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的老仆人,不慌不忙、毫无声息地穿过整个餐厅,把一对蜡烛插到圣像前精致的烛台上,画了个十字,躬身行了个礼,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没有灯光的客厅里空无一人。拉夫烈茨基在餐厅里走了一会儿,问,是不是谁过命名日?仆人小声回答他,不是,而是按照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心愿,吩咐作一次彻夜祈祷;说是本想把一个有灵的圣像请来,可是那个圣像给三十俄里以外一个病人家请去了。不一会儿,神甫和执事们来了,神甫已经不年轻,头顶秃了老大一块,在前厅里大声咳嗽了一声;女士们立刻从书房里鱼贯而出,走到神甫面前接受祝福;拉夫烈茨基默默地向她们行了个礼;她们也默默地向他还礼。神甫稍站了一会儿,又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声音低沉地小声问:
“请问,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神甫,”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
神甫动手穿上法衣;一个身穿辅祭法衣的教堂执事过分恭敬地请求给他一小块炭火;点着了神香。使女和仆人们从前厅里走出来,簇拥在一起,站在门前。从来不下楼的小狗罗斯卡突然在餐厅里出现了:大家动手赶它出去,它吓坏了,团团乱转,随后蹲了下来;一个仆人捉住它,把它抱了出去。彻夜祈祷开始了。拉夫烈茨基紧靠在一个角落上;他的感觉很奇怪,几乎感到忧郁;他自己也不能好好弄清楚,他到底有什么感觉。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站在大家前面,站在几把安乐椅前;她姿态优雅、漫不经心地画着十字,完全是一副贵夫人的派头——一会儿东张西望,一会儿突然抬起眼来往上看:她感到无聊。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好像忧心忡忡;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在跪拜叩首,站起来的时候弄出某种轻微、柔和的响声;莉莎从一站在那儿起,就没挪过地方,而且一动不动;从她脸上聚精会神的表情可以猜出,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热情祈祷。彻夜祈祷结束时,她吻了十字架,也吻了吻神甫那只通红的大手。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请神甫去喝茶;他取下法衣胸前绣有十字架的长巾,显得多少有点儿像世俗人的样子,和女士们一同走进客厅。谈话开始了,不过不太活跃。神甫喝了四杯茶,不断用手帕擦擦自己的秃顶,谈话中顺便提到,商人阿沃什尼科夫捐献了七百卢布来为教堂的“院(圆)顶”镀金,还传授了一个治雀斑的验方。拉夫烈茨基本来已经坐到了莉莎身旁,可是她的神情严肃,几乎是严厉的,连一次也没看过他。她好像故意装作没看到他;某种冷静而又庄严的兴奋心情控制了她。拉夫烈茨基不知为什么总想笑一笑,说点儿什么有趣的事;可是他心里却感到不安,最后他满腹狐疑地走了……他感觉到:莉莎有什么心事,而他不能深入到她的内心里去。
另外有一次,拉夫烈茨基坐在客厅里,正在听格杰昂诺夫斯基曲意奉承、然而十分笨拙地夸夸其谈,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突然一回头,看到了莉莎眼里深沉、关怀、疑问的目光……它,这让人难以猜透的目光正凝神注视着他。后来拉夫烈茨基整整一夜都在想着这目光。他恋爱已经不是像一个男孩子那样了,长吁短叹、苦恼不堪,对他已经不合适了,而且莉莎本身在他心中激起的也不是那种感情;然而对于无论什么年龄的人,爱情都有它自己的痛苦——他也充分体验到了这些痛苦。
三十三
有一次拉夫烈茨基照常坐在卡利京家。热得让人难受的白天过去以后,晚上却如此凉爽宜人,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虽然很讨厌穿堂风,却吩咐把冲着花园的门窗全都打开,声称,不打牌了,说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打牌是罪过,而应该欣赏大自然的景色。只有潘申是唯一的客人。美妙的晚上使他心情兴奋,不过他不想在拉夫烈茨基面前唱歌,却又感觉到有一种艺术家的感情冲动,于是就朗诵起诗来:他朗诵了莱蒙托夫的几首诗(当时普希金的诗还没能再度流行),朗诵得很好,然而过于卖弄,过于含蓄、细腻,而这是完全不必要的,——突然,仿佛是对自己的感情流露感到不好意思了,于是就那首著名的《沉思》①发表起意见来,开始责备和非难最新一代青年人;不过不放过机会说明,如果他大权在握,将怎样以自己的方式来扭转一切。“俄罗斯,”他说,“已经落在欧洲后面了;需要赶上它。有人让我们相信,我们还年轻——这是无稽之谈;况且,我们也没有什么创造发明;霍米亚科夫②本人就承认,我们连捕鼠器也没发明出来。所以,我们迫不得已,只好采用别人的。我们有病,莱蒙托夫说,——我同意他的说法;不过我们所以有病,是因为我们仅仅是一半变成了欧洲人;我们在哪方面受挫,就需要医治哪里(”lecadastre“③,——拉夫烈茨基想)。我们,”他接着说,“有最好的头脑——lesmeilleuresteMtes④——对此我们早已确信不疑;所有民族,其实都是一样的;只要引进最好的制度——问题就解决了。大概,可以逐渐适应平民百姓现存的生活方式;这是我们的事,公职……(他差点儿没有说:有治国之才的)人员的事;不过,情况需要的话,请别担心:制度也会改造这种生活方式。”对潘申的意见,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击节称赞,“瞧,”她想,“在我这儿谈话的是一位多么聪明的人啊”。莉莎靠在窗子上,默不作声;拉夫烈茨基也默默不语;坐在一个角落里和自己女友玩牌的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不知在小声嘟囔着什么;潘申在屋里踱来踱去,说得头头是道,然而心中却暗暗怀着憎恨的情绪:看来他骂的并不是整整一代人,而是他认识的某几个人。卡利京家花园里一片很大的丁香丛中有一只夜莺;在他雄辩地高谈阔论的间隙,传来了夜营晚上最初的啼啭声;静止不动的椴树梢上方,玫瑰色的天空中,几颗最先亮起来的星星闪闪烁烁。拉夫烈茨基站起来,开始反驳潘申的话;发生了一场争论。拉夫烈茨基维护青年人和俄罗斯的独立自主精神;他愿意牺牲自己,牺牲自己这一代人,——然而他为新的一代人辩护,为他们的信念和希望辩护;潘申气愤而且很不客气地反驳他,声称,聪明人应该改造一切,最后竟走得这么远,忘记了自己侍从官的衔头和官职,把拉夫烈茨基叫作落后的保守分子,甚至暗示——不错,不是直接地,而是非常微妙地——暗示他在上流社会的尴尬处境。拉夫烈茨基没有生气,没有提高嗓音(他记起,米哈列维奇也把他叫作落后的——只不过是落后的伏尔泰信徒)——而是心平气和地逐条驳倒了潘申的所有论据。他向他证明,要想发生突变,要想进行改革,得了解故土的情况,对理想,即使是不好的理想,要有真正的信心,如果没有被这一切证明确实有效,那么突变和狂妄自大的改造就不可能实现;他以自己所受的教育为例,要求首先承认民众的真理,服从这个真理,——没有这种服从,就连反对谎言的勇气也不可能有;最后,他并不回避照他看理应受到的指责:指责他轻率地浪费时间和精力。
①莱蒙托夫的一首诗,发表于一八三八年。
②霍米亚科夫(一八○四—一八六○),俄罗斯社会活动家和作家,斯拉夫主义的著名理论家之一。他是贵族,主张在保证地主继续剥削农民的条件下,通过改良途径解放农奴。
③法语,意思是:“土地登记册”。
④法语,意思是:“最好的头脑”。
“这一切都妙极了!”最后,感到懊丧的潘申高声说,“这不是,您已经回到俄国来了,——那么您想做什么呢?”
“种地,”拉夫烈茨基回答,“而且要尽可能努力把地种好。”
“这很值得称赞,这显然不容争辩,”潘申反驳说,“我已经听人说过,在这方面您已经做出重大的成绩;不过您得承认,并不是人人都能从事这种工作……”
“Unenaturepoétique①,”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开口说,“当然啦,他不能种地……etpuis②,弗拉季米尔·尼古拉伊奇,您负有干一番engrand③事业的使命。”
①法语,意思是:“诗人的天性”。
②法语,意思是:“况且”。
③法语,意思是:“大规模的”。
即使是潘申听着,这话也说得太过分了:他说不下去了,于是转变话题。他试图把谈话转到谈论星空的美丽,舒伯特的音乐,——可是不知为什么,无论谈什么都谈不下去;最后他向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提议,和她一起来玩“辟开”。“怎么!在夜色这么美的晚上?”她并不坚决地表示不同意;然而还是叫人去拿牌来。
潘申把一副新牌的包装纸嚓嚓地撕开,莉莎和拉夫烈茨基却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两人一齐站起来,坐到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身旁。他们俩突然都变得那么愉快,甚至害怕两人单独待在一起,——而同时他们俩又都感觉到,最近几天他们经受过的那种不安已经消失,而且已经一去不返。老太婆悄悄拍了拍拉夫烈茨基的面颊,狡狯地微微眯缝起眼,几次摇了摇头,低声说:“你把那个卖弄聪明的家伙痛骂了一顿,谢谢。”屋里一切都静下来了:只听到蜡烛燃烧的轻微的劈啪声,还有手偶尔碰到桌子的响声,惊叹声和计算牌的点数的声音,还有热情奔放、简直无所顾忌的、夜莺的嘹亮歌声,犹如波涛一般,与夜露的凉意一同流进屋里。
三十四
在拉夫烈茨基和潘申争论的过程中,莉莎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在留心听着他们的话,而且完全站在拉夫烈茨基这一边。她对政治问题没有多大兴趣;然而那个文质彬彬的官员过于自信的口吻(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发表意见)却使她反感;他对俄国的蔑视态度使她觉得好像受了侮辱。莉莎脑子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认为自己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不过她跟俄罗斯人很投脾气;俄罗斯人的思维方式让她欢喜;每次母亲田庄的领班进城来,她都毫不拘谨、以平等身份和他一谈就是几个钟头,一点儿也没有贵族小姐的架子。这一切,拉夫烈茨基都感觉到了:他本不会起来单单反驳潘申一个人;他说话只不过是为了莉莎。他和莉莎谁跟谁也没说过什么,就连他们的目光也很少碰到一起;但是他们俩都明白,这天晚上他们彼此已经十分亲近,也明白,他们的爱与憎是相同的。只在一点上他们有分歧;不过莉莎心中暗暗地希望能引导他信仰上帝。他们坐在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旁边,好像是在留心看着她打牌;而且他们也的确是在注视着她,——然而他们每个人心中的感情都在不断增长,而且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不是没有意义的:夜莺在为他们歌唱,星星在为他们闪烁,被梦、夏天的爱抚和温暖催眠的树木也好像在轻声絮语。
拉夫烈茨基完全沉醉在使他心情激动的感情的波浪之中,——而且喜不自胜;然而语言不能表达一个姑娘纯洁的心灵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对于她本人来说,那也是秘密;就让它对于大家也始终是一个秘密吧。谁也不知道,谁也没看到过,而且永远也不会看见,负有生长和开花使命的种子在大地的怀抱里是怎样灌浆和成熟起来的。
已经打过了十点。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和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上楼回自己屋里去了;拉夫烈茨基和莉莎穿过客厅,在敞着的花园门前站下来,朝黑暗的远方望了望,然后互相对看了一眼——两人都微笑了;看来他们真想这样手挽着手,尽情地说个够。他们回到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和潘申那里,那两个还在玩“辟开”。最后一张“王”终于打出来,一局结束了,女主人坐久了感到浑身酸痛,唉声叹气地哼着,从周围垫着靠枕的安乐椅里站了起来;潘申拿起帽子,吻了吻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手,说,现在什么也不会妨碍那些有福气的人安睡或欣赏夜景,他却不得不坐下来通宵达旦处理那些无聊的公文,随后冷淡地向莉莎行礼告辞(他没料到,她对他求婚的答复,是请他等一等,——因此在生她的气)——于是走了。拉夫烈茨基跟着他走了出去。他们在大门口互相告别;潘申用手杖尖端捅了捅马车夫的脖子,叫醒了他,坐上轻便马车,疾驰而去。拉夫烈茨基不想回家:他出了城,往田野走去。虽然没有月亮,夜却寂静,明亮;拉夫烈茨基在露水盈盈的草地上徘徊了很久;他无意中发现了一条小路,于是顺着小路往前走去。小路引导他来到一道长长的围墙边,来到围墙上的便门前面;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试着推了推围墙门;门轻轻地吱嘎一声响,开开了,好像正等着他的手去推它似的。拉夫烈茨基不觉来到了一座花园里,顺着椴树林荫道走了几步,突然惊讶地站住了:他认出,这是卡利京家的花园。
他立刻走进稠密的胡桃树丛的黑影里,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站着,感到惊讶,耸了耸肩。
“这不会是偶然的,”他想。
四周万籁俱寂;从房屋那边也没传来任何声音。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就在林荫道转弯的地方,整幢房屋模糊不清的正面突然呈现在他的眼前;只有楼上的两扇窗户里灯光若明若暗:莉莎的房间里,白色窗帘后点着一支蜡烛,还有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的卧室里,圣像前点着一盏神灯,火红的灯光照到圣像的金色衣饰上,发出均匀的反光;楼下通阳台的门大敞着。拉夫烈茨基坐到一条木板长凳上,一只手撑着身子,开始望着这道门和莉莎的窗子。城里午夜的钟声已经响了;这座房屋里的小时钟也清脆地打了十二响;更夫急促地敲响了打更板。拉夫烈茨基什么也没想,也没期待着什么,愉快地感觉到自己就在莉莎附近,坐在她家花园里她也曾不止一次坐过的这条长凳上……莉莎屋里的亮光消失了。
“晚安,我亲爱的姑娘,”拉夫烈茨基喃喃地说,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把视线从已经暗下来的窗口移开。
突然楼下一个窗口出现了亮光,亮光到了另一个窗口,又到了第三个窗口……有人手持蜡烛走进一间间房间。“难道是莉莎?不可能!……”拉夫烈茨基欠起身来……熟悉的身影忽然一闪,莉莎在客厅里出现了。她穿着白色连衫裙,还没散开的发辫披在双肩上,轻轻走到一张桌子前,朝它弯下腰,把蜡烛放下,不知在寻找什么;随后,她转身面对花园,走近敞着的房门,全身雪白,轻盈,身材秀美匀称,在门口站住了。拉夫烈茨基全身一阵颤栗。
“莉莎!”勉强可以听清的喊声从他唇边脱口而出。
她颤抖了一下,开始向黑暗中仔细观看。
“莉莎!”拉夫烈茨基声音稍大一些,又喊了一声,随即从林荫道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莉莎惊恐地伸出头,身子往后一歪:她认出了他。他第三次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向她伸出双手。她离开房门,走进花园。
“是您?”她说,“您在这儿?”
“是我……我……请您听我说,”拉夫烈茨基低声说,抓住她的一只手,领她往长凳那儿走去。
她毫不抗拒地跟着他走;她那苍白的脸,凝神注视的眼睛,她的所有动作都表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惊讶。拉夫烈茨基让她坐到长凳子上,自己站在她面前。
“我没想来这里,”他开始说,“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里……我……我……我爱您,”他怀着不由自主的恐惧心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