了;众口一词,要洪钧的“定情诗”看。他只是分辩:“既未定情,云何有诗?”但没有人肯信他的话。
唯一的例外是作为两位主客之一的万士弘,默坐在一旁,含笑不语。那笑容很奇怪,有些众醉独醒的意味;又像是看庸人自扰,只觉得好笑。张仲襄很机警,知道他别有会心,便凑近他身边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什么?我说了,你们也未见得肯信。”
“喔,”张仲襄更注意了,“怎么,其中有何讲究?”
“有!大有讲究!”万士弘答说:“我说一句,你们恐怕会当笑话:蔼如还是黄花闺女。”
张仲襄大感意外,脱口回答:“这倒是闻所未闻的事。”
“是不是?我知道你不相信!就好比说是积年老妓要造贞节牌坊那样,荒唐得可笑。”
“不,不!”张仲襄省悟了,万士弘不是轻率好弄玄虚的人,他是望海阁的“护法”。若非确有所知,不会这样说。因而用虚心请教的语气问道:“其中必有讲究,看来老兄知道?”
“不错,只有我知道。蔼如的娘跟我谈过。堂子里只有冒充‘清倌人’的,‘清倌人’冒充‘红倌人’,在我亦是闻所未闻,不过说破了,亦就不足为奇,照堂子里的规矩— ”
万士弘谈的是上海堂子里的规矩,未破瓜的雏妓称为“清倌人”;初次为客梳栊,照例高烧红烛,如入洞房,因而称为“点大蜡烛”。在此以前,“清倌人”卖嘴不卖身,而狎客亦只能眼皮供养,不可存非份之想。这样,也就不会有人常常“做花头”,报效无穷了。
蔼如之以“清倌人”冒充“红倌人”,说穿了无非为了淫业,想引人上钩。“然而这还不是主要的原因。”万士弘说:“主要的原因是,她非此不足以保其处子之身!”
“这,”张仲襄摇摇头,“说是为了示人以随时可为入幕之宾,以广招徐,这种煞费苦心的做法,在情理上还讲得通。若以为非如此不足以保其处子之身,其故安在,可就莫测高深了。”
“不深,不深。道理很浅,只是足下想不到而已。譬如有人看中了她,说要梳拢,一掷万金,在所不惜,不达目的不止!请问,在那种推车撞壁的情势之下,你如何应付?”
想想果然,从来妓家拒客,只能狮子大开口,用大价钱将人家吓回去;从未听说,花足了钱也不行的!果然如此,又何必干这一行辱没祖宗的营生?
“如果是‘红倌人’的身份,便无此‘点大蜡烛’之窘。至于想一亲芳泽的,蔼如怎么样闪转腾挪,那是她的手段,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才是‘出淤泥而不染’!真想不到‘北里志’中有这样别开生面的一篇。真值得好妹做两首诗,感叹一番!”
“现在你明白了吧?”万士弘欣慰地说,“你想,她是那样守身如玉,即使对洪文卿一见倾心,亦决不会轻易相就,是不是呢?”
“诚然、诚然!不过,”张仲襄皱着眉说:“我倒有些替洪文卿担心。”
“你是说他可望而不可即?”
“不是!”张仲襄答道:“看样子,蔼如志气很高,不会肯甘于妾侍之列;洪文卿又是有太太的,只怕到头来是一场空。”
“那就要看他们的缘份了。”
谈到这里,小王妈来请入席。洪钧与万士弘少不得又是一番推让,结果是叙齿,万士弘年长,坐了首席。张仲襄提议,将蔼如亦算作客人,奉为上座。她却说什么也不肯,理由是:从无这样的规矩。其实,她是因为大家闹着要看洪钧的“定情诗”,心里有些受屈而无可剖白的不舒服之感,因而有意疏远洪钧,借着照料厨房为名,连席面上都很少来。
她这种态度,在珠围翠绕、飞觞醉月的热闹场面掩盖之下,旁人是不容易察觉得出来的。而万士弘与张仲襄不同,洪钧更是不同。
一直到席散,她也没有跟他说上十句的话,更没有留他不走的意思。见此光景,洪钧当然很知趣。为了怕引起旁人的揣测:为何蔼如的态度突然一变,与他仿佛格格不入的模样?他有意表示并无留恋之意,高声向张仲襄问说:“张二哥,今天晚上可有功夫?”
“快十一点了,”张仲襄掏出怀表,打开盖子看看说,“回家睡觉,你还想到哪里去玩?”
“我想邀你到我下处去坐坐。有些窗稿想请你指点。”
“不敢当,不敢当!”张仲襄受宠若惊似地,“不过,时文我实在是外行。”
所谓“时文”就是闱中猎取功名的八股文章。多读了些书,或者比较不俗的文人,多薄此不谈。洪钧当然也不会向他请教此道,微笑答说:“张二哥该罚!怎么门缝里张眼,就将人看扁了,以为我要跟你请教时文?”
“是,是。该罚,该罚!”张仲裹一连叠声地说:“走吧。我去拜读拜读你锦心绣口的好诗文。”
※ ※ ※论文谈艺,原是一个借口。洪钧的本意,是着实想交张仲襄这个朋友。所以延入寓所,煮茗清谈,首先就问张仲襄的家世。
“张二哥今年贵庚?”
“整三十。”
“比我大四岁。”洪钧又问,“伯父、伯母都在沧州?”
“先父早就见背了,老母在堂。”张仲襄说:“家兄三年前去世,我又别无兄弟。说起来应该在家侍奉,无奈衣食驱人,不得自主。”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张二哥独力撑持门户,恐怕很吃力?”
“倒也还好,不过,总是弟兄多的好。”张仲襄说:“我实在很羡慕你。”
“此山望着那山高!”洪钧叹口气说:“弟兄得力,不在多寡。像我,虽有两兄一弟,毫无帮助。如果有张二哥这样一位兄长,我就轻松得多了。”
“‘四海之内皆兄弟’,能得朋友的力,也是一样的。”
听他语言诚恳,洪钧心中一动,便试探着说:“话虽如此,到底有手足的名份,痛痒相关,与众不同。”
张仲襄听出他的意思,便作考虑,觉得洪钧温文尔雅,器宇不凡,有此一弟,也是乐事。他为人亢爽热情,想到这里便说出口来:“如果你不嫌弃,我们换张帖子如何?”
洪钧想不到自己的心愿,竟这样容易达成,喜出望外,更无迟疑,“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他随即改了称呼,不再叫他的姓了,“全听二哥的吩咐。”
“我在想,老万也是很讲义气的人,要不要问问他,我们来个桃园'奇書網整理提供'三结义?”
“那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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