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小僧闻言吐吐舌头:“是,师父。”说罢拎着扫帚溜出去了。
天色尚早,盛仙又摸去兰寻剑房里讨了回打,东拉西扯上下其手你来我往七手八脚了一番,最后被兰寻剑一脚踹出门外的时候,正值黄昏时分。
盛仙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衣服上尘土,嘿嘿一笑:“嗯,看来娘子恢复得不错。”
他一边向外走,一边又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说要去飞花坊,为何娘子一点反应都无的?好歹也要吃个味生个气什么的方好啊。”
维持着不解的表情走到门口,又恍然道:“啊,我明白了,娘子一定是相信我不会背叛他的。娘子,我好感动,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信任的!”
等在门口的尔康好奇地看着他:“师兄,你说什么呢?”
盛仙道:“师弟,身为佛门中人,要时刻默念佛门经典,以便时时思忖内里真意,时时得到新的体悟,此乃修行最好途径之一。师兄刚才便是在背楞严经啊。”
尔康一脸崇拜地点点头:“师兄,我记住了。”
——所以说盛大仙喜闻乐见的人不外乎就这几个特点:好哄、好骗、好欺负。
二人行至飞花坊楼下,见到周恭谨已在那里等候,身边还站着个女子,他引见说是他夫人萧乔。几人寒暄一番便上了楼,周恭谨显然是家道殷实出手阔绰之人,包下了二楼最大一间房。甫进门便是乐声入耳,绕过鎏金珠帘彩绘屏风,入眼皆是衣香鬓影绮罗歌舞酒香伴长琴,繁盛轻薄金玉满堂不在话下。
落座后,周恭谨便举杯道:“第一杯定然要敬大师,谢你出言指引,挽救拙荆一命,大师神机妙算心怀慈悲,堪称再世活佛,请受我一拜!”
说着,他便一揖到地。这一揖没把握好平衡,洒了杯中酒,周恭谨再起身尴尬地笑笑。
萧乔亦行万福道:“大师恩重,小女子感激涕零。”
盛仙慈祥道:“二位何必如此,贫僧不过略尽门中义务,实在受之有愧。”他方才仔细回想,印象里似乎确然是有这么一回事。然,只隐约记得这妇人当初病入膏肓,而且这周恭谨来摊前时,正是自己不知遇上何事心情怨怒之极时,与他讲了什么,一时也想不起了。
想来,周恭谨当时是病急乱投医,撞到了自己摊上,至于说自己救了这妇人一命,委实属于巧合罢。
周恭谨因道:“大师还请勿推辞,今日尽欢自不必讲,往后但凡在下帮得上,大师尽管开口,我等万死不辞。”
尔康见此,朗声笑道:“师兄如此广播义种,师弟佩服之极,来,师兄,这一杯我敬你!”盛仙洒脱一笑:“有道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盛情难却,贫僧便笑纳了。”
盛仙这厢正毫无愧色与周恭谨等人共几位巧笑倩兮歌女对饮,房门轰的一声被撞开了。
歌舞升平玉馔美酒戛然而止,众人俱是面色不善地回过头去,想看看是哪位不速之客惊扰了这一室其乐融融。
盛仙头还没完全转过去,就见身边的尔康神色突变,手中酒杯突然弹出,划过凌厉射线,直直撞飞正掷向周恭谨面门一把短剑!酒杯当下便已承受不住巨大冲力炸裂开来。
被溅了一脸酒液的周恭谨面色惨白,直盯着那敞开的房门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要知其中端的,问那来者何人?请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
☆、血的颜色通常都会由红转黑
众人回头看去,那立于门口的却是一瘦弱女子,被老板娘和一个店小二拉扯着,显然是没拉住叫她给闯了进来。适才那柄短剑,也似乎就是她所掷。
只见那老板娘给店小二使个眼色,他便跑开去了,想必是要去找人来制服这女子。
盛仙眨眨眼,没搞清楚状况,观察下周围人面色,除了周恭谨以外也俱是一脸茫然,尔康还捅捅自己低声道:“这位姑娘身手似乎不错,难不成也是这里的……?”
看这情景,十之□□是周恭谨惹下的一笔风流债。盛仙依样捅捅站在自己身后倒酒的姑娘低声问道:“认识这人吗?”
那姑娘也低声回道:“这是顾曲,我们楼里唯一一个女性护卫。”
护卫?盛仙不由睁大双眼,又仔细打量了这女子一番,然,还未等他打量完,那幽幽对视着的一对痴男怨女同时开了口。
顾曲凄然道:“周郎……”
周恭谨则道:“你……”
开了口,又猛然刹住,二人又对视一番,顾曲继续道:“周郎,为何如此?”
周恭谨欲言又止,扭过了头,略带紧张地看着萧乔。萧乔则紧紧盯着那顾曲,半分注意力也未曾落在他身上,似乎那顾曲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
盛仙又低声问身后那姑娘:“他们俩怎么回事?”
那姑娘摇摇头:“不曾听说……周公子近几年很少来我们这边的。”
必然是出了什么事才很少来的吧?盛仙心道,脑中小剧场开始播放各种走马灯式的剧情,诸如顾曲姑娘与周恭谨一见倾心再见倾情,干柴烈火情难自抑,铸成大错后周恭谨悬崖勒马……哦不,是崖底勒马,回到正牌夫人身边,从此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周郎,”顾曲颤声道,“你可知,这些年,我有多少次想过要亲手把这剑送入你胸口……这样便好……这样便好了……”说着,她肩膀颤抖起来,接着竟然失控似的笑起来。
那笑声很快便张扬成歇斯底里的狂放,盛仙打了个寒战。尔康在耳边点评道:“嗯,此人内力恐怕稍逊,我应该十招之内可以拿下。”
盛仙眼光未动,顺口接道:“师弟谦虚。”
尔康笑笑,也不说话,继续看戏。
“你告诉我,她哪一点比我好?”顾曲笑出了眼泪,声音也愈发凄厉,“你说啊!你再说一遍你的山盟海誓,教大家听听啊!我哪一点不如她,令你背信弃义!”
周恭谨犹豫着转回头道:“你……这位姑娘……你冷静点。”
“呵呵,如今打算装作不认识我了么!”顾曲厉声道。
一边的老板娘不敢丝毫放松拽着顾曲的力气,此时急忙道:“几位客官,今日是我管教下人不周,多有得罪,还请见谅。”说着,又扯了扯顾曲衣袖,低声冲她说了句什么。
顾曲恍若未闻,只盯着周恭谨,扭曲的面庞上泪水不停流淌。
店小二已然率数名彪形大汉上得楼来,几人不由分说,拉住顾曲便往后拽,顾曲死命挣扎,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狠狠盯住周恭谨,尖叫着:“血债血偿,周郎,你记住……”
后面的声音消弭在楼下,老板娘只歉然一笑,道:“客官们慢用,今次酒钱折半,还算敝处赔罪了,请几位宽恕则个。”说罢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门一关,众人的眼光齐整落至周恭谨夫妇身上。
萧乔眼波轻动,瞟了周恭谨一眼,问道:“夫君,方才那位姑娘眼生得很,是你故人?”
周恭谨偷偷抹了把汗,道:“啊……那是这里的护卫,我不,不太熟……”
“是么。”萧乔手指轻轻拨弄着发丝,淡淡道,“你这样性子,恐是从前得罪过人家尚不自知呢。习武出身的女子,平白都比人多一分自尊,若是不小心着,难免不周。”
“夫人说的极是。”周恭谨显然松了口气,“我以后一定注意。”
众人见气氛缓和,也都放松下来,尔康又小声道:“师兄,你看这周夫人好生善解人意,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师弟,这才是厉害人物,在外人面前两句话摆平局面,依我看回去后这周公子不定要受什么冷落惩戒呢,里外皆顾到,这位夫人不简单呐。你——还是得学着点。”盛仙道。
尔康露出意外的表情:“原来是……”
一句话还未说完,二人突然听见短促“嗤”一声响,如同什么东西被撕裂一般,轻轻在耳边滑落。二人转过头去,就听见周围几个歌女已经厉声尖叫起来。
萧乔手中握着方才被尔康击落那柄短剑,另一头深深没入周恭谨咽喉处。
这一刀直接划裂了声带,当下周恭谨已是言语不能,血从剑柄前无休无止地喷涌而出,不多时他便瞳孔涣散,最后留在脸上的,还是那个无法置信的表情。
歌女们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夺门而出,伴随着尖利的叫声,那一地的鲜血仍在安静流淌。
室内只剩下他们四人,尔康抿起嘴,深深注视着萧乔。
至于盛仙,早连滚带爬躲到尔康椅子后面瑟瑟发抖去了。
一时之间,几人都未开口说话,屋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萧乔松了手,任那具毫无生气的曾与她朝夕相对或许举案齐眉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地上那些血因而不祥地发出了细小的波动。
她半张脸上也溅着血色,显得颇为可怖。这位不知是否还应被称为周夫人的浴血女子,眼光轻佻瞥过二人,江湖侠士一般抱了抱拳,道:“家门不幸,见笑。”说罢,昂首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屋狼藉,颇有些薄帷明月带清风的豪气。
哎?尔康脸上立时一片茫然——就这么走了?
盛仙探出半个脑袋,拉拉尔康衣角,哆嗦道:“师……师弟!是……是非之地……不……不宜久留!我,我们快走!”
“可……周公子……”尔康迟疑道。
伸长脖子确认突然暴走的周夫人远去,盛仙安心下来,此时清清嗓子,打断了他:“周什么公子,这二人来历恐怕非我们所见这样简单,待我回去细细回想一番当日与他二人见面情境,再做计较。留在此地,恐横生枝节,难保那女人不会反咬一口说是你害她夫君,到时你说众人是信她还是信你?”
尔康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点头道:“师兄当真玲珑心思,好,我们这便走!”
当下,尔康推开后窗,足尖一点,便携着盛仙腾空而起,使出绝妙身法,在屋顶飞檐片瓦间穿行,未几便落在了了庙门口前。
“哎哟哎哟……”盛仙在空中时紧闭着双眼,一落地便扶住腰抱怨道,“师弟,你也稍微轻点拎我,师兄这腰不比从前……”
吱呀一声,庙门打开,章仲璟正从里面出来,见了他二人一愣,道:“你们不是风流快活去了,怎的回来这么早?”
尔康见了他便冲盛仙道:“师兄,你若是腰椎有疾,不如让光头师兄替你看看?”
章仲璟木然道:“你师兄里十个有九个都是光头,谁晓得你在说哪位。”
尔康想了想道:“可会治病的就你一个啊。”
章仲璟沉默一阵:“……你说的是。”说罢绕过他二人兀自走了。
“咦,光头师兄去干嘛啊,这么晚。”尔康奇怪地看着章仲璟背影。
“这都看不出来,会情人呗。”盛仙懒懒道,扶着腰早信步进门直奔兰寻剑屋子去了。
尔康在原地怔了半晌,才迈进去默默地关上了门。
“我说娘——子——啊——!”和往常一样人未到声先至的盛大仙大喇喇跨进屋子,尾音还带着颤动。看见兰寻剑正在床铺上打坐,便笑眯眯贴了上去。
“这位俊俏施主,别光顾着练功啦,快来迎接你夫君!”盛仙无比开心地在兰寻剑眼前晃晃双手,“怎样,现在视力恢复如何?”
兰寻剑收起打坐运功的架势,回道:“勉强能分辨轮廓罢。”
“如此假以时日,娘子你一定会大好的!”盛仙喜滋滋道。
“……”兰寻剑皱皱眉,“谁是你娘子。”
盛仙自然如以前一样当做没听到,换了个哀切语气道:“唉,你不知道,为夫今日险些丧命于那飞花坊啊!”说着,将方才故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顺便将那萧乔描绘成一个阴暗无比犹如女罗刹般的恶魔,将亲夫大卸八块,血溅当场,其惨烈程度不可想象。
兰寻剑思索一番,道:“未知……你那尔康师弟是何来历?”
“哦,他啊,”盛仙挥挥手,“一个武痴。以前是无情门那个什么天长老的入室弟子,后来痴心于各家绝学,四处寻访高人。说来也奇了,不知如何那许多销声匿迹多年的隐者如何能被他找到,不过如此一来,他便与无情门那边基本断了关系。本来无情门一向对此种行为不容姑息一律逐出门派的,却从未对他下此声明,我也觉得这小子实在运气好得很。”
莫非是无情门通天长老?兰寻剑心里微微有些讶异,道:“那必然是一等一的高手,却不知为何从未听过他名号。”
盛仙挠挠头,道:“嗯……倒也是……或许是因为他偏爱与避世高人讨教罢!”
“可……却又为何成了你师弟?”
“咳,你别看我师父这样,其实他曾经也是风光无两的人物。当然,这我都是后来听说的……不过尔康既然能找到师父门上,自然有他的理由!”
“……大师超逸凡尘,自有一番气度。”
“娘子,你一定是为了给我面子才这样说的,我好感动……等等,不是刚说到周恭谨和他那魔鬼夫人么,你怎么只盯着尔康问?”
兰寻剑顿了顿,道:“此事只听你转述,实在难以论断其中来去,或许内里有巨大隐情,譬如一件惊天血案,但你只是意外撞上,又何必深究。”
“娘子说的对,”盛仙装模作样点点头,又道,“可又与尔康何干?”
“无他,我听你讲述中感觉此人非同一般,顺口问问。”
盛仙嘿嘿一笑:“真是的,明明就是吃醋了吗,娘子真害羞。”
兰寻剑没理他。
“说来,尔康倒还未见过你,不如我去找他来,今夜我们共饮赏月,岂不自在!”盛仙说一不二,当下便起身出门寻尔康去也。兰寻剑未及出声,便听得咣一声门响,只摇摇头,继续运气打坐。
寻遍了整间庙,惊飞了不少鸟雀,踩翻了几个小僧的水桶,还摸去梦疑大师的禅室掀开蒲团翻找一通,也未曾发现尔康的踪影,盛仙郁卒得很。
“阿弥陀佛,”梦疑大师扫了一圈自己飞沙走石面目全非的禅室,慢悠悠道,“施主,一个大活人是藏不进那蒲团中去的。”
盛仙道:“师父,有道是幻生浮诡,万物皆空,眼前所见种种皆是虚空,净瓶中可纳三千世界,这蒲团又为何装不下一具肉身呢?”
梦疑大师沉默了一会,道:“施主,你这辈子是悟不了道了,老衲劝你回头是岸。”
盛仙坦然道:“师父,有志者事竟成,今后必定要你刮目相看。徒儿去也!”
百无聊赖的盛仙出门闲逛了一圈,再回来时已近半夜,经过尔康房间时见里面有灯火光芒,便毫不客气推门而入。
尔康正对着那盏油灯沉思,见盛仙进来,反应了半晌,才唤道:“师兄。”
盛仙道:“方才我在庙里遍寻你不见,去哪里了?”
尔康答非所问:“师兄,我想去今年的湖畔大会。”
盛仙愣住,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这正是:至亲祭血告别离,弹指之间心转意。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说出去的话和已经死去的人一样都无可挽回
湖畔大会,即是三年一度的武林比武盛会,顾名思义,每届都在湖畔举行。如无意外,群雄历次都会在朝夕湖一带聚首。万顷重湖朝夕浪,几声残橹往来舟,江山如画并残阳似血,这样顶尖高手聚集的盛况,每每引得万人空巷。
朝夕湖地处江南,许多在江湖中声望高重的家族都在坐落在那一地带,传说中更有朝中势力雄厚的大人在此筑有别业。这地方说起来,离乌有县倒是不远。
如此盛会与如此胜地自然少不了尔虞我诈血雨腥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