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筇摇摇头,道:“我是在找一个名叫严春的人,可满城的人都说不认识。”
“严春?”那杂役道:“没听说过。”想了想又道:“我们这儿倒是有一个叫‘严春’的。”六安方言,把“严”读成“夷(yi)”。因此管筇所问的那个“严(yan)春”自然无人知晓了。
管筇来六安不久,六安方言虽说不好,但倒是能以听懂。一听此言,恍然大悟,一拍脑袋,道:“对对对,就是严(yi)春!快说,他在哪儿?”
那杂役道:“这人是个读书人,早先在相爷府做事,后来不知怎么的自己辞了职,回家开了个窑货店,就在城西头。”
管筇大喜,掏了几块碎银子赏给了这位杂役,便匆匆出门,直奔城西头而去。
管筇未费周折,不一时便找到了那家窑货店。
进得店中,管筇见一五十上下的老者坐在店中,便上前施礼道:“请问足下可是严春先生?”
那人细细打量了一下管筇,还礼道:“正是。敢问足下如何知我姓名?有何赐教?”
“不敢,”管筇笑道:“吾乃六安王爷之师管筇是也。”
“哦?原来是管先生?失敬失敬!”
“哪里。老朽前来,有些小事请教,还望足下知无不言,不吝赐教?”
“岂敢。草民一向足不出户,孤陋寡闻,不知先生所言何事?”
“敢问足下先前是在相府做事么?”
严春见有此问,不禁有些迟疑,只点了点头,并未吭声。
“足下所任何职?”
“草民才疏学浅,不堪重任,只在金库做个刀笔小吏而已。”
“是么?”管筇闻言甚喜,心想难怪那个神秘人要自己找这个严春,原来此人便是知悉金库底细之人。于是又问道:“足下做了几年?”
“七年。是从元狩三年到元鼎四年。”
管筇更喜,道:“那你对金库帐目一清二楚了?”
严春闻言有些吃惊,急忙摇摇头,道:“年龄大了,脑子犯糊涂。记不清了。”转而又反问道:“先生问这些作甚?”
管筇想,此事不好隐瞒,还不如直言相告。便道:“王爷之国,想了解国库之情,故来请教。”
严春面有惧色,嗫嗫嚅嚅地道:“金库自有大册,何需问我耶?”
管筇道:“金库大册之帐,乃是假帐!足下应知之矣?”
严春大惊,道:“草民委实不知,先生还是另问他人吧!”
管筇笑道:“足下不必惊慌,且容我一言。”
“先生请讲。”
“六安置国十年,依法累征税赋应在千万以上,加之国相行政,不顾百姓死活,只管横征暴敛,所聚之财,更难确计。如今王爷之国,欲取国库之银赈济灾民,兴修水利,使百姓重建家园,国相却道金库空虚,国财耗尽。如此之巨财,皆民脂民膏矣,竟被不义之人掖于私囊,此公理何在?王法何在耶?”
严春长吁一声,道:“草民正是见不惯此等行径,方才辞职归家的。”
管筇又道:“吾观足下乃正直之士,绝非同流合污、为虎作伥之徒,故而登门相求。还望看在万千百姓份上,恳乞足下能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正本清源,还吾六安国一个清明世道!”言罢,朝严春深深一揖。
“先生不可行此大礼,折杀草民矣!”严春脸上,已是老泪纵横。他以衣袖揩去泪水,道:“闻先生一言,草民羞愧难当。吾知王爷乃爱民之君,之国伊始,便赈灾民、修水利,闻说连王后的陪嫁妆奁都当卖了。遇上如此仁贤之君,真乃六安万民之福也!”说完,叹了口气,遂又咬了咬牙,道:“也罢,我便豁出去了!请先生明日再来,吾将先前抄录的一本副册交与先生,也算聊赎前衍吧!”
管筇闻言大喜。又道:“足下为何不现在取出与我?”
严春苦笑一声,道:“此类物件岂敢放于家中?”
管筇笑道:“也是。老朽明日一早便来,足下务必等我!”
“一言为定!”
次日一早,管筇兴冲冲地来到西街,走到严氏窑货店一看,却见店铺大门紧闭。管筇有些纳闷,心想说好要等我的,如何却关了门?便在门外叫了几声。亦无人应声。便伸手推门,不想门并未上插,一推就开了。
管筇进了大门,忽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便有些头皮发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便疾步入了后室,一看,顿时大惊失色:但见室内一片狼藉,严春一家四口,俱倒在血泊之中,其景象惨不忍睹。
是吾害了严春一家矣!一个念头在管筇心中萌生,使他痛悔不迭。他想,他昨天原本就该想到这些,当时就该将他们接入王府或派兵保护。孰料一时疏忽,竟酿成如此骇人之祸!他实在不能原谅自己竟犯了一个如此低级的错误。
如今,这条唯一的线索又断了。这使得他的种种努力功亏一篑,前功尽弃。看来,这汪水是太深了!要想彻底查清金库之案,又得重新开始,另寻他途了。
十九
回到王府,管筇找到刘庆,将寻找严春及其全家被害之情一一禀之。管筇叹道:“皆因老朽破案心切,一时疏忽,致有此变,实在惭愧痛心哉!”
刘庆安慰道:“先生不必过于自责。先生乃仁善之人,君子之心,难度小人阴毒之腹也。这些人如此穷凶极恶,铤而走险。足以说明先生已触到其要紧之处,也正说明其中大有隐情矣。也罢,事已至此,不妨先放一放,且从长计议吧。”
“此案一日不破,此贼一日不除,老朽一日难安矣!” 管筇道。想了想,又问:“主公,水利工地的事如何了?”
“目前,各县工程已基本竣工。眼下急须安排秋种之事。挨到明春小熟登场,灾荒可解矣!”
管筇喜道:“如此,明年当是个大丰年!”
“是啊,从此以后,年年都将是丰年了,百姓忍饥挨饿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矣!”
管筇道:“此乃主公不世之功也!下一步,当着眼于发展商贸交通。对外地商贾,当减税免捐,开放关卡,让五湖四海之商贾,宽心而来,满意而去。让他们将吾六安之丰阜物产,变作银钱,遗惠于民。市昌兴则民富足,民富足则国强盛矣。”
刘庆叹曰:“先生胸怀经天纬地之学,屈之六安,误了前程,殊为可惜也!吾想,等来年国中大局定了,学生愿向圣上推荐,送先生入京高就如何?”
“主公见笑了!”管筇抚须一笑道:“老朽能以残喘之躯,为主公略奉微力,平生心愿足矣,岂敢再有它念!再说,当今圣上刚刚颁布“左官律”,明令凡在诸侯王国效力者,不得再为朝廷所用。主公若不嫌老朽愚钝,万勿再生此念。老朽愿终身侍奉主公左右。”
刘庆笑道:“学生求之不得。只怕是太委屈先生,于心不安也。”
管筇道“主公此言差矣!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孟子亦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主公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待老朽推心置腹,言听计从,恭敬有加,老朽唯恨此生无以为报,虽肝脑涂地岂有怨悔哉!”
刘庆闻言,欣然道:“先生真乃天赐吾之肱股梁柱也!”
君臣师生二人谈兴正隆,忽闻外间有人高呼:“圣旨到!”
二人慌忙出门,进了厅堂。
钦差又高声道:“六安王刘庆、王师管筇接旨!”
刘庆、管筇都大为诧异:管筇并非朝廷命官,圣上应不知管筇姓名,如何竟教管筇亦来接旨?
钦差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六安王庆之师管筇者,贤而恭敬,博学多才,授徒有道,辅王有功。着破格擢升为太子门大夫,秩六百石。旨到之时,即日启程,入京赴任。钦此。
刘庆、管筇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这道圣旨来的蹊跷,来得突然,让他们猝不及防。刘庆暗忖:按“左官律”之规定,管筇应不在擢升之列。虽言“破格”,但理由牵强。且管筇身为六安王之师,按理应由刘庆自己推荐,而他居然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再者,这个“太子门大夫”乃太子属官中之重要职位,(当年贾谊曾任此职)圣上何由轻授之?如此说来,其中必有缘故。想必圣上对六安之一举一动,对自己之一言一行都了若指掌,洞若观火。想到此,刘庆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圣上是从从何处得知管筇的信息?此次破格擢升管筇的意图何在?又是何人在为其出谋划策?这些都是令刘庆、管筇都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领旨谢恩,打发了钦差后,刘庆、管筇来至内室。
管筇道:“老朽并非朝廷命官,当可辞之也。大不了退隐山林,不再现身尘世便了。”
刘庆苦笑了笑,摇摇头道:“不可。此旨不光是给先生的,亦是给小王的。先生可以退隐山林,乐得逍遥自在,小王可就得落个‘抗旨’的罪名了。”
“那倒也是。可是——”
刘庆叹了口气,道:“去吧。既是圣意,想必也是天意吧?天不助我,如之奈何!”
管筇想了想,道:“主公不必烦恼,老朽权且走上一趟,不用多久,我自会回来。”
“先生之言当真?”
“当真。”
“先生有何妙策?”
管筇笑道:“眼下尚无妙策,但终会有的。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二十
国相毛苍得知管筇调任的讯息,心中十分得意。他这步棋下得可谓高明也。兵不血刃,一招制敌,打得刘、管二人晕头转向,措手不及,死都不知死于谁手。他在心中暗笑道:嘿嘿,跟老夫周旋,你们还嫌嫩点!
管筇一去,刘庆便失去了臂膀,失去了主心骨,他这个毛孩子还能有什么作为?而于他毛苍来说,则是摘除了一个心腹之患。今后再无忌惮,六安,还当是我毛某人的天下!
正得意间,费至进来悄声耳语道:“周原来了。”
“哦,”毛苍笑了笑,道:“他这人倒是很会见风使舵嘛!不急,让他先在厅堂候着罢。”
周原进了厅堂,枯坐了半晌,才见毛苍迈着方步进了来。慌忙起身给毛苍见礼:“属下周原叩见相爷!”
毛苍皮笑肉不笑地摆摆手,道:“罢了,内史大人驾到,老夫有失远迎啰!不知是哪阵风把内史大人吹来了?”
周原听出此言的弦外之音,忙陪着笑脸道:“哟,相爷这是在责骂属下了!”
“岂敢哪!内史大人如今是春风得意,左右逢源,老夫巴结还唯恐不及哩!”
“相爷说哪里话,属下原本就是相府里的人,虽蒙相爷提携,做了几天小吏,但须臾未敢忘记相爷的恩德也!”
毛苍冷笑道:“今非昔比啰!如今内史大人已攀上了高枝。眼中哪里还有老朽矣!有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也!”
周原闻言慌忙跪倒在地,道:“相爷如此说,真令属下无地自容矣!属下始终是相府的人,岂敢有二心!”
毛苍冷冷一笑,道:“好了好了,快快请起吧。说句戏言而已,何必当真哩。”
“相爷这句‘戏言’,属下可担当不起哟!”
毛苍正色道:“内史大人来,可有什么事么?”
“倒没什么要事。一来给相爷请安,二来是闻说有圣旨调管先生赴京高就,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毛苍笑笑道:“倒是确有其事。不过,老夫也是刚刚听说。”
周原也笑了笑,道:“这倒颇似相爷的手笔?”
毛苍大笑道:“哪里,此乃圣意,老夫岂有那个能耐!”
周原又道:“相爷过谦了。谁不知相爷在朝中树大根深!调迁个把人,还不如探囊取物耳!”
“话不可如此说,老朽只不过是有几个故友在皇上左右而已。”
周原又道:“如此一来,倒像是白白便宜了这个姓管的?”
毛苍冷冷一笑,道:“是啊,舍得舍得嘛,有舍方有得。无所舍,何所得?”
“相爷真乃高人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属下委实佩服!”
“嗳,不可妄言。吾已说过,此事与老夫无关也。”
“属下明白。”周原点点头,又道:“属下听说管先生一直在追查库金的事,不知相爷是否知晓?”
毛苍微微一惊,转又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地道:“随他去罢。他爱干嘛便干嘛去!我等立得直,站得稳,身正岂惧影子斜?再说,他如今怕也没这份闲心了。”
“属下还听说前日西街头发生一桩血案:开窑货店的严春一家四口,无端被人尽数屠杀!”
“是么?”毛苍细细打量了一下周原,冷笑道:“老夫也曾听说过。这有什么奇怪,大灾之年,盗贼蜂起,道德沦丧,谋财害命之事也算不得新鲜呀!”
周原眨了眨眼,道:“只是严春一家死得有些蹊跷?我想他一个开窑货店的,应该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家,而且,他家除了一堆不值几何的坛坛罐罐而外,别无长物,几乎家徒四壁,一文莫名,还有何财可谋?”
毛苍冷下了脸,道:“内史大人,你绕来绕去,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猜不透其中玄机而已。相爷聪明睿智,高瞻远瞩,属下只想讨教一二。”
毛苍冷冷地道:“老夫可没你那份闲情雅致!再说,刑名治安,亦非内史职责份内之事。你又何必多操那份闲心?如今,管先生一去,小王爷年轻,少不更事,势必独力难支,你我还得多多辛劳,出智出力,为小王爷排忧解难才是。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市井上的一些闲杂之事,你还是少管为妙!”
“诺,但听相爷吩咐。”
“‘吩咐’就不敢了。”毛苍朝周原瞅了瞅,皮笑肉不笑地道:“只要你我同心协力,六安便还会是原先之六安。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吾是决不会亏待于你的!”
“属下明白。请相爷尽放宽心。”
“如此甚好。你还有其他事么?”
“没有了。属下这就告辞。”
“那老夫就不多留了,送客!”
周原走后,费至谓毛苍道:“吾看此人有些言不由衷,相爷不可尽信也!”
毛苍笑笑,道:“他只是心眼活了点,但其生性胆小,瞻前顾后,成不了大事,亦败不了大事,何足畏哉!”
二十一
管筇来京都已有两个月了,日子过得倒也清闲。所谓“太子门大夫”一职,也就是协助太子太傅处理太子府的一些日常事务的一个闲差,于他来说,实乃举重若轻。虽说如此,因太子乃储君,是未来之天子,因而皇上对太子府中秩四百石以上俸禄者的职位的授免都是极为慎重的,尤其是太子太傅和太子门大夫二职,一般轻不授人。
在太子府的这些日子里,管筇终于弄明白了他来京的缘由。果然不出所料,是国相毛苍捣的鬼。毛苍不惜重金买通丞相赵周,让赵周在皇上那儿游说,道是调管筇来京,一可试试六安王之治国能耐,二亦有益于太子之学业,此乃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之计也。此言终于说动皇上,首破“左官律”之规,颁旨调迁王国属官。就在本月初,丞相赵周获罪入狱,死于非命。赵周在狱中将近几年所犯欺君岡上之罪孽,一一供出。若是赵周罪孽早现旬月,皇上调人之旨未必肯下,管筇也就未必要入京为官了。
太子刘据见管筇博学多才,待之甚善,常召入内宫讨论朝政,切磋儒学,并赐管筇出入内宫无需通报之金质令牌。太子出行,常令管筇侍之左右。太子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