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提醒他;可是后来得知生了孙子,他心软了,吩咐暗地里去打听产妇的健康状况,还给她捎了不多的一点儿钱去,不过也装作似乎不是他给她的。费佳还不满一周岁,安娜·帕夫洛芙娜就得了不治之症。她临终前几天,已经不能起床了,暗淡无光的眼睛里含着胆怯的泪水,当着忏悔神甫的面,对丈夫声称,她想见见儿媳,与她告别,想要为孙子祝福。心情悲痛的老人安慰了她,立刻派他自己乘坐的那辆轻便马车去接儿媳,而且第一次称呼她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她带着儿子跟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一道坐车来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她一个人来,不愿让她受人欺侮。吓得半死的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走进了彼得·安德烈伊奇的书房。保姆抱着费佳跟在她的后面。彼得·安德烈伊奇一声不响地朝她望了一眼;她走到他的一只手前;她那发抖的嘴唇勉强撮起来,不出声地吻了吻他的手。
“好啦,新冒出来的少奶奶,”他终于犹豫地说,“你好;
咱们到太太那儿去吧。“
他站起来,俯身去看费佳;孩子微微一笑,向他伸出两只苍白的小手。老人的心彻底软了。
“唉!”他低声说,“没人疼的孩子!你为你爸爸求情了;
我可不会丢下你不管呐,孩子。“
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一进安娜·帕夫洛芙娜的卧房,立刻就在门边跪下了。安娜·帕夫洛芙娜招手叫她到床边来,拥抱了她,给她的儿子祝福;随后,转过被重病折磨得十分憔悴的脸,对着自己的丈夫,想要说话……
“我知道,知道你想求我什么,”彼得·安德烈伊奇低声说,“你别难过了:她会留在我们这儿,为了她,我也会饶恕万尼卡①的。”
①即伊万。
安娜·帕夫洛芙娜吃力地抓住丈夫的一只手,把嘴唇贴到这只手上。就在那天晚上,她去世了。
彼得·安德烈伊奇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通知儿子,为了他母亲的临终遗愿,为了费奥多尔这个小家伙,他恢复自己对他的祝福,把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留在自己家里了。他拨给她底层和二楼之间的两间阁楼,把她介绍给自己最尊贵的客人们,独眼旅长斯库利欣夫妇;派了两个使女和一个小厮供她使唤。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跟她告辞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憎恨格拉菲拉,一天当中就跟她吵了三次。
起初,可怜的儿媳感到痛苦,而且尴尬;不过后来她对什么都忍受惯了,和公公也相处得熟了。他也已经习惯有这么一个儿媳,甚至喜欢她了,虽说他几乎从不和她说话,即使在他对她表示最慈祥的父爱时,也会流露出不由自主的蔑视。最让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受委屈的是她的大姑子。格拉菲拉还在母亲活着的时候,就渐渐把全家的大权都揽在自己手里了:从她父亲算起,大家都得听她的;没有她的许可,连一块糖也没法拿到;她宁愿死,也不愿与另一个主妇分享当家的权力,——而且是个什么样的主妇啊!弟弟的婚事激怒了她,她比彼得·安德烈伊奇还要生气:所以她要教训教训这个平步青云、一下子变成了贵族的女人,于是从一开始,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就成了她的奴隶。而她,这个对人惟命是从、经常感到惶恐不安、担惊受怕、身体虚弱的女人,怎么斗得过专横任性、目空一切的格拉菲拉呢?没有一天格拉菲拉不提醒她记住她以前的地位,没有一天不称赞她并没有忘其所以。不管这些提醒和称赞是多么让人难堪,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都会心甘情愿地忍受着……可是从她这儿夺走了费佳:这可让她悲痛欲绝了。借口说她不会教育儿子,几乎不准她接近他;格拉菲拉担负起了教育他的责任;孩子完全落入了她的掌握之中。由于悲伤,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开始在她写的一封封信里恳求伊万·彼特罗维奇,叫他快点儿回来;彼得·安德烈伊奇也想见到自己的儿子;可是伊万·彼特罗维奇却仅限于回信敷衍敷衍,为了妻子,为了寄给他的钱,感谢父亲,答应很快就回来,——可就是老不回来。一八一二年①终于把他从国外召唤回来了。六年分别之后,父子初次见面,互相拥抱,甚至一句话也没提起以前的争执;当时顾不得那些:全俄罗斯都在奋起抗敌,父子俩都感到,俄罗斯的血液在他们的血管里奔腾。彼得·安德烈伊奇自己出钱为整整一团民兵购置了军服。可是战争结束了,危险过去了;伊万·彼特罗维奇又感到无聊了,又给吸引到远方,到他住惯了的、感到如鱼得水的那个世界去了。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没能留住他;对他来说,她太无足轻重了。就连她的希望也没能实现:她丈夫也认为,委托格拉菲拉来教育费佳,要合适得多。伊万·彼特罗维奇可怜的妻子经受不住这个打击,经受不住第二次别离:她毫无怨言地,在几天之内就与世长辞了。在自己的一生中,她对什么都不会反抗,对疾病也没有进行斗争。她已经不能说话,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她的面容,但是她的脸上仍然流露出默默忍受、困惑不解和一贯温和恭顺的神情;她也带着同样默默无言的顺从神情望着格拉菲拉,而且像安娜·帕夫洛芙娜在弥留时吻了吻彼得·安德烈伊奇的手一样,把自己的嘴唇贴在格拉菲拉的手上,把自己的独生子托付给她——格拉菲拉了。一个温顺善良的人就这样结束了自己在尘世上的一生,天知道她是为什么被从故土上夺走,却立刻像一棵给连根拔起、任凭烈日曝晒的小树,又被抛弃了;这个生命枯萎了,无影无踪地消失了,谁也不为她感到悲哀。对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的死感到惋惜的是她的两个使女,还有彼得·安德烈伊奇。老人感到需要有这样一个默默无言的人。“永别了,我温顺的儿媳妇!”在教堂里,他最后一次向她行礼的时候,喃喃地说。他泪流满面,往她的坟上丢了一把土。
①这一年拿破仑率军入侵俄罗斯。
他自己也没比她多活多久,只多活了不到五年。他带着格拉菲拉和小孙子搬到了莫斯科居住,一八一九年冬在莫斯科安详地离开人世,临终留下遗言,叫把他葬在安娜·帕夫洛芙娜和“玛拉莎”①身边。当时伊万·彼特罗维奇正在巴黎享乐;一八一五年以后不久他就退职了。得知父亲的死讯之后,他决定回俄罗斯去。需要考虑处理财产,还有费佳的事,据格拉菲拉来信说,他已经十二岁了,到了该认真关心他的教育的时候了。
①玛兰尼娅的爱称。
十
伊万·彼特罗维奇回到俄国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崇拜英国的人。他头发剪得很短,衬衫的高领浆得硬邦邦的,穿着多领片的灰黄色常礼服,衣襟很长,一脸不满意的神情,待人的态度有点儿生硬,同时又有点儿冷淡,说话好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会突然哈哈大笑,脸上却毫无表情,从不微笑,谈话仅限于政治和政治经济方面的话题,特别爱吃带血的炸牛里脊肉,特别爱喝波尔图的葡萄酒——他身上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有一种大不列颠的气派;他全身都好像充满了大不列颠的精神。然而,这真是怪事!伊万·彼特罗维奇变成了英国的崇拜者以后,同时却又成了一个爱国主义者,至少他自己说他是个爱国主义者,虽说他对俄国了解得很少,没有养成一样俄国习惯,说俄语说得很怪:平常谈话的时候,他说话总是慢吞吞的,无精打采,老是夹杂着许多法语词汇;但是谈话稍一涉及重要事情,伊万·彼特罗维奇的嘴里就会出现这样一些词句:“要让自我努力作新的尝试”,“这不符合实际情况”,等等。伊万·彼特罗维奇带回了一些有关国家体制和改革措施的手抄计划草案;他对所看到的一切都十分不满,——缺少秩序特别惹他生气。与姐姐会面时,劈头几句话就向她宣称,他要实行根本改革,今后一切都将按照新的秩序运行。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对伊万·彼特罗维奇什么也没回答,只是咬紧了牙,心想:“那我到哪里去呢?”不过和弟弟、侄子回到乡下以后,她很快就放心了。家里的确发生了某些变化:食客和寄生虫们立刻被赶了出去;被驱逐的人中有两个老太婆,一个是瞎子,另一个是瘫子,还有一个年老体衰、奥恰科夫战争①时期的少校,由于他当真食量惊人,所以只给他吃黑面包和兵豆。同时还下了一道命令,不再接待以前的客人:取代他们这些人的是一个颇有见识的邻居,一个淡黄头发、害淋巴结核的男爵,他受过很好的教育,然而也是个十分愚蠢的人。家里出现了从莫斯科运来的家具;购置了痰盂,小钟,洗脸用的小台子;早餐换了花样;外国酒排挤了伏特加和果子露酒;给仆人们缝制了镶金银边的新仆役制服;家族的徽章上加上了这样的题辞:“inrectovirtus……”②实际上格拉菲拉的权力丝毫也没有减少:一切支付、采购仍然由她作主;从国外带回来的那个阿尔萨斯的侍仆曾试图和她较量一下,——结果丢掉了自己的位置,尽管有老爷保护他。至于家中的事务,农庄的管理(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对这些事情都很熟悉),尽管伊万·彼特罗维奇不止一次表示过这样的意图:要给这里的混乱状态注入新的活力,——可一切仍然是老样子,只不过某些地方租金增加了,劳役也加重了,而且不准农民直接去找伊万·彼特罗维奇:这个爱国主义者原来很瞧不起自己的同胞。伊万·彼特罗维奇的那套方法只是对费佳才在全力推行:对他的教育当真进行了“根本改革”:唯有父亲独自一人负责教育他。
①奥恰科夫——地名。为争夺奥恰科夫,一七八七—一七九一,俄罗斯黑海舰队曾与土耳其舰队在此激战。
②拉丁文,意思是:“守法即美德”。
十一
伊万·彼特罗维奇从国外回来以前,正如已经说过的,费佳处于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的管教之下。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还不满八岁;他不是每天都能见到母亲,却极其热烈地爱着她:对母亲的记忆,她那温柔、苍白的脸,她那忧郁的目光和胆怯的爱抚,都永远铭刻在他的心里;但是他模模糊糊理解她在家中的地位;他感觉到,在他和她之间有一道她不敢、也不可能摧毁的障碍。他对父亲认生,伊万·彼特罗维奇也从未爱抚过他;祖父偶尔抚摩一下他的小脑袋,也让他吻自己的手,可是管他叫怪物,认为他是个小傻瓜。玛兰尼娅·谢尔盖耶芙娜死后,姑妈就把他彻底掌握在自己手里了。费佳怕她,怕她那双亮闪闪的、锐利的眼睛,怕她那刺耳的声音;在她面前他不敢强嘴;有时,他在坐着的椅子上刚动了动,她就已经狠狠地压低嗓音说:“上哪儿去?乖乖地坐着。”每逢星期天,作过日祷以后,允许他玩耍,也就是给他一本厚书,一本神秘的书,一个叫马克西莫维奇—阿姆博季克①的人的作品,书名叫:《象征与标志》。这本书里有一千幅左右莫名其妙的图画,附有用五种文字写的同样莫名其妙的说明。丰满、裸体的丘比特②是这些图画中的重要角色。其中有一幅画,标题是:《番红花与彩虹》,相关的说明是:“这作用更大”;另一幅画着“嘴里衔着一朵紫罗兰花、正在飞翔的一只鹭鸶”,正对着它的标题是:《它们你全都知道》。“丘比特与一头正在舔小熊的大熊”,标题是:《渐渐地》。费佳仔细观看这些图画;画中极其细微的细节他都十分熟悉了;有几幅画——总是那几幅,使他陷入沉思,激发了他的想象力;他不知道有旁的娱乐。当到了该教他学语言和音乐的时候,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用很便宜的价钱请来一个老处女,一个生着一双兔子眼睛的瑞典女人,她马马虎虎能说几句法语和德语,勉强会弹钢琴,此外,腌黄瓜倒是腌得挺不错。费佳和这个女教师、姑妈以及一个叫瓦西利耶芙娜的老使女一起度过了整整四年。有时他拿着他那本《象征与标志》坐在角落里——坐着……坐着;低矮的屋里有一股天竺葵花香,点着一小支脂油蜡烛,烛光暗淡,一只蟋蟀单调地吱吱叫着,仿佛是感到寂寞,小挂钟在墙上匆匆忙忙滴答滴答地响着,一只老鼠不知在墙纸后面偷偷地抓着、咬着什么,三个老处女就像罗马神话中的命运三女神一样,默默地移动着织针,在昏暗的光线中,她们的手影一会儿在奔跑,一会儿在古怪地颤动,一些稀奇古怪和模模糊糊的想法也在孩子的头脑里翻腾着。谁也不会把费佳叫作有趣的孩子:他面色相当苍白,可是长得很胖,体形不匀称,动作笨拙,——用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的话来说,是个真正的庄稼人;如果让他经常到户外去走走,他那苍白的面色也许很快就会消失了。尽管他时常偷懒,学习倒还不错;他从来不哭;然而有时却固执得可怕;他一固执起来,可就谁也制服不了他了。对他周围的人,费佳一个也不喜欢……从小就没有爱过的那颗心可真是不幸啊!
①涅·马·阿姆博季克(一七四四—一八一二),俄罗斯学者。
②罗马神话中的爱神。
伊万·彼特罗维奇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于是他毫不浪费时间,立刻着手对他运用自己的那套方法。“我想要首先把他造就成一个人,unhomme①,”他对格拉菲拉·彼特罗芙娜说,“不仅仅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斯巴达人②。”为实现自己的意图,伊万·彼特罗维奇首先让儿子穿上了苏格兰式的服装;十二岁的孩子开始光着小腿,在那顶戴着挺合适的便帽上面插了一根公鸡羽毛;一个精通体操的瑞士人取代了那个瑞典女人;作为一种不值得男人学习的玩意儿,音乐课被永远取消了;遵照让—雅克·卢梭的建议,自然科学、国际法、数学、细木工手艺,还有为了保持骑士感情所必需的纹章学,——这些才是一个未来的“人”必须学习的东西;清晨四点钟就把他叫醒,立刻给他用冷水冲洗,随后让他抓着拴在一根高高的木杆上的绳子,围绕着木杆奔跑;他一天一餐吃一道菜,骑一次马,射一次箭;以父亲为榜样,经常锻炼坚强的意志,每天晚上都要在一本特备的本子上写一天的总结和自己的感想;伊万·彼特罗维奇则经常用法语给他写一些教训他的话,在这些训诫里管他叫monfils③,而且用vous④来称呼他。说俄语的时候费佳称父亲为“你”⑤,可是有父亲在场,他却不敢坐下。这套“方法”把孩子搞得莫名其妙,弄得他脑子里糊里糊涂,仿佛给他头上箍了一道铁箍;不过新的生活方式对他的健康却颇为有益:起初他害了一场热病,以后很快就恢复健康,成了一个强壮的小伙子。父亲感到自豪,并且用自己奇怪的语言称他为:自然之子,我的创作。费佳刚刚十六岁,伊万·彼特罗维奇就认为,及时给他灌输蔑视女性的思想,是自己的责任,——于是,这个年轻的斯巴达人,心里还感到羞怯,嘴上刚刚长出茸毛,正在身体强壮、精力旺盛的时候,却已经竭力要显示出对女性漠不关心、态度冷淡和粗暴了。
①法语,意思是:“一个人”。
②古希腊斯巴达城邦实行严格军事纪律,斯巴达人都特别勇敢善战,遵守纪律。
③法语,意思是:“我的儿子”。
④法语,意思是:“您”。
⑤俄语中称“你”表示随便,亲切,称“您”有疏远、客气、尊重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