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
情梦不慌不忙地走至书案前,往墨砚内添了水,磨墨,摊开纸准备再写几张招亲状,“本宫只需再写三张,明儿个你挑个显眼的地方贴出去,料那扬州市井之徒定会将此事传了开,到时咱们也无需再贴这招亲状了。”
斗勺点头称是,看外面的雨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他得赶紧跟客栈的店小二交代一声,今儿个就在客房里用膳。
他悄然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情梦写完三张告示,将一支紫毫放在水槽里洗了洗,挂回笔匣内,走至窗前,伸手接了几滴清凉的雨水。
一阵微风夹着被雨水洗涤过的泥土清香透进窗子,她深深吸了口气,顿觉精神爽朗许多。
置身在这舒适宁静的房内,不论外面是风是雨,心里也踏实得很,她便多了份闲情逸致去欣赏窗外雷雨交加的这份大自然的赏赐。
窗外,雷声渐小,浓暗的天际已逐渐透出些亮光,雨却仍旧下得很大,雨帘织就白茫茫的一片混沌景象。街道、楼房笼在了雨中,变得模糊不清,她却透过雨帘,清晰地看到对面胡同口蜷缩着的一个身影。暴雨中,这孤零零的身影显得分外渺小。
看着被暴雨肆虐的这个身影,她心中原有的那份爽朗就打了折扣,方才还暗下决心不屑一顾的人,怎的总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视线?是她的心里头还有些微的牵挂、仍旧无法释怀吗?毕竟这个男人曾在她的新娘喜袍上遗落了一滴泪珠,而她也将喜袍的一小片衣角割让在了他的身上,是一时怜悯吧?
但,他与她原本就是陌路人呵!又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
不愿多想了,干脆利落地剪断心中一缕烦丝,她正想关上窗户,一顶突然出现在这条街上的翠绿色荷叶伞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视野。
这顶秀气的小伞悠悠旋到了街对面的胡同口,停了下来,突然如折断的荷叶斜斜地坠落在地上,她便看到了原本遮盖在伞下的那个人。
那是个女子,娉婷玉立的一个女子。
让她记忆深刻的是那女子身上穿着的一袭金灿灿的裙裳,裙摆长长地拖在积满雨水的地面,衣袖也是长长的几乎拖至地面,袖口肥大,左袖绣了一只凤,右袖织凰。绣工精致、栩栩如生,微微挥动衣袖,一凤一凰便翩翩飞舞,煞是好看。
这女子走至胡同口,毅然丢开那顶荷叶伞,任由暴雨袭身,两幅水云袖挥扬间,她竟是冲着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的酒鬼奔了过去,也不管他身上有多脏,她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他,就像找到丢失已久的一件珍爱宝物,她紧紧地抓住了,再也不愿放手。
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居然不顾女儿家名声,在雨中紧紧搂抱着一个衣衫褴褛、落魄街头的酒鬼,极不和谐的画面落在情梦眼里,她便吃惊地睁圆了双眼,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淋在雨中的两人。她看到那酒鬼一把推开了伏在他身上痛哭的女子,用力之猛,直将她推得跌了一跤,身上一袭金灿灿的裙裳浸了水,折皱起来,高盘的发髻也乱了,她却浑然不觉,挣扎着爬起来,又扑上前去,再次抱住了他。
他毫不心软地又一次推开她,她跌出去老远,却又爬了起来,跪在地上一下下地挪动膝盖靠近他。他似乎被激怒了,冲她吼了几声,她哭着向他大喊大叫。
雨声刷刷响着,情梦听不清这二人在争执什么,只知道他们似乎都非常激动。
他最终还是躲开了她的拥抱,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独自往街道南面走去。
女子急忙追上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伸手擦擦眼角。
即将转出这条街时,摇晃着走在前面的他突然昏倒在地。跟在后头的她惊呼一声,仓皇奔上前,略显吃力地将他背在身上,往南转出了这条街。
情梦依旧伫立窗前,凝望二人消失的方位。
窗外,雨势渐小——渐止。
夏日里的暴雨来得猛,去得快。瞧,一轮火球又高高悬在了碧空中,再次炫耀着它的威力,巷角的积水片刻就蒸发了。
胡同口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正如情梦此时的心境,空荡荡的……
第3章(1)
暴雨过后,天已放晴,气温仍居高不下,街上行人稀少,大伙儿都躲在晒不到太阳的地方,纳着凉,偷闲打个盹。傍晚来临时,一些酒馆、青楼才真正热闹起来。
扬州城以南的扬子渡口,更是热闹非凡。一艘艘彩绸装点的画舫停靠在了岸边,船头竖着的竹竿上高高地挑起一串串大红灯笼,诸宫调悠扬在河面上,船舱内灯火通明,隐约可见舞裳翩跹、觥筹交错。
有道是: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
仗着囊内有些金银,公子哥儿、大佬爷们都兴致勃勃地赶了来,听着小曲,赏着舞姿,畅饮佳人献上的美酒,确是好一派纸醉金迷!
河岸另一头漫步走来两人,看似一主一仆……主子一身浅青色襦衫,笑容婉约,举手投足间均显得温文尔雅。仆人紧随于后,着一身灰色布衫,一对细缝眼开合间闪过一丝精芒,显露几许沉稳干练。
看这二人也像是来找乐子的。尤其是那位主子,口角含笑,一路走一路看,悠哉悠哉地逛到河岸边挤作一团看热闹的人群外围,一脸好奇地想往人群里钻。尾随在身后的仆人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主子的衣袖,道,“宫主,您一个女儿身怎可往男人堆里扎?”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主子颇潇洒地挥一挥宽大的襦袖,道:“本宫出门前特意在身上‘刀尺’了一番,此刻在旁人眼里,本宫就是那浊世翩翩佳公子,只要你不泄露本宫的底儿,又有哪个辨得出真假来!”
仆人瞪着眼前这位“浊世翩翩佳公子”,问:“您故意改装成这副模样,该不会是想学那浪荡公子上花船放浪一回吧?”
“有何不可?”主子掩唇呵呵一笑,“本宫也想尝尝鲜,开开眼界呢!”
“宫主!”仆人那两根扁眉成了“八”字型,他抽搐着嘴角,说道,“您可别吓唬斗勺啊!这鲜哪是您能尝的!”
喝!听他自称斗勺,那眼前这位女扮男装的可不就是情梦么!姑娘家今儿个还在拿人寻开心?
果然,温温绵绵的语声一出,又是调侃人的语气:“你们男人尝得,本宫就尝不得么?”昨儿个姑娘家不就身披喜袍、乘坐大红花轿闯过送葬仪阵上门逼婚了吗,江湖儿女,行事、作风怎能被圈在世俗观念的小框架里!
她径自挤入人群前方一看,脸上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脱口道:“是他!”
斗勺上前,顺着她视线所指的方位放眼望去,只见河面上并列呈一字排开的画舫中,有一艘以纯金色锦缎裹顶的画舫尤其醒目,船头甲板上有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坐在船舷上,身上穿一袭脏兮兮的破烂布衫,裤筒高高卷起,赤着的双足浸泡在水里,正低着头呆呆地凝望着水中倒影。女的云发高盘,姿容艳丽,身上穿一袭金灿灿的裙裳,长长的裙摆呈荷叶状铺在甲板上,两幅水云袖各绣着展翅欲飞的一凤一凰,怀抱琵琶,正时断时续地弹奏着一曲忧伤的音律。
斗勺不解地望着金色画舫中那两人,若他没记错,那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男子,应当就是昨日被“醉八仙”的堂官抛出窗外的那名酒鬼。再看那女的,虽称不上风华绝代,却也艳丽动人。何况,她的这艘画舫布置格局均高出其他画舫足足一筹,想必这女子的身价颇高,手头不阔绰的男人们通常连这画舫的边儿都沾不着,她又怎会让个邋遢的酒鬼近身来,还不惜亲自弹曲,取悦于他?怪哉、怪哉!难怪有那么多人围在这儿指指点点。
斗勺这厢是百思不得其解。情梦也微感诧异,想不到时隔半日,就又见着这两人了。她没料到的是,这金衣女子居然是扬子渡口的一名“船娘”。
她暗自猜测这二人的关系,金色画舫上此时悠悠传来了歌声,却是弹奏琵琶的金衣女子红唇轻启间吐露的心声。她细细聆听,歌声缕缕传入耳中: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
……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短短几句歌词,金衣女子反复地唱。原本背对着她的男子搭在船舷上的手渐渐合拢,紧握成拳,又猛地松开,下一刻,又紧握成拳,再猛地松开,如此反复,直至那歌声重复唱到第九遍时,他霍地站了起来,一旋身,掀开舱口那层布帘,躲进舱内。
歌声戛然而止,一滴泪水从金衣女子的眼角滑落,坠在琵琶上。
岸上的情梦清晰地听到那女子的一声叹息,不知怎的,她胸口又烧起一把无名火,当即想也不想,提了口气,飞身跃过踏板,轻盈地落在那艘金色画舫的甲板上。
斗勺大吃一惊,连忙提气轻身,凌空尾随而上。
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一片惊呼。
金衣女子见自己船上突然多了两名不速之客,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少顷,她又恢复了镇定,只拿两眼儿瞅着情梦,不言不语。
情梦负手而立,冲金衣女子微微一笑,道:“姑娘歌声沉郁哀婉,扣人心弦!本公子听得出姑娘此曲用心良苦,但这一番苦心实不该浪费在一头牛的身上!”
“牛?”金衣女子疑惑不解地望着这位侃侃而谈之人。
“不错!是一头又臭又硬又倔的牛!”情梦瞄一瞄遮了层布帘的船舱说道,“对牛弹琴,牛怎知弹琴者的一番苦心?”
金衣女子这才会意,微微一笑,“姑娘真是位趣人儿!”
她唤她“姑娘”?情梦赶紧往自个儿身上瞅了瞅,却找不出破绽,心里直纳闷:今夜精心“刀尺”的一身襦衫,应当让她看起来像一位温文尔雅的书生,怎会被这女子一眼识破?
金衣女子指了指她的耳垂,但笑不语。她这才恍然大悟:这世间哪有男子穿耳洞的?
被人当面戳穿,情梦亦是面不改色,呵呵一笑,“姐姐好眼力,小妹佩服!”
金衣女子见她落落大方、笑容可亲,心中多了分好感,“听姑娘口音,好像不是扬州人士吧?”
“小妹朱雀,江南人士。”情梦半真半假地答,又问,“敢问姐姐如何称呼?”
金衣女子却道:“如我这等风尘女子,贱名不提也罢!”
情梦不以为然,“声妓晚景从良,半世之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一生之清苦俱非。依小妹看,姐姐是涅而不缁,何须自惭!”
一听此言,金衣女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彩,笑道:“朱雀姑娘好口才!贱妾念摇受教了。”
“念摇?念摇……”
金衣女子听情梦喃喃念着她的名儿时,神色一黯,双眸含怨带愁地望了望船舱。
船舱内突然传出“乒啷”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念摇一惊,忙奔至舱口掀开门帘往里一看,就见躲在舱内的他刚砸碎了一只已是空空的酒坛,醉醺醺地走至酒橱前,拉开橱门又抱出一大坛子酒,咕咚咕咚牛饮起来。
见此情形,念摇心如刀绞,急忙奔上前去一把夺走他手中的酒坛,颤声劝道:“我求求你,别再喝了行不行?酒喝多了会伤身的,别再糟蹋自己了!”
他想必是醉了,嘴里喃喃糊糊地咕哝几声,打着酒嗝,伸长了手就抓向她怀中那坛子酒。她向后退开几步,口中仍苦苦相劝:“旧伤未好,你就忍一忍,趁那个瘾没上来之前,别再多喝了。”
苦口婆心的话,他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屡次伸手仍拿不到那坛酒,心头便冒了火,他猛地扑上前去,劈手夺来酒坛子,一把推开了她。
她惊呼一声,身子被推得飞出舱外,幸亏情梦眼明手快一把抱住飞出来的人儿,使其不至于落入水中。
念摇被她抱在怀里惊魂未定似的瑟瑟发抖,痛苦地呜咽一声,泪水就像泄了堤防般汹涌而出。
情梦把怀中的泪人儿交由斗勺扶着,自个儿大步迈至舱口卷起门帘,就见那酒鬼蹲在舱内一个角落,举着一大坛子的酒拼了命地往嘴里灌,船舱里满是酒气,还有一个酒坛子被砸碎在舱板上,弄得船舱内一片狼藉。
看到这一幕,情梦的脸上几乎能刮下一层霜。她径直走到酒鬼面前,一脚踢飞他手中的酒坛,坛子从船舱开着的两扇窗口飞了出去。酒鬼愣了一愣,又起身一摇三晃地走到酒橱前,拉开橱门重又抱出一坛子酒来。
情梦看着那酒鬼紧紧抱住满满一坛子酒,远远地躲开她,蹲到另一处角落里,正欲拍开坛口的泥封,她已追上前来,这次没再踢那坛子酒,她直接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一使劲将他拎了起来,干脆利落地往窗外一丢,在念摇的惊呼声中,他整个人“扑咚”一声直直坠入河水里,眨眼间已没了顶。
念摇猛地挣脱斗勺的扶持,惊慌失措地扑到船舷边,冲着泛开圈圈波纹的水面,揪心地呼唤:“恩公!恩公!”
情梦听得一愣,本以为那酒鬼是念摇的负心汉,怎料她竟冲这样一个醉生梦死的人脱口唤出“恩公”二字。更奇怪的是,那酒鬼落水后居然没有挣扎,任由河水瞬间吞没了他,倒像是一心求死。
念摇唤了几声,一咬牙就想往河水里跳,幸亏斗勺在旁一把拉住了她,但她仍挣扎着想往水里跳。
情梦见状一惊,忙走至舱外,持起舷侧一根撑船的竹篙,再冲斗勺一使眼色。
斗勺忙将丹田一股气运至掌心,往河面拍出一掌,水面突然急剧震荡,情梦顺势将竹篙插入水中飞速搅拌,水面突涨,股股水流飞快旋转着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隐约可见一个人影被夹在旋涡里,竹篙一翻一挑,准确无误地把水中那人挑起,往回一送,那人就被送回了甲板上。
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倒是岸上传来一阵热烈的鼓掌声,有人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起哄道:“好功夫!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临旁几艘画舫内也有人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斗勺忙凑到宫主身边,压低嗓子说:“宫主,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回去吧!”围观的人一多,此地就成了是非之地,他可不愿宫主在个烟花场所被人说是非。
情梦却不答话。她与念摇一样,只把目光凝在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人儿身上,见他微咳几声,缓缓坐了起来,她们皆松了口气。
见他浑身湿漉漉的,念摇忙奔入舱内取来浴巾,想帮他擦干发上的水,持着浴巾的手还没触到他的脸,就被他一把推开了。
她仍不死心,抖开了浴巾正想裹到他那头湿发上时,他突然闷哼一声,浑身抖震了一下,忙咬紧牙关似乎在默默忍受着某种痛苦,身躯由轻微的颤动逐渐转为剧烈的抖动,他再也忍受不了似的冲她大喊:“酒!快给我酒!”
念摇不忍见他这般痛苦,急忙冲入舱内抱出一坛酒,递到他手里。他颤手接了来,往封口处使劲一拍,奇怪的是,他这一掌拍下去,坛口的泥封却依然完好无损。看情形他是提不起丝毫力气去打开酒坛子的封口。
他打不开,念摇却帮他打开了。她一手扶着他,一手举着酒坛子,往他嘴里灌酒。
他一边不停地咳,一边不停地喝,咳出来的酒掺杂了缕缕殷红的血丝,染在两幅凤凰翩飞的水云袖上,念摇脸上的泪水淌得更凶,无声的哭泣更令人揪心!
情梦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夺过念摇手中的酒坛子,重重地搁在甲板上,再从袖中抽出那柄从不离身的袖中剑。
念摇看到她手中那柄明晃晃、软韧结合的短刃时,先是一愣,后是一惊,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