羝龋俊
“我……”他乏力地退坐在临窗的屏榻上。
“你明明是想要跟幸儿双宿双栖的,甚至打算久居江南不再回京师,为何事情出了这么大的转折?”吸了几口气,宇文庆缓住累积而爆的怨气。“大哥,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我是你的亲弟,是你在这世上唯一有血缘的亲人!”
宇文欢缓缓凝起失焦的眼,对上面容和他有几分相似的弟弟。“庆儿,我要公主手中的千蛛红来治幸儿的病,只要幸儿病能好,要我做什么,我都甘愿……”他的嗓音粗哑带虚,神色疲累而无助。
这是他向来孤傲冷然的大哥吗?简单束发,额间却滑落数绺未系紧的发丝,衣衫凌乱,脸色颓靡带倦,眸底血丝密布,可见多日未阖眼,就连两颊也消瘦了,许是未曾好好地用过一餐。
他这个像是遗世独立的大哥,如今看起来却是为情形销骨立的痴情人。
“大哥,你是为了要治幸儿的病,才答应迎娶公主的?”宇文庆颤声问著,见他点了点头,不禁咬牙顿了下。“大哥,你可知幸儿知道之后,会有多痛心?她这次会又……你明知道那丫头心脉受损,最受不住大悲大惧,你……”
“我能有什么法子?”他痛苦的把脸埋进双掌之中。“我原想入宫窃药,但不料公主早猜到我的来意,当时、我原本打算手刃。伹……我不能做出危及宇文家的事来,我不能不顾你!”
宇文庆震住,苦涩涌上心头,半晌才轻轻地拉开兄长的手。“大哥,是我累及你了。”倘若无后顾之忧,大哥定能活得更快活。
正因为有部份是为了顾及他,所以大哥才刻意不把事情告诉他,不想引他内疚吧……是谁说他大哥冷峻无情的?他的大哥重情重义,责任全都往身上揽,为了顾及手足、挚爱,他成了两头烧的蜡烛。
“胡扯!没有什么累不累及!”宇文欢瞪他。
“大哥,不要顾忌我。”他收敛起感动,勾起无赖的笑,“反正娘都走了,就算你真不守娘的话,娘也无计可施啊。”
“我放不下你,不只是因为对娘的承诺。”
被突来的热浪给薰痛了眼,宇文庆用力地抹了抹眼。“大哥,你先前不说,现在突然说了,是要我感动死吗?!”
大哥果然是爱他的呀~~在大哥心里,他和幸儿是一样重要的吧。
不不,应该是略降幸儿一筹,他排第二就好满足了。
“你可以帮我一件事吗?”
“别说一件,一百件、一千件我都会去做的。”而且无怨无尤。
“明天,代我迎亲。”
“……大哥,你在说笑吧。”他笑不出来了。
“我看起来像在说笑吗?”他神色冷肃。
“……大哥,其实,你很讨厌我吧。”要他代娶,分明是要他去死。
“胡扯什么?幸儿只要能过年初九,往后再无劫数,只要我待在她身边,哪怕是鬼差也要退开。”说到恨处,黝黑瞳眸竟闪著青光。“所以明天一整天,我都不能离开幸儿身边。”
为了要保住幸儿,他才会在回京时带幸儿住进这儿,让他就近护著。
这是最后的法子。他原本就打算初九那一日要守著她的,等初九一过,千蛛红拿到手,从此之后……就算她现在还昏迷不醒,他还是认为有一线生机的。
老天既给了他生机,不会再狠心让他绝望的。
他不信幸儿会因他而死,他就在她的身旁,就不信她还能孤死!
宇文庆首次目睹他眸底不寻常的青光,倒也不怕,只是咽了咽口水。“大哥,你的话,我都信,但问题是——由我去代娶,公主会愿意下嫁吗?”他不怕杀头大罪,只怕公主翻脸不认人还不给药,那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
“会的,明儿个你率迎亲队伍入宫,就说我眼伤痛苦难休,所以由你代迎娶,以免误了良辰,我相信皇上不会太为难,再则,马御医这几日就住在这里,就当他是留在这儿医治我。”
宇文庆听完点点头,认同其道可行,只是……“大哥,照你这么说,我倒觉得你像是在利用我。”为了要他代迎娶,所以派人过府告知幸儿病危。
“你是我的亲弟,我没必要利用你,但若你也想救幸儿,肯定会帮我。”
“大哥,我想说的是,倘若我能够被你利用,就请你利用吧,我很乐意被你利用的,就怕你连利用都不肯。”他朗声笑著。
当初八跨越初九的子时开始,锁链声刺耳地在房门外响起,宇文欢差人点亮府邸所有灯火,他守在床畔,而无咎则落坐在屏榻上,外头则有著下人们接力持咒的诵经声。
子时慢慢地移到辰时,天色早已大亮,尽管迷蒙带雾,迎亲队伍还是奏乐喜闹地朝宫内而去。
宇文欢垂目,等待著时间流逝,感觉一刻钟拉成了一年般的漫长,等得他如坐针毡、心烦意乱,却还得分出心神,探著幸儿微乎其微的鼻息。
心在抖著,冷汗在掌心湿透一片。
长这么大,他从未如此惊惧,征战数回,未曾畏惧过,但此刻却如临大敌,让他坐立难安。
他得要顾著幸儿,还得要控制体内那股快要破体而出的狂意,他……撑得好苦,却又甘之如饴,倘若捱过这一晚可以换来幸儿下半辈子的无病无痛,要他再献上一只眼,他也无二话。
只求老天乞怜,不求怜他,怜幸儿吧。
过了许久,外头迎亲阵列回府,欢声雷动,他心里再松口气,抬眼时,无咎已意会,毋需言语,随即开门离开。
公主既已过府,千蛛红该是带在身上,现下向她取来,再备同其他药材,拚死也要护住幸儿的心脉,若真不及,哪怕是用追的,他也要追上黄泉,与她并行而走。
他的幸儿怕孤独,怕寂寥,怕死……他比她还怕。
看着她。他的心凄楚得快要拧出血来。
此时的她病气缠身,死气绕眉,眼窝深陷,秀颊凹削,整个人苍白得几乎透明,恍若只要他一阖上眼,她便会立即消失不见。
轻掬起她的手,凑在唇角亲吻著,他喃喃自语。“幸儿,醒醒吧,我还在等你,别让我独自走完绵绵长寿啊……”
第五章
“爵爷,药来了。”
无咎入门的瞬间,宇文欢已接过了药,快步来到床畔,细心吹凉,神色有些恍惚,好似只凭意志力强撑著最后一口气。
他饮了药,再慢慢注入她僵白的唇,一口接一口,全都是她的救命药,他一滴不剩地全都注入她的口中,屏息等待著奇迹出现。
已到掌灯时分,满府通亮,前院丝竹声嘻闹声不绝于耳,他全神贯注在幸儿的身上,却突地听见身后的锁链声逼近,回眸,竟见鬼差穿门而入——“滚开!”他声色俱厉地吼,鬼差随即又被弹出门外。
混帐东西,倘若他有碎魂之力,岂容这些鬼差再三入门?!
“爵爷,你歇会儿吧。”
“我睡不著。”没有亲自在鬼差面前留下幸儿的魂魄,他不会阖上眼的。
无咎见状,也不再相劝,静静坐回屏榻。
两人不再言语,时间滞闷地牛步前进,就等著跨越初十的子时。
宇文欢青黑眸子眨也不眨,直瞅著床上的人儿,许久,瞧她卷密的长睫轻颤了几下,他内心狂喜,却极力压抑著。
“幸儿?幸儿?”声音如风轻哑低喃。
幸儿眨了数回眼,疲倦地张了开来,落入她眼底的是张憔悴得教她心疼的脸,想要伸出手,却发现全身乏力得紧。
“欢哥哥……”就连话都说得有气无力。
“幸儿、幸儿!”他咬著牙才能忍住那几欲疯狂的喜悦,眸底流淌著他激越的相思,轻举起她软弱无力的小手,凑到唇边轻吻著。
“外头下雪了吗?”她艰涩地喘了口气,纤指轻触他的颊。“欢哥哥,你的脸……湿透了。”
这水,是温的,黏腻的,深情的,透过指尖渗入她的魂魄。
“是啊,外头降大雪呢。”他含笑,未觉视野是一片模糊。
“傻瓜……”触上他的眼罩,她闭了闭眼,眸底满是泪水。“这一回,你又做了什么?为了保我,你失去一只眼,如今再保我,你又失去了什么?”
“我留著看不见你的眼做什么?”他粗哑的回答。“这世间若无你,我还留著眼做什么?若能保你,我连命都能换。”
多高兴,该高兴,欢哥哥竟然愿拿他的命换她的命,但她却高兴不起来。
“……我本该死,你又何苦呢?”泪水淌落,像一颗颗晶亮的珍珠。
“谁说你本该死?”他眯眼低咆。“我要你活,你就给我活,难道你想要当个失信背约的小人?”
“……说得真严重。”失信背约呢。唇角满足地勾弯著,却突地又想到——“今日是何时了?欢哥哥不是要娶亲吗?”
宇文欢神色闪烁了下。“今日初九……不,已经初十了,昨儿个庆儿代我迎娶,现下该是已在喜房待下了。”正值年节,没有宵禁,府外喧嚣不过丑时不停歇,子时的报声传来,他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几乎要谢天谢地了。
幸儿瑟缩了下,想抽回手,却发觉被他包覆得好牢。“欢哥哥,洞房花烛夜……”她清楚知道欢哥哥迎娶了夫人,且对象肯定是来自宫中,不用多问,就是公主,虽说无关男女私情,但是心还是隐隐发痛的,一阵麻感盖过喉口。
他冷声哼著。“我要的千蛛红已到手,管那女人如何。”
她惊呼。“欢哥哥……”早知道欢哥哥只是利用对方,但不知道他的心可以这么狠。
“不管,今日我要在你房里待下,谁都不准赶我。”他难得蛮横,索性撩袍上床,硬是将她挤入床内侧。
“若是如此,我就先告退,你们尽情男欢女爱。”
无咎戏谑的笑声传来,他回眸瞪去,耳根子一阵惨红。“给我滚!”
“唷,没利用价值了就这么驱赶?丫头,你得要小心了。”无咎装模作样的咳声叹气,临走前又道:“不过,爵爷啊,再一个时辰后我会再送一帖药,你动作得快,可是……我想应该也慢不了。”
“给我滚!”想重咆,但思及幸儿初醒,他不免又收敛起来,回身将她搂入怀里。“幸儿,陪我睡,为了你,我好几夜没阖眼了。”
“……”她想赶也赶不了啊。
看著欢哥哥委靡疲惫的神色,她不舍地轻轻抬手环在他的腰上。唉,这些年一旦病起,她老是昏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等著她清醒的人,想必万分痛苦的,是不?
若能活,她何尝不想歹活?
护国公府东方主院,小巧花厅别出心裁地建在拱桥上,霞纱幔为墙,卷雪轻扬,从微扬的纱幔缝中,可见拱桥底下的人工湖泊,可惜时节不对,无清莲妆点。
不一会儿,丫鬟从院落拱门一路冲上桥,气喘吁吁地道:“公主,驸马确实是在北偏楼里,正、正……”
“怎么?不会说?”坐在主位上的女人花容月貌,俏颜粉雕玉砌,然眉宇噙威。“来人,拖下去,剪了她的舌头。”
“公主、公主饶命!驸马在驸马义妹的房里,正照料著她。”丫发抖抖抖,不敢说驸马照料得很用心。
朱香吟哼了声,起身,左边奉茶的丫鬟退下,右边捏揉的丫鬟也急忙退开,“摆驾!”
混帐东西,她沉著气不动声色,对他客气,他是当福气了?
今儿个她要好生地瞧瞧,马御医口中不可多得的版画大师、宇文欢愿以婚嫁换取千蛛红,且胆敢因为照顾她,而让自己独自回宫归宁的破病义妹,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于是乎,一伙人前前后后将朱香吟团绕,浩浩荡荡地前往北偏楼。
来到院落拱门外,便瞧见那屋子窗户大开,里头她那冷若冰霜的驸马竟笑意不敛地逗著耍赖不喝药的女孩——她的相貌尔尔,身形消瘦,病气绕身,唯有扬笑时,那气质清澈如泉……
“公主,请缓步。”
想要再靠近一点看仔细,眼前一片黑影袭来,未抬眼,她已轻喝。“放肆!本宫想往哪走,还得经由你这小小贴侍允许?”
无咎似笑非笑,依旧挡在她面前。“公主,未经护国公允可,谁都不得私自踏入这座院落。”
朱香吟喷焰的美眸对上他。第一次见到他,她就讨厌这个人,如今再见,只觉厌恶未减反增。“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护国公身边的一只狗罢了,想咬人,也得要主子开口吧?也不想想你家主子可也是顶著皇上的天,才能够在京师站上一席之地的!”
无咎不气不恼,淡声说:“公主说的是。”
“还不退开!”
“未经护国公允可,谁都不许私意踏入这座院落。”他依旧是这句话。
咬了咬牙,她头一次遇到这么不买她帐的人,简直跟他主子一样混帐!“怎么,本宫知晓驸马疼惜义妹,特地带了几味药过来,顺便和妹子联络感情,也得要经他允许?难不成还要本宫送拜帖?!”
无咎正要再说什么,身后却传来细软的嗓音——
“无咎哥哥,谁在外头?”幸儿一直想要走到窗边细看,可惜欢哥哥将她抓得太紧,实在是无机可乘。
“是……”
“本宫想见妹子。”朱香吟不悦地扬声,直朝无咎走近,就不信他敢不退。
如她所料,他立即退开,好让她长驱直入,拐进院落房前,丫鬟迅速上前开门,派头气势十足,媚眸淡扫过床上不知所措的女孩,定在坐于床畔,毫不避嫌的宇文欢身上。
哪有一对义兄妹可以如此不避嫌地共处一室,甚至坐上她的床!混帐东西,他胆敢利用她来救他的女人!
“有事?”淡淡启口,宇文欢看也不看她一眼,拿起素白帕子拭去幸儿唇角的药汁残渍。
朱香吟隐在袍下的粉拳紧握著。“驸马,难道你不认为你欠本宫许多道歉?”她曾几何时如此低声下气?
他是个不称职的驸马,婚约,是她以物易物换来的,所以,哪怕代迎之人是他的胞弟,她也能理解;他眼痛,洞房夜不见人影,她也咬牙忍下;归宁日不见人影,她也不见怪,但前提是,她以为他所救、所护之人是他的妹子!
如今亲眼所见……见鬼的妹子!没有一个男人会对自己的妹子露出如此心疼不舍的神情!
这女孩根本是他的挚爱,是他心头上的一块肉,是她笨是她傻,早该知道一个男人不可能对一个义妹做到如此尽心尽力的地步!如今走这一遭,算是证实了她心底的疑惑。
“道歉?”宇文欢哼了声,撇了撇唇。“我可不知道欠了什么道歉,公主若无事,就回主屋吧,这儿不方便外人踏入。”
“外人?!”朱香吟声音陡然拔尖。
她可是皇上主婚下嫁予他的公主,如今是他护国公的妻子,他竟说她是外人?
“欢哥哥。”幸儿轻揪著宇文欢的袍角。
好狠啊,真的好狠,原来欢哥哥的心硬起来,是这么没人性的。
“宇文欢,你在戏弄本宫?!”艳绝无双的娇颜怒火横生。“你的眼根本没犯疼,你是故意在恶耍本宫!”
“谁有那个胆子?”他哼了声,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牵起幸儿的小手塞进暖被底下。
“义妹是幌子,你骗本宫才是真的!”混帐、混帐,他竟敢欺她!就连皇上都不敢谁骗她,他竟然瞒骗她至此!
“敢问公主,我骗了你什么?”他不耐地抬眼,黑邃眸子森寒噙邪。
“迎娶当日,你骗说眼犯疼,要胞弟代迎娶,如今本宫总算得知……你潜入本宫寝殿,是为了这女孩求药!”朱香吟抿紧唇,怒目瞪著那只剩一口气的女孩。“你可知道,私闯禁宫偷药可是罪加一等!”
打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