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亲扬起眉毛。“坐下,喝杯咖啡,给我说说。”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她看见远处蔚蓝的海港,渔船点点,透过另一面的窗户可以看见房屋后大片的草地,绿草如茵,绵延无际。车还要半小时才能来。她从碗柜里拿出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像往常一样,加了四茶匙糖和许多新鲜的奶油,搅了搅,坐下来。
“不做服务员了?”
“不做了。我找到了一份真正的工作。”
“在雷利市场上吗?我看见他们贴了个启事,想夏天找个人帮忙。”
“我要去华盛顿。”
“华盛顿?华盛顿特区?”
“大概一两个星期后就会回来。这个职位需要到处跑一跑。”
她父亲俯身向前,带着怀疑的表情。“到处跑?到底是做什么?”
她吞了一口唾沫。“我在给一个行星地质学家干活,我是他的助手。”
她父亲眯起眼睛,盯着她。“你对地质学了解多少?”
“不是地质学。是行星地质学。行星,爸爸。它跟天文学差不多。这位科学家为政府开了一家顾问公司。”她停了停,想起了他们曾经讨论过的内容。“一两天前他来我们餐馆,我们谈话之后,他就同意雇我做他的助手。”她喝了一大口咖啡,紧张地笑笑。
“啊,阿贝,太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报酬怎么样吗?”
“很优厚。实际上,有一份签约奖金……”
“一份什么?”
“一份签约奖金。你知道吧,当你接受一份新工作时,有时候会因为接受这份工作得到一笔奖金。”
他的眼睛眯得更小了。“那是给高技能人才的。你有什么技能?”
阿贝讨厌撒谎。“我在普林斯顿学过天文和物理课程。”
他直挺挺地看着她。“你肯定这是合法的?”
“当然!喂,十五分钟后有车来接我,我要走了。有件事我想先告诉你——”
“车?接你?”
“对。汽车服务公司的。去机场。我要飞华盛顿。”
“我想见见你的雇主。我想跟他谈谈。”
“爸爸,我是个大姑娘了,可以照顾自己。”她吞了一口唾沫,朝窗户外面看了看。
她父亲皱起眉头,放下杯子。“我想见见他。”
“可以,我保证。”她指了指窗户外面。“看看港口。”
“什么?”因为担心,她父亲满脸通红。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阿贝心想。“嗨,看看你的停泊区!”
他转身,眯起眼睛,看着厨房窗外,愤怒地把椅子一推,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喂,他妈的,哪个笨蛋把船停在了我的停泊区。”
“他妈的那些避暑的人。”阿贝说。这种抱怨的话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夏天来这里旅游的人占据了渔民空置的停泊处。
“他们来自马萨诸塞州,以为这个港口都是他们的呢。”
“最好记下那条船的名字,告诉港务部长。”
“我当然会的。”她父亲从装报纸的篮子里翻出一架双筒望远镜,眯起眼睛,对着望远镜看。“到底怎么回事?”
“船叫什么名字?”
“难道在跟我开玩笑?”
阿贝再也忍不住了。“爸爸,那是‘玛利亚二号’,是一艘三十六英尺长的威力斯比尔捕虾船,两百一十五马力的沃尔沃引擎,才航行两千小时,装有起钓机、生水泵、大容量油箱等等。2002年生产的。随时待发。不是全新的,我只有十万块。”
双筒望远镜开始颤抖。“到底……怎么回事?”
车道上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
“哦,接我的车来了。”
“我可能买不起。”
“已经付清了。我用签约奖金给你买的,所有的资料都在船上。我要走了。”
“阿贝……等等,你给我买了条新船?等等,天啊……”
“等我的电话吧,我在路上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冲出屋子,把行李箱扔进黑色豪华轿车的后座,跳上车。她父亲来到门口,仍然大惑不解。她挥了挥手,车子沿着沙砾车道疾驰而去,上了大道。
46
福特走进由玻璃和铬合金构成的水门酒店的大堂时,大堂副理绕过桌子,向他飞奔而来,他双手紧握,放在前面。他一定是一直在等福特。他个头矮小,身穿黑色的酒店工作服,带着痛苦、奉承的表情。“是福特先生吗?”
“是啊?”
“恕我多心,是关于您订的那间房里那个女孩的。”
福特从他焦急的声音中觉察出一丝谴责。或许让她住在水门酒店是个错误。华盛顿比这安静、便宜的酒店多的是。他扬起眉毛。“出什么事了吗?”
“她两天没离开过房间了,也不让服务员进去打扫清洁,给小冰箱里添货。整晚上都在叫外卖,也不接房间里的电话。”他双手扭在一起。“而且,呃,一个小时前,有人抱怨她太吵了。”
“太吵了?”
“大喊大叫。高声说话。听上去像在……搞聚会。”
福特脸上竭力保持严肃的表情。“我去看看。”
“我们很担心,酒店刚刚翻新过。房间里如果有任何损坏,客人都要负责……”谴责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福特把手伸进衣袋,把二十块钱塞进那人的手里。“相信我,不会有什么事的。”
那人把钱放进衣袋时,轻蔑地看了票子一眼,回到工作台前。福特向电梯走去,心想,事实证明,让她来当助手的这个提议比他想象的还要昂贵。
他敲了敲门,阿贝把门打开。房间里一团糟,脏盘子、比萨盒、中餐盒在入口处堆了一堆,散发出腐烂的味道。垃圾桶里的健怡可乐罐子满得溢了出来,纸张散落在地板上,床上乱七八糟。
她见他在到处看。
“怎么啦?”
“像这样的大酒店都有个古雅的习惯,叫客房打扫服务。听说过吗?”
“有人在我周围做清洁,我无法集中注意力。”
“你说只要一小时。”
“我估计错了。”
“你?错了?”
“嗨,你最好坐下来,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紧紧盯着她。她形容枯槁,头发纠结混乱,眼睛里布满血丝,衣服看上去皱皱巴巴。但脸上的表情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不是告诉我你已经解决了吧?”
“马桶座圈不是放屁股的吗?不解决我来这里干吗?”
他一惊。“你应该出版一本你的表达方式的字典。”
她把手伸进冰箱,拿出一罐健怡可乐。“来一罐吗?”
他一哆嗦。“不了,谢谢。”
她在电脑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他也在她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比我原来想的要难一点。”她喝了一大口可乐,耽搁了一会时间。“太阳系中任何物体的轨迹都可以用一条弧线来描绘——要么是椭圆,要么是双曲线。双曲线的轨迹意味着它来自太阳系以外,而且还会回去——其速度比太阳系的逃逸速度①快。可我们这个X物体却是椭圆形弧线。”
“X物体?”
“总得叫个什么名呀。”
福特身体前倾。“你是说它来自于太阳系内部?”
“非常正确。我有X物体进入地球的角度和它落下时的照片,但我不知道它的速率。欧洛诺的缅因大学有个流星体跟踪站,他们虽然没有X物体的照片,但用磁带录下了声音特征——音爆——得到了每秒二十点九公里的精确的速率。比报纸上首次报道的每小时十几万英里慢很多。”
福特点点头。“明白你的意思。”
“所以,它是椭圆形的轨迹。远地点,离太阳最远的那个点,可能就是它开始旅程的起点。”
“我明白了。”
她敲了几个键,太阳系的示意图出现在屏幕上。她输入一个命令,出现了一个椭圆形。“这就是X物体的轨迹。请注意:远地点正好在火星的轨道上。意外就在这里:如果你倒推的话,当X开始它奔向地球的旅程时,火星正好在它轨迹的那一点上。”
她朝后坐了坐。“X物体,”她说,“来自火星。”
沉默长时间地包围着房间。福特盯着屏幕,似乎难以置信。“你能肯定吗?”
“我检查了三遍。”
福特揉着下巴,靠在椅子上。“看来我们需要去有人了解火星的地方。”
“去哪里?”
福特思索了片刻。“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在加利福尼亚州的帕萨迪纳,他们现在正在对火星进行勘测。我们应该去那里,到处看一看,看他们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阿贝抬起头,看着他。“怀曼,你知道吗,有件事我没弄明白。你为什么要干这个?关你什么事?没有人给你报酬,对不对?”
“我非常担忧。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个警钟,在发疯似的提醒我。不搞清楚我就安静不下来。”
“到底担忧什么呢?”
“如果它是一个微型黑洞,那地球就刚刚被死神吻了一下。我们离消亡不远了。如果还发生这样的情况怎么办呢?”
①在星球表面垂直向上射出一物体,若初速度小于某一值,该物体将仅上升一段距离,之后由星球引力产生的加速度将最终使其下落。若初速度达到某一值,该物体将完全逃脱星球的引力束缚而飞出该星球。使物体刚好逃脱星球引力的这一速度叫逃逸速度,即天体表面上物体摆脱该天体万有引力的束缚飞向宇宙空间所需的最小速度。例如,地球的逃逸速度为11。2公里/秒(即第二宇宙速度)。
47
哈里·伯尔在康涅狄格购物中心的停车场里等着,这个购物中心是个高消费人士的购物场所。伯尔靠在一辆崭新的黄色大众牌甲壳虫的挡泥板上,抽着 “美国精神”牌香烟。伯尔前一天晚上才接到任务。这个任务太急迫了,他还从来没有接到过这么急迫的任务。当有人希望另一个人死的时候,是绝对不会说“慢慢来,不要急”的。
伯尔若有所思地用拇指和食指捻着香烟,触摸着过滤嘴上的海绵,看着烟雾从炽烈的灰烬中盘旋上升。这是个恶习,对身体有害,让人讨厌,只有工人阶级才抽烟。松散悠闲的教授们就不抽烟,即使抽,也用石楠烟斗。伯尔把烟蒂扔在车库的水泥地上,用鞋面上有横越两侧皮饰带的休闲鞋鞋底碾了十几下,烟蒂被碾碎,变成了一簇毛状物。
几辆车从伯尔身边开过去了,后来来了一辆车,快靠近他时慢了下来。这是一辆很丑的美国车,新款皇冠。这是很自然的,雇他的那些人,无论是些什么人,都看过太多的电影。但伯尔喜欢他的“新甲壳虫”,非常适合他的工作。没有人想到一个职业杀手会开着“甲壳虫”来,也不会想到会穿着胳膊肘上打着皮革补丁的里昂·比恩牌斜纹软呢夹克,以及丝光黄斜纹裤和有多色菱形图案的袜子。
看着黑色轿车向他驶来时,伯尔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雇自己的人是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雇他的人是半官方身份。这类活他最近干了很多。
皇冠停下来,被烟熏黑的车窗——居然抽烟——放了下来。是个亚洲人,以前跟他打过交道,他身穿蓝色西服,戴着太阳镜。他说了暗号。“你离开这里吗?”他问道。
“再过六分钟吧。”
他们喜欢这种玩意。他应声递给他一只鼓鼓的牛皮纸信封。伯尔接过来,打开,迅速翻了翻里面像砖头一样的钱,扔在副驾驶座上。
“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拿到那个硬盘,”那人说。“为了那个硬盘,我们将奖金提高到二十万,要完整无缺。明白了吗?”
“明白了。”伯尔殷勤地笑笑,挥手向轿车告别。皇冠离开时,橡皮车胎发出夸张的尖叫声。不错,他心想,想引起别人的一点点注意,为什么不可以呢?
他回到车上,打开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有情况说明书、照片和钱。很多钱。还会有更多。这是个好活,甚至可以说是个非常好的活。
他把钱塞进工具箱,扫了一眼照片,仔细读着任务书。他吹了一声口哨。小菜一碟。拿到硬盘,杀掉那个讨厌鬼。硬盘上一定有非常美妙的东西。他从一叠照片中抽出一张富有光泽的硬盘的照片,盯着看了一会,放回去,把其余的分类整理了一下,然后浏览了一遍情况说明书。晚上他还要仔细温习一下,做点调查,明天采取行动。如今,没有Google地图、地图查询网、相簿、视频网站、私人电话簿、人肉搜索或网上其他一切进入私人领地的工具,他几乎不能想象这样的日子。只需半个小时,就能完成曾经需要一个星期才能完成的调查工作。
哈里·伯尔把文件放在一旁,陷入了自我反省之中。他很棒,不仅仅是因为他只接受过学前教育,只能够背诵拉丁文中第一类词的词形变化。他很棒,还因为他不喜欢杀人。他从杀人中享受不到任何快乐。他用不着干这一行,也不必干这一行,它跟吃饭或性生活不一样。他很棒,还因为他对受害者充满了同情。他了解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人,能够设身处地地替他们着想,透过他们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这样,他在杀他们的时候就容易多了。
最后,他还很能干。当他还是另一个人、一个格林威治镇上傲慢自大、看上去比较富有、名叫戈蒂埃·黑尔的讨厌鬼时,他的父亲就把一切关于如何变得能干的本领教给了他。他有一肚子的语录可以脱口而出:如果打算干,那就干;如果你挣了很多钱,没有人在乎你是怎么挣的;如果你想成为赢家,就要不择手段。“人们是不会质疑胜利者是否说了实话的。”这是他的老父亲枪杀了他的母亲之后从厨房里走出来时说的一句话。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父亲。几年之后,哈里才得知他父亲这句话引自希特勒。挺有意思吧。
哈里·伯尔笑笑。他成了个“破罐子”,或者说,那些心理咨询师、社会工作者和其他所有每小时收取一百美元提供职业建议的人在他母亲死后让他认为自己成了个“破罐子”。因此,为什么这辈子不能破罐子破摔呢?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揉得皱巴巴的香烟,取出最后一支,点燃,把空烟盒放回衣袋。圣奥斯丁说什么来着?“上帝会给我善良的品性,但不是现在。”有朝一日他会洗手不干,但不是现在。
48
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福特敲门时,阿贝在他身后等着。她穿着福特要她穿的新衣服,感到浑身发痒,闷热难当,尤其是在6月的加利福尼亚。
火星任务负责人查尔斯·肖德里博士站起来,绕过桌子,伸出手。
“这位是我的助手阿贝·斯特诺。”
阿贝握了握他冰冷的手。肖德里是个英俊的男人,脸庞消瘦、棱角分明,眼睛深褐色,脚步轻盈,肌肉发达,风度翩翩。他扎着一个又紧又小的马尾辫,这对到了一定年龄的加利福尼亚人来说似乎很普通。
“请进来。”肖德里说,他的男高音几乎可以称得上悦耳。
福特悠闲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阿贝也如法炮制。她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她对这次间谍活动和他们进来时冒充的身份感到极度紧张。福特这家伙,表面上温文尔雅,顺应主流,实际上内心充满了破坏性。她喜欢这样的性格。
办公室很大,惬意又简朴,透过窗户可以俯瞰从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后突兀而起的灰褐色的群山。两面墙壁上的书籍给办公室增添了一种舒适、学术的气息。一切看上去都十分整齐。
“这么说来,”肖德里抄起胳膊,“你们在写一本关于火星任务的书。”
“对。”福特说。“一本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