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式连衫裙匀称地裹着她那几乎像十七岁少女般柔韧的身躯,四周雪白的衣领衬托着她那秀美、娇嫩的脖子,还有那起伏均匀的胸脯,没戴手镯和戒指的双手——她全身上下,从光滑的头发到稍稍露出一点儿来的鞋尖,都是那么优美……
拉夫烈茨基用恶狠狠的目光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差点儿没有喊出“Brava!”①来,差点儿没有一拳打到她的头顶上——于是转身就走。一小时后他已经动身去瓦西利耶夫村;而两小时以后,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却吩咐给她雇一辆城里最好的轿式马车,戴上一顶带黑面纱的普通草帽,披上一件朴素的短斗篷,把阿达交给茹斯京娜照看着,动身到卡利京家去了:她从对仆人们的详细询问中得知,她的丈夫每天都去她们家。
①法语,意思是:“好!”
三十八
拉夫烈茨基的妻子来到O市的这一天,对他来说是不愉快的一天,对于莉莎来说,也是十分难过的一天。她还没来得及下楼,还没来得及向母亲问好,窗下就已经传来了马蹄声,她暗暗怀着恐惧的心情看到了策马进入院子的潘申。“他来得这么早是为了得到确定的答复,”她想,——果然,她没猜错;他在客厅里转悠了一会儿,向她提议与他一同到花园里去,并要求决定自己的命运。莉莎鼓起勇气,对他宣布,她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他把帽子拉到前额上,侧身站在她身边,仔细听完了她的话;彬彬有礼、然而是用变了样的声音问她:这是不是她的最终决定,是不是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使得她有理由在思想上发生这样的变化?随后用一只手紧捂住眼睛,短促地、若断若续地叹了口气,急忙把手从脸上拿开了。
“我不愿走前人走惯的老路,”他声音低沉地说,“我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伴侣;可是,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别了,幻想!”他向莉莎深深鞠了一躬,于是回屋里去了。
她希望他立刻就走;可是他到书房去见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了,而且在那里坐了约摸半个钟头。临走时,他对莉莎说:“Votremèrevousappelle;adieuàjamais……”①说罢翻身上马,一离开台阶,就全速疾驰而去。莉莎进屋来见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看到她眼泪汪汪:潘申已经把自己的不幸告诉了她。
①法语,意思是:“令堂叫您去,永别了”。
“你为什么要把我折磨死?你为什么要把我折磨死?”感到伤心的寡妇这样开始了她的抱怨。“你还要找什么人啊?他有哪一点不配作你的丈夫?一位侍从官!不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他在彼得堡可以和任何一个宫廷女官结婚。我呢,我倒是满怀着希望!你对他是不是早就变心了?这片乌云总是从什么地方刮来的,不会是自己飞来的。是不是那个傻瓜啊?可真找到个好参谋了!”
“可他,我亲爱的,”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接着说,“他是多么尊敬我,在最伤心的时候还多么关心我!答应决不会丢下我不管。唉,这我可受不了呀!唉呀,我的头疼死了!叫帕拉什卡到我这儿来。你要是不改变主意,准会把我折磨死,听见了吗?”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两次把莉莎叫作忘恩负义的人,然后才让她走。
莉莎回到自己屋里。可是在她与潘申和母亲作过一番解释以后,还没来得及喘息一下,一场风暴又从她最没料想到的那个方向突然向她袭来。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走进她屋里,立刻砰地一声随手关上房门。老太婆的脸色发白,包发帽歪到一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手和嘴唇都在发抖。莉莎大吃一惊:她还从来没看到过自己聪明而又通情达理的姑姥姥像这个样子。
“好极了,小姐,”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低声说,声音断断续续,而且在发抖,“好极了!你这是跟谁学的,我的妈呀……给我点儿水;我都说不出来了。”
“请您安静下来,姑姥姥,您怎么了?”莉莎说,说着把一杯水递给她。“不是吗,您自己好像也并不赏识潘申先生啊。”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把杯子推开。
“我不能喝:会把自己最后几颗牙齿也碰掉的。这儿哪有什么潘申的事?这跟潘申有什么关系?你最好还是告诉我,是谁教会你在夜里跟人约会的,我的妈呀,啊?”
莉莎的脸发白了。
“你,瞧,你可别想赖,”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接着说,“舒罗奇卡亲眼看见的,什么都看见了,而且告诉了我。我不准她瞎扯,可她不会说谎。”
“我并不想抵赖,姑姥姥,”莉莎用勉强才能听到的低声说。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我的妈呀;是你约他来的,约这个老不正经,约这个恭顺的人来幽会的?”
“不是。”
“怎么会不是呢?”
“我下楼到客厅里去拿一本书:他在花园里——于是叫我去。”
“你就去了?好极了。你爱他,是吗?”
“爱,”莉莎轻声回答。
“我的妈呀!她爱他!”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从自己头上一把扯下包发帽。“爱一个有妻子的人?啊?她爱他!”
“他对我说过……”莉莎开始说。
“他对你说过什么,这样一头雄鹰,他说什么了?”
“他对我说,他妻子去世了。”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画了个十字。
“愿她的灵魂升入天堂,”她喃喃地说,“是个轻浮的女人——其实不该提这些。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他是个鳏夫了。我看,他可真够精明的。送掉了一个妻子的命,又来搞第二个。是个多文静的人啊?只不过我要告诉你,外孙女: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姑娘们做出这种事来,是会吃苦头的。你别生我的气,我的妈呀;只有傻瓜才会为了别人说真话生气。今天我还吩咐过,不许他进门。我喜欢他,可是为了这件事我永远也不会宽恕他。瞧,一个鳏夫!把水递给我。至于你打发走了潘申,让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捞到,这件事你做得好,你真行;只是你可不要夜里跟这些山羊胡子,跟这些男人们坐在一起;你可不要让我这个老太婆伤心!要不,我可不是只会跟人亲热,我还会咬人呢……一个鳏夫!”
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走了,莉莎坐到一个角落里哭了起来。她觉得心里十分痛苦;她不应该受这样的屈辱。爱情对她来说并不是快乐:从昨天晚上起她已经是第二次哭泣了。她心里刚刚萌发了那种意外的新感情,就已经为此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别人的手就多么粗暴地触及到了她珍藏在心中的秘密!她感到羞愧,伤心,痛苦:然而她心中既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对她来说,拉夫烈茨基变得更珍贵了。在她自己还不了解自己的时候,她犹豫过;可是在那次幽会之后,在那次接吻之后,她已经不能犹豫了;她知道,她在恋爱了,——而且是忠贞不渝、严肃认真地爱上了一个人,和他终生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了——她也不怕威胁;她感觉到,就是用强制的办法也不能破坏这种关系。
三十九
当向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禀报,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拉夫烈茨卡娅到来的时候,她感到非常惊慌;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接待她:她担心会让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感到受辱。最后好奇心占了上风。“有什么呢,”她想,“她也是亲戚呀,不是吗,”于是坐到安乐椅上,对仆人说:“请!”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向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快步走来,勉强才能听到她的脚步声,来到跟前,没等她从安乐椅上站起来,就几乎在她面前跪下了。
“谢谢您,表姑①,”她用俄语轻声说,声音好像深受感动,“谢谢;我没指望您对我会这样宽厚;您真像天使一样善良。”
①前面拉夫烈茨基管她叫“表姐”。
②茹文是比利时的一个城市。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说完这些话,突然抓住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一只手,把它轻轻夹在自己戴着一双茹文②产的淡雪青色手套的手里,谄媚地把它捧到自己红艳艳而又丰满的嘴唇边。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看到这样一个美艳绝伦、衣着也十分漂亮的女人几乎跪在自己脚下,感到完全不知所措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又想把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回来,又想请她坐下,又想对她随便说几句表示亲热的话;最后她欠起身来,吻了吻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那光光滑滑、有一股香水味的前额。给她这么一吻,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简直感动得要完全晕倒了。
“您好,bonjour①,”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当然,我没想到……不过我,当然啦,我很高兴见到您。您要明白,我亲爱的,——夫妻之间的事不该由我来评判……”
①法语,意思是:“日安”或“早安”。
“我丈夫是完全对的,”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打断了她的话,“只是我一个人有错。”
“这是很值得称赞的感情,”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回答,“很值得称赞。您早就来了吗?您见到他了?啊,您请坐啊。”
“我是昨天到的,”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回答,说着恭顺地坐到一把椅子上,“我已经见到了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我跟他说过话了。”
“啊!嗯,他怎么说呢?”
“我曾担心,我突然回来会惹他生气,”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接下去说,“可是他没有不让我住在这里。”
“也就是说,他没有……是的,是的,我明白,”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说,“他只是表面上看着有点儿粗鲁,可他的心是软的。”
“费奥多尔·伊万内奇并没有宽恕我;他不想听完我的话……不过他的心那么好,指定拉夫里基作为我居住的地方。”
“啊!是座很漂亮的庄园!”
“我明天就动身到那里去,以执行他的决定;不过我认为有义务先来府上拜望一下。”
“非常,非常感谢您,我亲爱的。永远也不应该忘记自己的亲戚。不过您知道吗,您说俄语说得这么好,我真感到惊讶。c‘estétonnant①。”
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叹了口气。
“我在国外待的时间太久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这我知道:不过我的心始终是俄罗斯人的心,我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国。”
“是啊,是啊!这比什么都好。可是,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根本就没等您……是的,请相信我的经验之谈:LapatrieaRvanttout②。哎哟,请让我看看,您这件短斗篷多好看哪!”
“您喜欢吗?”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麻利地从肩上脱下短斗篷。“它挺朴素,出于madameBaudran③之手。”
①法语:意思是:“这真令人惊讶”。
②法语,意思是:“祖国高于一切”。
③法语,意思是:“波特兰夫大”。
“这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出于madameBaudran之手……多么好看,多么高雅!我相信您准带回许多招人喜爱的东西来。我倒想开开眼界呢。”
“我的全部服装都愿为您效劳,最亲爱的表姑。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可以给您的使女指点指点。我有个从巴黎带来的女仆——一个极好的女裁缝。”
“您心真好,我亲爱的,不过,真的,我怪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带着责备的意味把她的话重说了一遍。“如果您想让我感到幸福的话,就请像支配自己的财物那样使唤我吧。”
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的心软了。
“VouseMtescharmante①,”她说,“可您怎么不摘下帽子,脱掉手套呢?”
“怎么?您允许吗?”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问,而且好像非常感动似地轻轻地把双手叠放在一起。
“当然啦;您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不是吗,我希望您会留下来。我……我要介绍您和我女儿认识认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有点儿犹豫起来。“唉!没关系!”她想。
“今天她不知怎么不大舒服。”
“噢,matante②,您真好!”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感叹地说,还拿手帕擦了擦眼睛。
①法语,意思是:“您可爱极了”。
②法语,意思是:“我的表姑”。
一个小厮禀报,格杰昂诺夫斯基驾到。这个年老的多嘴多舌的人走了进来,躬身行礼,同时在得意地微笑着。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女客人。起初他有点儿窘;可是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那样娇媚而又尊敬地应酬他,弄得他心情激动,连耳朵都红了,于是谎言、谣传、恭维话像蜜一样从他嘴里流了出来。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听着他说,有分寸地微笑着,自己也渐渐地话多起来了。她以谦逊的态度谈起了巴黎,自己的旅行,还谈到了巴登;有两次逗笑了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而每次在这以后她都轻轻地叹气,仿佛是心中暗暗责备自己,因为,对她来说,这种愉快心情是不恰当的;她请求允许把阿达带来,并获得同意:脱下手套,伸出那双光滑丰满、用àlaguimauve①香皂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指点着,该在哪儿镶绉边,摺边条,在哪儿镶花边,打花结;答应带一瓶新出品的Victoria‘sEssence②英国香水来,当玛丽娅·德米特里芙娜同意收下她的这一礼物时,她竟高兴得像孩子似的;回想起她第一次听到俄罗斯的钟声所体验的那种感情,她又哭了几声:“那钟声是那样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她低声说。
①法语,意思是:“阿尔菲牌的”。阿尔菲是希腊的一条河名。
②法语,意思是:“维多利亚女王牌”。
就在这时,莉莎进来了。
从早晨,从她看了拉夫烈茨基的字条、由于恐惧而感到全身发冷的那一分钟起,莉莎就为会见他的妻子作好了思想准备;她预感到,她一定会见到她。为了对她所谓的、自认为有罪的那种希望进行惩罚,莉莎决定不回避她。她命运中的这一意外转折彻底震动了她;只不过那么两个钟头的时间,她的脸就已经消瘦了;然而她连一滴泪也没落。“罪有应得!”她自己对自己说,忐忑不安地勉强抑制着心中某种痛苦、不幸、使她感到恐惧的激情。“好吧,应该去!”她一听说拉夫烈茨卡娅来了,就这样想,于是走了出来……在下决心推开客厅门之前,她在门外站了好久:心里在想:“我在她面前是有罪的”,——她跨进门坎,强迫自己望了望她,强迫自己微微一笑。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一看到她,立刻迎上前去,微微躬身行礼,不过态度还是恭敬的。“请允许我自我介绍,”她用曲意逢迎的语调说,“您maman①对我如此宽厚,因此我希望,您也会……友好相待。”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狡黠的微笑,冷冰冰、同时又是柔和的目光,她双手和肩膀的动作,她那件连衫裙,她整个这个人——这一切都在莉莎心中激起一种厌恶的感情,以致她什么也不能回答她,而只是极其勉强地向她伸过一只手去。“这位小姐讨厌我,”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心想,紧紧握着莉莎冰凉的指尖,转身对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低声说:“Maiselleestdélicieuse!”②莉莎微微脸红了:她仿佛听出,这句赞美的话中既有嘲笑,也有怨恨;可是她决定不相信自己的这些印象,坐到了窗前绣花架子后边。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仍然不肯让她安静一下:走到她跟前,开始称赞她的审美力,称赞她刺绣的技巧……莉莎的心非常敏感地剧烈地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