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塌陷下去,焦黑浓烟从中不断冒出。
“走水了!”脑海中刚浮现出这三个字,兰寻剑就被扑过来的盛仙猛地压倒,随着这动作,轰然一声巨响,刚才所站的地方已被上方塌下的横梁砸中。
脑中一片混沌,跌跌撞撞被盛仙拖着走,耳边杂乱声响纠结成一团,在这混乱情境中不知为何,盛仙的话却轻飘飘传了过来。
“从今以往,断绝前尘,莫再执剑!”
兰寻剑回首,盛仙表情凝重又淡漠,眼眸深如幽潭,不见底处潜着卧眠的毒龙。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逃至窗边,此时整栋楼间断发出不祥的震动,脚下木板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和各种物品砸落的响声不安稳地颤抖,浓烟已弥漫在整个厅堂,兰寻剑呛咳不已。
窗户竟然没锁,而且此时也已被高温蒸得变形,盛仙顺手拿过他手中剑,以剑柄一敲,整扇窗便从窗棂脱落,随即几乎是转瞬之间,他伸手一推,兰寻剑从窗口坠落。
兰寻剑惊惶抬头望他,疾速下落中,他分辨不清那人脸上似乎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表情究竟表达着什么,只看到他双唇轻轻翕动,似乎说了一句话……
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这栋楼就在他变幻不定和持续跌宕的视角中轰然坍塌,火光终于吞没了这一处寺院的角落,振聋发聩的巨响不留余地侵入了耳畔所有空气。
正往浓烟滚滚的地方飞奔的萧三几步外就瞧见了被推下来的兰寻剑,不及思考,便一个飞身上去接住了人,看清他面容后喜道:“寻剑!你没事吧?”
兰寻剑挥手推开他,一个站立不稳跪在了地上,猛烈地咳了起来。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迟来的蛊虫之痛席卷了全身,他努力地回想着那人最后的表情动作,眼前渐渐漆黑。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说了忘记就一定能忘记
云海茫茫,无边无际。
苍然矗立的山峰直达天际,手可摘星,万壑千峰都似效忠的死士,只为守护这一方绝对的静谧,地上铺满了无人打扫的白云,轻轻渺渺。
崖边,兰寻剑孑然而立,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着一只青玉扳指,那冰凉的纹路却烧痛了掌心。
站了良久,直到整个人似乎都溶进了那苍劲山云中一般,兰寻剑忽然向前一步,脚下悬空,立时就向那万丈深渊中跌去!
恰在此刻猎猎风声传来,忽然手腕一痛,被一边横空跃出的玄衣男子狠狠拉住,再猛力向上一掷,他便又被抛回了坚硬石地上,男子手中也未留下力道,这一下摔得他痛哼出声。
“你,那江湖骗子究竟是你什么人,你竟要为他去死!”萧三缓了口气,盯着他的眸中怒意极盛。
兰寻剑静静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你们又未有甚么山盟海誓、生死之约,又非莫逆之交,那人一直缠着你,我却不曾当做一回事,如今看来,你们竟然是两情相悦么?”萧三越说越急,一步上前扯起他衣领,“你倒说说,你为何要为他而死?”
兰寻剑淡淡注视着他,片刻道:“我并不觉是要为他死,我只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
萧三愣了一下。
兰寻剑也不再言语,默然起身往回走去,就听后面的萧三道:“为什么,我对你千般好万般好,你都感觉不到,我好不容易将你救活,你却为了那种人要抛弃性命?”
兰寻剑张开手,看着手心那只扳指,温润的青色散发着暗沉的光泽,中央雕琢一“零”字,做工上乘,虽然不可置信,但这确乎是盛仙一直以来的随身之物。
从昏迷中醒来后已距那天又过了许多日,萧三非但没有遵循先帝旨意将他处决,还出手相救,并将他安置于这长安附近唯一可称得上险峰之上的一处居所,以免余党来寻。
后来从萧三口中得知,那天黎明前下起了暴雨,寺庙只那一角被焚烧殆尽,其余地方建筑并无太大损伤,然,整座寺院此时自然已是高门深锁,不再开放。萧三的手下去那栋楼废墟中寻找,却只找到了一具盛仙的遗骸,并未发现先帝留下的丝毫痕迹。
萧三将这枚扳指递过来的时候,兰寻剑茫然地看了很久。
好像不认识一样。那确都已成过往。从今以往,断绝前尘,莫再执剑。
他还是在想,盛仙最后那个口型,到底在说什么。
究竟是想告诉他什么?他想了很久,都没有答案,可想到这就是那人最后留下的东西了,近在眼前,他却捉不到,心中就有一阵阵的不甘混杂着许多复杂情绪在翻涌。
回头看了萧三一眼,兰寻剑握起手重新向前走去,道:“那是你的事。”
“你……!”萧三气闷,抱起手臂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吼道,“好,就算不关我的事,你好好想想,那家伙宁可舍命也要救你出来,为的是什么?……反正不会是为了让你白痴一样的从这里跳下去!”
兰寻剑没有反应,渐渐走远了。
可惜,没有甚么以往,也没有什么以后,命定既不能更改,又何堪再战。
他带着七分调侃三分温柔的嗓音不停在耳畔回响,一会儿是“……值此良辰美景如花美眷,不如你我二人今夜圆房如何?”一会儿又是“我法所云因缘际会,一切都是人间循环往复天道……”折磨得他日夜无法入睡。
胸口忽然一阵绞痛,兰寻剑猛地从床上坐起。
已经过了这么多日子,还是不停地梦到大火中他最后的表情,还有自己跳崖那一日和萧三的对话,又或是刚见到那枚扳指时恍惚的感觉,在梦中走马灯一般轮转。
兰寻剑紧紧抓着前襟,眉峰蹙起,极力忍耐着那阵剧痛。
可是——
若注定要成为我的噩梦,你我何必相遇?
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回想,可悲的是,不得不承认,在他过往的人生之中,盛仙却占据着那方最亮眼的天地,如今就如黄粱一梦,醒了,就再回不去。
师父说,只有你长大了,你才能出去。
推开门,走了不远,便是近日常来的峭崖,此时正值深夜,凄然月色映着诡谲云海,孤独的山峰披着稀疏鬼影般的苍梧,偶有野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更显此地死一般的沉静。
世间有太多美好景色和奇妙事物,为何,独我不能纵缰驰骋,恣意欢谑?
站在这来路与去路都隐没了的峰顶,兰寻剑品尝着也许是世上最苦涩的孤独,神思飘扬万里。此般夜色中,诸路鬼神都在沉默,于天地之间屏息凝听。
他很胆小,怕死,懒惰又贪财好色。虽然身无所长偏偏生出了三寸不烂之舌,又爱扮作不入流的和尚成日介宣扬佛法,那模样,真真能唬得了一干不知情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能毫不犹豫为自己挡下喂毒的冷箭,能够抛了手中经书千里来寻,舍命相救。
正经起来,却又不似平时那般混吃混合的模样,往往叫人出乎意料。是了,若是一般人,怎可能招摇撞骗这许多年,也活的有滋有味?这一刻,方才惊觉自己从未懂他,有太多以前看不到的事情渐渐从布满灰尘的记忆中浮现出了本来面目。他至少活得坦荡荡,说想说的话,追寻想追寻的事物,做想要做的事。
他本是个漂泊不定的旅人,却甘愿停留在那一方冷僻院落,放弃了太多鸾歌凤舞的美妙,却甘之如饴。他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好,终究成了自己最无立场评说的人。宝书为君掩,千金为君埋,万里云月相阻,不见尘雾炉台,心香纵作古人训,不堪摘。
天若有知……命该绝的本是我呵。
萧三一遍遍地问,为何而死。
盛仙一遍遍地说,没有人是为了死亡而生。
是啊,你们都有活着的理由,你们都有死亡的意义,潇洒人世一趟,都不算白过,可最后我还留下些什么。
有所思,乃在绝峰顶。故人别去风霜里,恩义断绝炙炎外。
静里相思极,但问君,魂兮归来否?
还有什么前尘过往?二十载韬光养晦的心血和那人俱葬在了一场大火之中,渺无踪迹。
其实不过一场大梦罢,从未在闹市街边相遇,从未有这么一人,玲珑心思都换成一腔没个休止的热忱,纠缠起来,一眨眼就不知到了何时。从未有自己目不能视的日子里,那一双温润手掌,总被自己甩开还不依不饶地伸过来。也从未这样掏心掏肺,赤诚相对,一句句说不出不能说的话,都一股脑倒给了他。从未有他漆黑眼眸,偶尔流露的光彩,仿佛涌动着一个世界,叫自己那不可言说的血腥过往都褪了色。
不过一场美梦。偶然经过那县城,自己就做了这么一个梦,醒来后还在长安,那乌有县,原就是一场乌有。
韶华转瞬白首,相思不解情愁,恩爱相离无由,越人歌尽芳洲。走一趟黄粱梦原是如此令人疲惫的事情,仿佛一夜间历经百年欢笑苦楚。
既握不住手中剑,亦留不住身边人。
如今梦醒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孑然一身,在这高峰之上日日烹煮白石,以待一个永不会回来的梦中之人……兰寻剑突然想,是不是天下所有万壑千峰独闭门的隐士都是这样,被一个梦境拖入万古不复的劫难。
若果真如此也好罢,强过一次令人无颜面对的生死之别。
然,若真如此,又是何等的令人伤悲呢。
从未遇见他,倒也好罢,只是若那样的话,自己早该死了千百回。
“兰少爷!”
身后传来五缺的喊声,兰寻剑豁然抬头,惊觉此时已是天色拂晓,云霭环绕这一方便如同仙境一般,原来自己已在此出神了这许久。
“兰少爷,你,你怎么跑出来了,害……害我好找。”五缺显然是跑上来的,涨得脸通红,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那日与萧三峰顶别后,他不知如何寻来了五缺,令他留在此处好生照料。大抵是萧三与五缺私下讲了些什么,令他如今煞是挂心兰寻剑,日日寸步不离地跟着。
“你急甚么。”兰寻剑打量他一番,此人显是刚从床上爬起,顶着一头乱发就冲了出来。
五缺支支吾吾:“这个……我,怕,不是……兰少爷!咱们回去吧!”
兰寻剑转身,怔怔看着他,眼神中仿似没有聚点。
“兰……兰少爷?”五缺傻傻地又唤了一声。
“回去……”兰寻剑喃喃道,“能回去的话,倒也好了。”
五缺挠挠头,露出不解神情:“……啊?”
兰寻剑袖子一甩,双手背在身后,径自向来路去了:“好,我们回去。”
五缺应了一声,欢欢喜喜跟了上去。
却不想,兰寻剑回屋拿起尘封已久的剑就出门直接取了下山的路,五缺一迭声地唤着,他却只兀自走了下去。五缺无法,只得匆忙收拾了几样东西也随他下山。
到了山下,两人向着长安方向走的一路上,五缺仍在坚持不懈地问道:“兰少爷,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这位兰少爷直到城门口终于赏了一句回应:“回乌有。”
五缺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手,开心道:“好哦!”
兰寻剑瞥了他一眼,仰头示意了不远处集市的方向道:“去租辆马车。”
“好嘞!”五缺笑呵呵地赶去了。
今日早晨的集市薄雾已散,却还清冷着,寥落人群偶尔擦肩,丝毫看不出长安的恢弘气息,这座城市尚未醒转,人们脸上带着一如往常的寡淡神色,对于月前城外那一场变故却是全然无知。
呵,如此也未必不好。
兰寻剑站在城墙边望着人群出神,过了片刻五缺空着手气喘吁吁跑了回来。
“我,我突然想到……”五缺跑来冲他道,“兰少爷,我们不用跟那个少爷说一声么?”
兰寻剑挑起眉:“萧三?不用管他。”
“哦——”五缺搔搔后脑憨笑道,“这样不好吧?”
兰寻剑皱皱眉,道:“我日后传信与他讲。快去!”
五缺缩了缩脖子,又跑回去了。
日光斜斜洒过来,带着些没温度的怔忪,巡街的侍卫列队整齐踏步过来,兰寻剑微微侧身,向路边让了两步。未几,一声长长马嘶震裂了城内静谧。
惊诧转头过去,就见似是远道而来的马匹在城门口戛然停住,马上的人飞身而下,长袍在空中翻卷未定,手中已与那侍卫队打头一人过了几招,动作狠厉非常,令观者心惊!
兰寻剑还在犹疑中,正欲上前,便已见那人干净利落斩下侍卫首级,手中染满鲜血的大刀直接扔在地上也不要,拎着首级又一个翻身上了马,向城里奔来。
那马又是一声嘶鸣,狂奔过街,经过兰寻剑身边时,马上的人似是投来一道目光,又转瞬只剩飞尘满眼。兰寻剑清楚看见了他溅血的面容,目光带着冷透的寒意,面颊上疤痕犹带血色,修罗一般的神色却登时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牵着马过来的五缺站在旁边,许久愣愣道:“……刚才马上那个人长得真像少爷啊。”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相遇都是一场重逢
在萧三的安排下,兰寻剑顺利接任了长安城内捕头一任。
仿佛又过回了从前的日子,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关于先帝最后的下落,或者分崩离散的青山会,这些对于他来说,仿佛都已不再重要。连日来所过的避世生活,而今回到这现世,只觉得前尘往事都成飞烟。
他无法分辨自己出于什么心情留在这九陌四衢琼钩玉楼的长安城,心里却分明有个声音说着,再见一次吧,再见他一次就好。
既已亲眼见过那楼在眼前轰然的坍塌,既已亲眼见过那人诀别般最后一个神情,又何妨再见一次,那个酷似盛仙的人,或许是上苍垂怜予他的梦境也说不定!
兰寻剑因自己这般从未有过的卑微心思而感到惊诧。
新的住所在城中最为喧哗的地方,兰寻剑素来喜静,这回却也没说什么,五缺倒是很开心,蹦蹦跳跳地一直讲着前日在城门碰到的“很像少爷的人”。
“绝无可能是他。”他这样对五缺说着,心底却不知为何有些慌乱,“虽然长相极似,神色却半分不像,又显是武功高深,与他完全是两个人。况且……是我亲眼见,他已死了的。”
五缺一愣:“少爷死了?”
兰寻剑抬眼看了萧三一眼:“你没告诉他?”
萧三正在一边饮茶,无奈放下茶碗道:“我明明说过。”
“你骗人,少爷怎么会死!呜啊……”五缺肩膀一抽,随即哇哇大哭起来。
兰寻剑按着额头看着胖胖的五缺坐在地上像没有糖吃的稚童一样哭泣,心里一阵酸楚。
盛仙盛仙,你做的好事。
如今,你就像一杯未尽的毒酒,让我看到了酒中游蛇的利齿,也照饮不误,到头来却发现那不过是墙上弯弓的倒影,真是虚惊一场,也真是空欢喜一场。
几日巡街,却也未曾听说那人的踪迹。
关于前次城门变故,据萧三说当日早朝之后,众位将臣甫一出门便见犹带血渍的侍卫头领首级赫然现于殿前阶下,文臣大多当场大惊失色,有将士上前查看,阶边石柱上有指力留下苍劲刻痕,上书“血祭乃始”,署名一个“孙”字。
至于门前护殿的列位兵士,俱是干净利落一刀毙命,横尸当场。
报禀了上去,皇上也未说什么,只面色阴沉拂袖而去。
最蹊跷一事,此人如何越过大内重重阻隔直达金銮殿前,又不入内只留下这似是警告意味的标识,且横扫护殿数位兵士,殿内竟无一人听见声响。
虽说殿前守卫也不是一等一的高手,这种事也未免太过荒唐……若来者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