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有人探听到几十年前流传甚广的一个说法,”郭敬慢慢道,“少主或许有兴趣。”
“嗯?”
“名剑、瑞草、金丹、铜尊……”手指在纸上滑着,郭敬一条条看下去,“其中不乏名门望族的珍宝,亦是包括我门玉玺。几十年前江湖人盛传一秘方却恰是于此吻合,再加天选之人心头之血,可有逆天之效。”
兰寻剑眉头一皱:“逆天之效?”
郭敬哂然,道:“以命抵命,起死回生。”
“一派胡言,这怎可能。”兰寻剑摇摇头。
郭敬耸耸肩:“不过是多年前一个说法,确实可信度不高,然,这并非重点,我等信不信先另说,若是先帝信了,这些年来他恣意妄为使得武林暗潮涌动,岂非找到了理由?”
“他是谨而又慎的人,断然不会听信此等传言。”
“若这并非传言呢?”
“怎讲?”
“属下也只是猜测。”郭敬道,“譬如,此乃有人故意为之以闻君王之耳,又或者,始作俑者即为当年圣上,此间行事最终真实意图另有一说。”
兰寻剑沉吟不语。
“不过,”郭敬又道,“真相如何,到底不是属下所能揣测。人心乃是世上最难琢磨事物,难说先帝为了哪一倾心之人,愿意信任道听途说的法子,到底不可知。”
“应当并非如此。”兰寻剑道。
郭敬收起了手中书册等物什,起身告别:“属下先行告退。那边已经收拾好,少主不日即可搬来,此地的善后不必担心。另者……”他顿了顿,递上一封信道,“都在此中了。”
兰寻剑点点头,接过信来,也不起身,看着郭敬出去带上了门,便拆开了手中信封,细细读过一遍,引了桌上油灯的火焰烧了。
一阵喧闹声传来,由远及近,门外一阵混乱,接着门被猛地撞开。
兰寻剑抬头,盛仙拽着个人一马当先地闯了进来,脸上还笑嘻嘻地:“娘子唷,你饿了没,要不要为夫给你洗手作羹汤?”
兰寻剑转了转眼睛,看清他拽的那个人却是章仲璟,不禁微微有些讶异。
五缺倒是很负责地在后面急急唤着盛仙:“不行少爷,兰少爷很忙的,不许别人进去……”
盛仙瞪他一眼:“别人包括我吗?”
“啊,这个……”五缺被问住了。
“我与娘子那是何等关系,四海相随,生死不离,早就不分彼此,他口中的别人又怎会包括我呢?”盛仙振振有词道。
五缺一时找不出什么反驳的句子,愣在原地眨眼。
“谁是你娘子。”兰寻剑冷冷道,又转向章仲璟,“大师怎会来此?”
章仲璟单手行个佛礼道:“施主有礼。”
“还不是管叔人老毛病多,这几天咳得厉害,我又不想去找高药那厮,想着师弟左右无事,不如来我们这里逛一逛啊……”盛仙大喇喇扒住章仲璟肩膀,笑眯眯解释。
“如此,有劳大驾。”兰寻剑回礼。
章仲璟目不斜视把盛仙胳膊拎起来再扔下去,道:“好了,你叫我见见你娘子,也见过了,我回去熬药了。”
兰寻剑嘴角抽搐,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章仲璟已转身离去。
这一天盛仙也不知怎样走顺了脚,隔一阵就来兰寻剑房里晃一圈,好在他还算有些眼色,只在兰寻剑独自在房内的时候才到访,不然真会被当着客人的面扔出去。
然,兰捕头的忍耐力也快到极限了。
“你有完没完!”一根毛笔掷过去,“这是第三壶茶了!”
“别打脸别打脸。”盛仙一手举着袖子挡,“这可是柚花熬的,解暑去火,清热解毒。”
“你嫌外面天气还不够冷吗?出去!”兰寻剑不再看他,继续伏案疾书。
盛仙笑嘻嘻将茶盘放到一边桌上,凑过来:“错了,应该是强身健体,一饮消昏寐,二饮无烦忧,三饮便得道,此乃提神醒脑上佳品,为夫特地为你熬的。”
兰寻剑揉揉眉心,抬起头来怒道:“你到底想干嘛!”
盛仙立即举起双手,诚实道:“想跟你圆房。”
“滚!”桌上的砚台也飞过来了。
盛仙敏捷无比地低头躲过去,委屈道:“好了,你都忙了好几天了,也没理过我。你一整天什么都没吃,好歹喝口水的功夫总有罢。”
兰寻剑瞥他一眼,起身到桌边将茶碗倒满。
“等等。”盛仙拦住了他举杯欲饮的手。
“怎么?”兰寻剑不耐道。
“没,就是事前告诉你一声,”盛仙表情严肃无比,“娘子,我刚才在里面下了药。”
“啊?什么药?”兰寻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盛仙嘿嘿一笑:“都说了想跟你圆房啦,自然是那,种,药,了。”
“……”兰寻剑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他一眼,意思再明显不过:就凭你?借你十个胆你也不敢。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行了,你可以走了。”
“唔,现在有没有什么感觉?”盛仙研究地看他,“比如说浑身发热之类的?”
兰寻剑瞪他一眼,放下杯子正准备回到书桌旁,刚迈出一步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你……该不会……”按住额头试图拽回逐渐远去的意识,却只感到身体渐渐不受控制。
“啧啧,真是的,都和你说过了啊。”盛仙悠闲道,“这么没有警戒心实在不好。我说,只允许对我这么不设防哦娘子。”
兰寻剑感觉一阵温暖包围了自己周身,是盛仙的怀抱,陌生又熟悉,脑海中模糊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媚药好像不是这个效果吧……
“等,等等,光头少爷,兰少爷说不能进……”
五缺显然又一次阻拦失败,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章仲璟闲庭信步挎着个包袱进来,看到屋内场面,很煞风景地“咦”了一声。
“师弟,打扰人家恩爱小心被马踢。”盛仙也没停下扒兰寻剑衣服的手,头也不回道。
五缺很识相地捂住眼睛倒退出门。
章仲璟没动,一贯的平静语气:“我赶时间,还得来看看药效怎样。”
“师弟的安神汤天下第一,好了吧?”盛仙脱掉兰寻剑外衣和鞋子,动作温柔地给他盖好被,旁若无人地在床边坐下来,目光始终没离开那人。
“哦,那我回去了。”章仲璟点点头,转身出去。
“在门口等一会。”盛仙道,“我有点事跟你说。”
脚步声顿了顿,逐渐远去了。
盛仙静静看了片刻,俯下身,在他额头印下一吻。
“睡吧,你太累了……”
手指轻轻抚过那人浓密睫毛覆盖下的彰显疲惫的青黑色,停留片刻,盛仙起身离开,顺手带上了门。
这正是:山水相伴踏归程,游鱼飞鸟亦思乡。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说再见的告别以后还会不会再见
城门当有血,城没陷为湖。
若一场无声的复仇需要殒命的战士,幸存的人必将背负更重的行囊。
难使天河水,还君太平年。
兰寻剑背靠着高高寺院围墙,滑落在地,手中紧握着浴血的长剑,缓缓吐出一口气,仰起头看着群树掩映中的黑夜。
师父从未告诉他这把剑的名字,或许,它本来就没有名字。
算来,它跟随自己大半人生,从未离身,见过了悲欢离合,今日,该将一切交付于此了。
为一场自己从未见证的血案,为一场掩埋二十年的真相,不止一次地怀疑过,是不是真要万骨枯的壮烈,是不是真要鬼哭花泪溅斑竹,楚歌山河血浪祭。
南明王余党如今所剩无几,青山会在此次行动中,已几近凋亡,说起来也本都是舍生取义的主,组织合该在此与他势要手刃的人同归于尽。
什么青山尚在,重振南明,无非是笑谈罢了,每个人都该知道自己走的是不归路。
可这代价,却是出乎意料的惨烈。只是为了应付暗杀,一个一个在眼前倒下的人,大部分他甚至还不知姓名。那些人就这么为了一个多年前的藩王慨然赴死,他又怎能后退?
刚才,走到这里他身边剩下的最后一个随从郭敬,共之前埋伏在此的人等拼死相护,才杀出条血路使他逃出,想来此刻,也已身死寺中……
母亲,今夜过后,我再无生杀予夺的权利。这些年来,我为仇人出生入死,却也隐忍至今吞下了诸多苦楚,只为取他一人性命,这到底值或不值?
你从未哺育我,却早已叫我走过一遭这世间冷暖。
因罪孽深重,此间事毕,我不得不归去!将我这条二十年前早该丧生火场的性命归还。
然,总觉得似乎,还有些什么没完成的事。
我亦飘零久,日夜不得安。欲寄彩笺与素手,又恐无人收;前夜何人相厮守,为我抵命毁朱楼,可记年少时候,多少风流,如今便做血流尽,前尘往事俱乌有。
兰寻剑握紧了手中的剑,稍微恢复了气力,便起身向寺院更深处走去。这是最后一战,想必那人早已得知他们来袭,或许早已逃走,或许,或许……但不能想,必须前行,在最后的蛊毒发作前,亲手了结这荒唐。
想起临行前一天,深夜出行,却发现无论自己换了多少个地方都能嬉皮笑脸跟上来的盛仙蹲在门口,美其名曰“为免娘子连夜出逃,在此守候”。
“我此行大多是有去无回,你莫要跟来。”兰寻剑沉下脸。
“这怎说得,为夫势必跟随你到天涯海角。”盛仙嘿嘿一笑。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盛仙忽然不笑了,看着他道:“不要去,娘子。”
兰寻剑皱眉:“谁是你娘子。”
“不要去,不要报仇,不要杀人,这样,你才可能过得好……”
兰寻剑推开他就走:“不可能。”
“你的蛊还没解,你会死的!”
“那又怎么样?”
“你……”盛仙咬了咬牙,“没有人是为了死亡而生,何必如此轻贱性命!”
兰寻剑已头也不回走出一段距离,也不知是否听见。
静谧的夜里,只有脚下沙沙踩过落叶的声音。
盛仙几步跟上,反手拉住他:“那让我和你一起去。”
兰寻剑回头盯着他,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忽地出手如电,准确点了他穴。
——他终究是不该遇见的人!
骑马长安陌,金钗倚翠楼,花钿合作枕边骨,一晌黄粱梦。你与那妙语解颐的人饮酒至天明呐,看不到我仗剑经过亭台之外,十里莺啼都是唱的绵密柳枝不醒的年月,此后尘归尘,土归土,没有前路的人,就让他走。
我不心怀苍生,我不执念大义,我不为自己任何一小小期许,因为……
远雷乍响。屋檐泛着冷青的异色,叫人看着却似乎是显出几分哀戚的脸。
“娘子,你!”盛仙动弹不得,露出惶急的神情来。
兰寻剑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折起的纸,放到盛仙手中:“这东西你要收好。”沉吟半刻又道,“……我走了。”
“你给我的什么东西?我不要!你回来!”盛仙急道。
兰寻剑脚步停了停,背对着他,站了很久。
忽道:“……忘了我。”
声音很低,他甚至不确定盛仙是否听到,但他就这样飞身而去,将那人的大呼小叫喋喋不休抛在了脑后,刻意忽略掉一路在头脑中喧哗的回忆,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颤抖。
我知他非纯良之人,市井之徒,恶习实多,尤爱招摇撞骗和那些没什么实际用途的经文佛法,或许他不该得到幸福,可却偏偏让我欠下这么多债。
欠了就得还。
兰寻剑抬头看去,前方不远是坐落在寺院偏僻处的二层小楼。
寺院内此刻漆黑一片。刚刚经历的喧闹厮杀似乎没给这地方一如既往的静谧留下任何痕迹,但此刻若是那些佛灯燃着,便会照见台阶经幡蒲团上处处犹自未干的血迹。
不久前才从大雄宝殿逃出时,月色惨惨映在佛祖金尊,宝相庄严的面目沾染着飞溅上的血迹,一滴滴向下淌着,显出几分末世般的诡谲之色。
可不是自己的末世么。
出入寺院无数次,眼前这栋小楼却是从未进去过,不知又有何玄机?无论如何,这是最后一处可能,若那人不在,恐怕也只得认命。
他留给盛仙的是这多年来自己收集的那人至关重要的情报,大到兵力部署,小至一个细微弱点,巨细靡遗,但凡有利用价值都已书于其上。
总要留下些什么的,并不指望盛仙能够凭那些做出些什么来,只是万一自己这次未捷身死,起码,凭借那东西可不致被他牵连,被这方人马控制。
手中的剑在地上拖出一条带血的痕迹,一片寂静中,那划过石砖的声响分外刺耳。
眼前的楼门大敞着,就像是谁设的局,屋内一场鸿门宴,外面还是春秋盛世,不过一处吹了灯的陷阱,请君入瓮。
风雨飘摇中,苟延残喘的期望如将灭的烛火,飘摇不定。
却并未落空。
一楼空旷无物,转身上了二层,却见摆设如同平常厅堂,桌椅茶具一样不少。
头发花白的人端坐厅堂对面正位上,半侧月光如水滑落,真真是自己熟稔于心的身影。
“孤已等候多时了。”
兰寻剑浑身一震。
那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无波,却可教人心旌动摇。
“孤有今日,亦是往日之因,来日之果,无从怨诉。”那人缓缓道,“若血海深仇得报,汝应当再无所求了,小九。”
那称呼令兰寻剑执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镇定。
他高高举起剑。
“南明王之子高寻剑,今日以青山会及我族之名取你性命,以慰家父高长弓并当年葬身火海诸位族亲家仆在天之灵!”
劈下去那一刻,那人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些什么,下一秒身形如电光闪过,已躲过这一剑,出现在房间另一侧。
“你果然会武功。”兰寻剑嘴角勾起,却没有笑意。
他看不清对面那人神情,只听得他道:“孤并非有意隐瞒。”
“无妨。”兰寻剑冷声道,“反正今日你都要以命相抵!”
“汝亲手弑孤,亦是自取灭亡。小九,晦养多年竟落得如此下场,汝当真痴儿。”
“无须多言。”兰寻剑举剑再攻。
那人即刻闪避,然究竟年事已高,多显疲态,脚下几分踉跄,口上却仍道:“醒醒罢,汝可暗中卸掉孤多地势力,又有多人能潜伏于此许多年,却终要丧命于区区蛊毒?”
兰寻剑皱眉:“将死之人,却来担心于我?”
“咳……”竟然露出抹笑意,“因孤已逃出,而汝尚远。”
兰寻剑不再多言,只握紧剑全神贯注向他攻去。
楼内空间不大,似乎是多日未打扫了,二人在此辗转腾挪,烟尘四起。那人跃过桌椅向外逃去,兰寻剑以剑柄击中身旁茶杯,正正打中他定穴。
面无表情再度举起剑,一步步向无法动弹的人走去,正当此时身后却响起个声音——
“娘子住手!”
兰寻剑豁然转身。
楼梯口站着的那气喘吁吁的人——盛大仙是也。
不过他此时却狼狈得很,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脸上满是污黑,简直像刚从哪个地震现场中爬出来的幸存者。更显眼的是随着他从楼下爬上来,身后滚滚黑烟逸散进来,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等,地震?
此时,脚下地板忽然发出“咯吱”一声,兰寻剑心下一惊,怎么回事?
环顾四周才知方才一番打斗中,竟未曾发觉这楼异状,此时周围温度异常高,一侧昏暗光线下看不清晰的地板已塌陷下去,焦黑浓烟从中不断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