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的背影越晃越远,她张了张口,喊不上名儿,心中一急,索性脱了右脚一只绣花鞋,瞄准他的后脑勺,把鞋“咻”地掷了过去,“啪”的一声,正中目标,直打得他的脑袋往前冲了冲。
他停下脚步,扭头望了望不远处玉容含霜的她,再瞄了瞄跌在脚跟旁的一只“凶器”,徐徐弯下腰捡起那只以金线织绣了莲花的三寸弓底小鞋儿,他竟握在手中把玩了一下,然后像丢废纸似的把鞋丢还给她。
绣花鞋忽悠悠地被他抛在空中转了三圈,“啪嗒”跌落在他足前一尺处。
他暗暗皱了皱眉,往前踏出一小步,弯下腰,想捡起那只小鞋儿再抛还给她。
这时,情梦已踮着脚一蹦一蹦地奔了过来,伸手就抓向地上那只鞋。结果是他先抓住那只绣花鞋,她则随即抓住了他的手。
二人同时一愣,又飞快地同时松手。
情梦也不管那只鞋了,赤着一只脚,她扭头就往如归客栈里头跑,一头扎进客栈,就没再出来。
酒鬼还愣在那儿,见她躲了起来,没再露脸,他无奈地捡起地上那只绣花鞋。回想她方才抓着他的手,双颊飞起两朵红云的样儿,他心中也犯了疑:他已不是原来的他了,没道理还会令姑娘家闹个大红脸儿,像他这副邋遢样,哪个女子见了不避得远远的,更何况在她眼里,他还是个无药可救的酒鬼啊!
想了想,又想了想,直至那顶轿子去远了,他才回过神,把那只绣花鞋胡乱往袖子里一塞,追着轿子往南转出了这条街。
唉!女儿家的心,孩儿的脸,时阴时晴,变幻莫测,哪是他能猜透的啊。
其实,连情梦也不知自个儿是出了啥症状。潜意识里,总晃着一双眼睛,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睛,还有那种君临天下般霸气的眼神。潜意识里,她希望那不是一种错觉,也暗示着自己试着去接近和了解这个酒鬼。这样一双眼睛、这样一种眼神,哪怕是错觉,一瞬的震撼,她无法忘怀,忘不了呵!因此,再见到他,她烦了心,还乱了心!
或许,只是错觉!
他又走了。
胡同口仍是空荡荡的。
回到房里头的她,隔着窗幽幽一叹。
这恼人的酒鬼走了,她还能静下心么?
昨夜那双眼睛已入她梦里,吹皱了一池春水,她的心,似乎回不到从前那一口波澜不惊的古井中了。
神情恍惚地站在窗前呆愣片刻,她逐渐静下心来,走到床侧,翻了翻行囊,换上昨晚穿过的那袭浅青色襦衫,把发式一改,束个青色发冠,往脚上套两只尺码小些的缎面软靴,再往耳垂搽了些粉,掩去两个耳环孔,端着温文的笑容,出了客栈,直奔街旁的鞋摊儿。
买了双浅黄色的绣花鞋后,她转到另一条街上晃悠去了。
这是一条古玩街,两旁店铺里全是卖古玩字画的。一些书生、文士在一家颇大的店铺门前进进出出,情梦上前一看,原来是一家专卖仕女图的店铺。
她也学这些文人雅士进了店里,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抚着下巴,仰起头来欣赏壁上挂的仕女图。
当她欣赏到第八张仕女图时,忽地一愣,揉揉眼仔细打量图上的少女。那少女云发半挽,笑容清纯,穿一袭金灿灿的裙裳,两幅水云袖上各绣一凤一凰。这少女不正是念摇么?画上提的名儿怎么是扬州雁影?
店东家见她在这幅画前定定地看了许久,他忙上前哈着腰,脸上堆着笑,说道:“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啊!这幅画是名家手笔,画中女子的容貌姿色实属上乘,而且出身不凡啊!”
“哦?说说看,她是怎么个出身不凡?”情梦问。
见这“书生”来了兴趣,店家忙道:“这位雁影姑娘本是名门闺秀,因天生丽质,被当时统霸扬州渡口航运的蛟龙帮分舵主看中,几次上门提亲,她非但不从,还屡次奚落他,令他恼羞成怒,便设了圈套令她父亲蒙不白之冤被朝廷免了职,还诛连九族。唯独她被这分舵主强抢了去,才免受一死。
“洞房花烛时,她把分舵主灌个烂醉,用剪子刺死在床上,逃了出去。打那以后,她就遭蛟龙帮四处追杀。公子可知,最后是哪位英雄救了她?”说到这里还卖个关,吊人胃口。
情梦笑着摇摇头,“小生不知。”
店家一脸神秘地凑到她耳边,说道:“救她的人可是武林至尊啊!”当年这桩英雄救美的佳话在扬州城是传得沸沸扬扬,扬州百姓有哪个不知!
情梦的心“扑咚”急跳一下,“是不是那位令蛟龙帮俯首称臣的叶飘摇?”
“正是!”
店家刚一点头,一锭金元宝就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情梦抛出这一锭金子,指着画,“把它取下来,我买了!”
店家掂着金子往嘴里头使劲一咬,牙嗑痛了,脸上却笑开了花。他踮着脚取下这幅画,卷好,用布包妥了交到这位出手阔绰的书生手里,哈着腰殷勤地把人送到店门外。
情梦拎着画走出店门,忽又想起什么,忙问店家:“这位雁影姑娘可曾在扬子津当过船娘?”
店家回想片刻,答:“船娘倒是不曾当过,倒是听人提及,她在逃难时,曾藏身于扬子津一艘画舫里,也就在那里遇上了救她的人。”
情梦颔首道了声“多谢”,拎着画卷,也没多想就直直奔着扬子津去。
到那儿时,就见昨晚那艘金色画舫仍停靠在渡口。舱口的布帘半掀,情梦远远地看到舱内坐着两个人。她放声喊:“念摇姐姐在吗?”
舱内有人答应:“是朱雀姑娘吗?上来吧!”
情梦顺着踏板上了船,弯腰进入船舱,见念摇仍穿着一身金灿灿的裙裳坐在茶几边,茶几上搁着两只茶盅,有一人坐在念摇对面。
情梦一见那人,暗自吃了一惊。坐在念摇对面那人,正是早上遭人绑了去的万俟无知。这位老兄此刻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儿,坐在美人船上品茶呢!
“万俟先生也在啊!”情梦颇感意外。
万俟无知也认出了眼前这位书生,正是昨日一大早来听他说书的那位黄衣女子,他冲她点点头,起身让位,独自走到甲板上坐着。
念摇斟上一盏铁观音递到她面前,含笑道:“妹子今日不来,姐姐也要去找你呢!”
怪哉!她居然与情梦套了近乎,昨夜还唤人家“姑娘”,今儿改口叫一声“妹子”了。
情梦有些不解,“姐姐要找我?”
念摇点点头,突然把目光凝注在她的脸上,细细打量一番,问道:“妹子的真名不该叫朱雀吧?”
情梦心中一惊,脸上依旧笑容不减,“姐姐一向好眼力,这回又看出什么了?”
念摇不忙着回答,浅浅啜了口茶,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告示,展开了放在情梦眼前。“今儿一大早,你那位属下就把一纸招亲状贴到扬子渡口来了。看到这张告示,我就胡乱猜了猜,妹子应该就是南朱雀——情梦宫主吧?”
情梦呵呵一笑,“姐姐该不是长了一双如来佛的法眼吧,小妹往后哪还敢唬弄姐姐啊!”
“贫嘴!”念摇眉眼儿挂了笑,一扫昨夜里满脸哀怨的神情。
见她变了个人似的,眉眼笑弯弯,情梦觉得这个样子的她像极了画中那位雁影姑娘。她把画卷拿了出来,递到念摇手中。“这是小妹刚买的画,姐姐看这画中女子是不是很像一个人?”
念摇展开画面一看,笑容微敛,伸出手来摸摸画中人清澄的眸子,再抬起头望着情梦问:“依妹子看,这画中人像谁?”
情梦笑了,“不是像谁,画中人不就是姐姐吗,姐姐不就是画中人吗!”
念摇摇了摇头,幽幽一叹:“不错!画中人曾经是我,如今,我却不是那画中人!”
情梦一愣,“此话怎讲?”
念摇望着画中人,神情有些恍惚,“画中的少女眼神清澄,笑得无忧无虑,那是十年前的我。时光不能倒流,如今的我已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了。”
十年光阴,石上的流水一样,悄悄打磨了她的青春烂漫和天真无知。
“但是,姐姐依然穿着这样一身金色裙裳啊!”情梦指指画中人的衣裙。有些事物,哪怕过了十年,也是改变不了的。
“裙子?”念摇望了望画中人的裙裳,再看看自己的,苦涩一笑,“十年前,有个人笑着对我说‘你穿这裙子很是好看,像舞在金色阳光里的凤凰’,从那以后,我的衣橱里只留了这种款式、这种颜色、这种绸料的裙子,即使现在想换,也找不出别的衣裙了。”
“姐姐有心想换,怎会找不出别的衣裳?”街上有布庄,怕的是她不愿换。穿了十年的裙子,已不是单纯的裙子了。
“是啊,该换了……”
念摇的眸子里隐隐闪着泪光,但她在笑,决绝的笑,“十年了,我也累了,是该放手了!”
第4章(2)
情梦张了张嘴,念摇却冲她摇头,“妹子这次来我的船上,必定有很多事要问我。但,我已不愿再去回忆了。”
情梦是想问她与叶飘摇之间的事,毕竟“叶飘摇”这三个字太具诱惑力了。但人家不愿说,自有人家的苦衷。“那,小妹不打扰姐姐了。”说着,就想走。
念摇忙拉住了她,“别急着走,我这儿还有一样东西要给妹子看。”
情梦一愣,“什么东西?”
念摇从腰间佩挂的香囊里取出一物递给她。她接到手中,只觉手心一凉,仔细看,那是一枚巴掌大的圆形令符,厚约一指。令符表面光滑如玉,有着琥珀般的透明度,透着赤红的光泽。令符里面镶嵌着一柄钉子大小的银色雕龙剑,剑柄上有个篆刻的“圣”字。
这枚令符似玉非玉,透着股水晶冰魄般的清凉触感,却又有熊熊烈焰的赤红色泽。
“妹子是江湖中人,应该认得这是何物吧?”
见这枚令符如今已握在另一双素手中,念摇已分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
情梦一摇头,“小妹愚钝,不知这是何物。”
念摇帮她揭破了谜底,“这是圣剑令!此令一出,群雄俯首。妹子该知道这是何人的信物了吧?”
情梦两手儿一颤,忙握紧这枚圣剑令,心头一阵狂跳,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这是叶飘摇的信物!姐姐是从哪里得来的?”据说只有曾有恩于叶飘摇的人,才有缘得到他的一枚信物,以后若遇上难事,或性命攸关时,可亮出信物,叶飘摇自会出面援助。但,至今尚不曾听人提及有哪个门派、哪位侠士得过令符。
念摇幽幽一叹,她从未有恩于叶飘摇,反倒是叶飘摇有恩于她。“这令符是知哥哥的。”她转眸望向甲板上坐着的万俟无知,“蛟龙帮一战,他曾救过叶飘摇。”
知哥哥手中握有圣剑令的事,也只有她与令符的主人知道而已。
情梦瞠目问:“万俟先生也是江湖中人?”
“不!”念摇的眸子里盛了笑,“知哥哥曾是蛟龙帮扬州分舵请的一名账房,偶然间听得蛟龙帮欲暗算叶飘摇的全盘计划,他就连夜给叶飘摇捎了信,使其躲过一劫。是以,他才会有这枚令符。”
她没有告诉情梦,正是万俟无知助她逃出蛟龙帮扬州分舵,他帮叶飘摇,其实是为了帮她彻底摆脱蛟龙帮的追杀。这个知哥哥也等了她整整十年,和她一样的傻呵!
“原来……是他的啊……”
情梦此时觉得万俟无知的身形似乎高大了许多,连那颗大脑袋也显得可爱了些。
念摇啜了口茶,看着茶水里舒展开的嫩绿叶瓣,细细品味舌尖卷着的微苦。奇怪,明明入口颇苦的茶,为何有那么多人喜欢品尝?她突兀地问道:“妹子,你喜欢品茶么?”看她那婉约的气质,应是适合“品茶”的。
“品茶?”情梦苦笑,“那是大小姐们闲时喜好,小妹没那福分,生就劳碌命,安不下心品那一壶茶。”要是渴了,通常也只是喝一杯白开水,简便省事,却平淡无味,如同她孤寂了十八年的心!
念摇转了转手中的茶盏,低叹:“他喜欢品茶,而且,以前从不酗酒。”
他?哪个他?情梦不解。
念摇看看她手中紧握着的圣剑令,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你若喜欢它,就留着吧!”
情梦眨眨眼,老半天才明白了对方话里头的意思,她不敢置信地问:“姐姐是想把这枚圣剑令送给小妹么?”
“怎么?不想要?”
“不不不!”情梦怕她反悔,忙把圣剑令收入袖兜内。
其实,信物的主人已死,她明知留着它也派不上用处,却也舍不得还给人家。
见她把圣剑令藏入袖兜,一脸欢喜的样儿,念摇眉头结了几许忧愁:这枚令符留在知哥哥身上是派不上用处的,但落在了情梦手中,她身处江湖,难免会将圣剑令卷回江湖纷争之中,也许,只有回归江湖,“他”才会重新找回自我,也就不枉费她把令符赠于情梦的一番苦心!
唯一令她担忧的是,情梦会不会始终保存这枚令符,不丢弃它呢?
“这令符你拿去以后,得小心保管,万万不能让它落入旁人手中啊!”她叮咛道。
细心的情梦听出了她话中的隐忧,忙收敛笑容,神色坚定地承诺:“姐姐放心。令在人在,令失人亡!”
听得这句承诺,念摇神情微震。不曾想,眼前这位笑容婉约的人儿,竟会有这般坚韧的心!或许,这回她的决定是对的,“他”需要的正是一个内心坚强的女子,可以扶“他”站起来的女子!这一点,她做不到,她的多愁善感、她的眼泪,只会扰了“他”的心,令“他”更觉痛苦。
念摇猛地持起那杯已冷的苦茶,一饮而尽,毅然背过身不去看那张令她伤心、也令她欣慰的婉约笑靥,冷声下了逐客令:“把画留下,你走吧!”
情梦犹豫一下,“小妹以后还能再见到姐姐吗?”
念摇用牙使劲咬住发颤的唇,挺直了背,不再搭理她。
看着那僵直的背影透了几分决绝,情梦不吭声了。她默默起身离开船舱,走到甲板上,擦过万俟无知的身侧时,听到万俟无知轻声对她说了句:“别挂心她!往后有我守着她呢!”
他把圣剑令交到念摇手上时,她向他承诺了:这辈子,她愿随了他!
等了十年,他终于等到这句话了呵!
情梦微微颔首,道一声“保重”,顺着踏板上了岸,渐渐走远。
情梦走后,念摇也走到了甲板上,静静地站着,似乎在等待什么。
万俟无知满腹疑惑地顺着她视线所指的方位望去,忽然看到一人从一棵柳树后头转出身来,慢吞吞地踏上甲板,站到了念摇面前。
念摇深深地凝望面前的人儿,想把他的模样铭记到心坎里,深深地藏起来。
见她不言不语地望着他,那人蹙眉问:“为什么?”
念摇幽幽叹道:“你说我从不曾懂你,那是因为你从不曾让我懂你,也从不曾把我放进你的心里。十年了,我争了十年,争不到你的心,十年里,这份情扰了你,也累了我,该是放手的时候了。”
她伸手轻轻碰触他的脸颊,这曾是一张令无数人痴狂的容颜呵!如今,他却刻意把肮脏的泥巴涂抹在脸上,用人人唾弃的污泥埋葬了绝代风华。如今这个意志消沉的人儿,令她心痛欲绝!
她凄然笑道:“你说你往后都是这个样子了,这话儿让我痛心!这个样子的你不是真正的你!人活着,就不能没了自我。我都能放下这十年的情感,你为何不试着解开心中的枷锁,找回自我呢?”
他怔怔地望着她,突然醒悟:其实他也不曾懂她的心,不曾试着正视她的这份情。为何,人总是在失去某样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