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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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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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棺材阵的边儿上,停了一辆装满了棺材的大卡车,那卡车不像是在拉棺材,而像拉了一座黑色的山。就在那山上,还有人把最后选好的棺材小心地朝着山顶上抬。为了不让棺材磨磨和碰碰,有一个人在车下指挥着,让车上装棺材的人在每一口棺材的四边和档头都隔上草垫和席子。那个指挥着的人,穿了蓝色小大衣,红毛领竖在脖子上,说话声音粗粗大大,指手划脚,听起来耳熟得像是我爷一出门就碰上了自家人。
  我爷朝那人扭头望过去。
  果真就看见了一个自家人。
  看见了在那指挥装车的竟然是我爹。爷惊奇地在那站一会,朝着他的儿子走过去。可待他急脚快步从棺材阵间穿将过去时,快到那装满了棺材的卡车前,人家不仅装好了车,而且也都用粗大的麻绳把车上的棺材捆好了。汽车一发动,冒了一股浓烟便朝大门那儿开过去。那些装车的人,一转眼也都随着我爹上了卡车消失了。
  我爷就地立在刚才卡车停过的空地上,望着远去的汽车唤,辉——辉——
  唤醒了。
  从梦里醒过来,爷看见爹竟果真就立在他床前,脸上挂着笑,亲亲地叫着爹,说他进了一趟城,在城里见了高县长。说高县长就是原先教育局的高局长,现在是了副县长,是了热病委员会的负责人。说高副县长让他回来问爹好,还答应要给丁庄有病的人家,过年时每家照顾五斤油,一挂鞭,让丁庄人好好过个年。
  爷便愕愕木木地坐在床边上,看着爹,想着棺材厂的梦,像还沉在梦里样。
  过了大年过小年。
  过了小年庄里也就发生了一桩事。
  过年间,有人走亲戚,一来二去间,就知道有的村庄死了热病的人,政府会照顾一口黑棺材,知道县里在县城边上的哪里建有棺材厂,专门是给热病病人做棺材。同属一样的病,同是县里的人,凭了啥儿给人家就是一口几百块钱的棺,给丁庄仅是十几块钱的一桶油和几块钱的鞭和炮?
  就去问我爹。
  东西是我爹去领的,就去问爹。
  这是正月十六的早饭后,赵秀芹和丁跃进们就去问我爹。爹正在院子一角翻着一块地,那儿原是猪圈和鸡圈,可鸡猪都被庄人毒死了,不喂了,也就扒了圈,翻出一块地,准备在那地里种荆芥。扒掉的碎砖堆在院子里,翻开的沙土呈着泥黑色。泥黑的土。因为那儿喂了多年的猪,多年的鸡,土都油黑了,种荆芥是再好不过呢。黑土中有着一股庄稼、菜园都喜爱的粪臭味。我爹脱了棉上衣,在那黑的味中翻着土,就有病人都围在了门口上,说凭啥儿人家快死了有一口黑棺材,我们快死了只有十斤菜籽油?
  爹就从地里出来守在门口说:“要不是我跑前又跑后,你们连油都还没有哩。”
  爹说有一个村庄只有二百多口人,可一年不到死了一百口,比一比,丁庄侥幸呢,我们能和人家争那棺材吗?
  说还有一个村庄五百多口人,现在三百口人都有热病啦,我们丁庄能跟人家挣那棺材吗?
  就都没话可说了。
  不再说啥儿,爹就又去翻着他的地。
  冬末了,春天快来了。春天一来,在那地里撒上荆芥籽,两天一泼水,一周后荆芥就会露芽儿。
  半月后就有形有棵儿,麻香味便会浅绿浅蓝地四处飘。
  种荆芥的时候庄里又死了一个人,不到三十岁,没有棺材用,大家在庄口站一站,说一说,那家人就去我家要棺材,说:“辉哥呀,你去上边给你兄弟要副棺材吧。”
  我爹为难着:“你们想一想,能要来我能不去要?菜油、鞭炮不是都给你们要了吗?”
  人家就走了。
  爹种的荆芥就齐码码地长了出来了,在我家满院飘香了。
  蝴蝶飞来了。飞来它又飞走了。
  蜜蜂飞来了,飞来它也又飞走了。
  荆芥有麻味。凉麻味,它不爱招惹蜜蜂和蝴蝶。可是说到底,我家却是满院春光了。


  丁庄梦 第四部分
  卷四 第一章 一(1)
  年过了。
  正月十五也过了。连正月也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日子还是原样儿,日照有暖,风吹有寒,染了热病就熬药,有人死了便埋人。
  人埋了,想起来还是学校里好。热病和热病在一起,说说和笑笑,日子轻快着。热病们都在自家散落着过,寂寞堆满屋,挤满院,三分病也成了七分的病。七分病就该下世了。就又都想往学校去过那集体的日子了。想往学校里去,介着大家去找我爹要过棺材的事,顶了嘴,吵了一些架,不好到学校跟我爷去说了。说到底,我爷还是我爹的爹,骨肉亲的爹。
  这一天,罢了早饭后,日头悬照着,庄子里的暖如被文火烤着样。赵德全、丁跃进、贾根柱、丁竹喜、赵秀芹,都在庄里晒着暖。我叔和玲玲,也在晒着暖,立站着,隔了人群相互地看。
  他们是贼爱。贼一样地爱。
  在他们的贼爱间,有人说:“谁去给丁老师说说大家还住到学校吧。”
  我叔就笑了,对着一片有了热病的人,说:“我去吧。”大家都说你去了好,你去了好。我叔就又看着众人唤:“谁和我一块去?”不等有人答,他就接着道:“玲玲,你和我一块好不好?”玲玲正犹豫,赵秀芹便扯了她的嗓子道:“玲玲,你去吧。你病轻,腿上有力气”。
  玲玲就和我叔走出丁庄朝学校走去了。
  不远的路。路两边的小麦已经在冬暖中泛了青,有一股青藻的苗味在日光里飘荡着走。平原上的透明里,远处的柳庄、黄水、李二庄,在空荡荡的天空下,影子样卧在地面上。身后的丁庄近得很,可庄口没有人。人都集中在庄子中央的饭场晒暖儿。我叔和玲玲并着肩,回头望了望,朝前望了望,拉了玲玲的手。
  玲玲惊一下,也回头望了望,朝前望了望。
  我叔说:“没有人。”
  玲玲笑:“想我了?”
  我叔说:“你没想我呀?”
  玲玲板着脸:“没。”
  叔说到:“我不信。”
  玲玲说:“我天天想着我的病,不知道我会哪天死。”
  叔看玲玲的脸,发现她的脸色比年前枯得多,藏着了不少死前的黑,像一张本就带黑的红布包了腐枯的水。年前她脸上显少的疮痘儿,年后在额上又多出十几颗,红褐褐的亮,还带着浓点儿。我叔拿起玲玲的手,翻转着看,看见她的手背、手脖上,并没几粒新的疮痘儿,皮肤上还些微闪着她那年龄的光。新媳妇,二十几岁的光。
  “没事儿,”我叔说。“放心吧”。
  玲玲说:“你懂呀?”
  “我快病了一年了,成医啦。”叔笑着:“让我看看你腰上的疮痘啥样儿。”
  玲玲就站下,盯住叔的脸。
  “玲玲,我想你想得忍不住。”叔说着把目光从她腰上收回来,就要拉她往路边的一片草地里走。谁家的地,不种了,荒了过膝深的草。冬末里,那草虽干着,还是过膝的深,显着上一年的旺。干草味里有着霉腐的香,在冬日中散发着,倒比那青草绿苗还润人的肺。玲玲死活不往那草地里去。我叔就问她:“你真的不想我?”玲玲说:“想。”我叔又用力拉着玲玲的手,玲玲说:“没意思,活着没意思。”叔就更用力地拉着说:“没意思,就是要活一天就有一天意思来。”拖着她,往那草地里走。踩着枯草一前一后地走,到草深的地方坐下来,压倒了一片草。
  躺下来,又压倒了一片草。
  他们就在那草地里做了男女的事。
  做事时像是疯了样。我叔像疯了。玲玲也疯了。彼此都疯着。忘了病,和没病一模样。日光从他们身后照过来,我叔看见玲玲身上的疮痘充了血,亮得像红的玛瑙般。腰上、背上都有那疮痘,像城市里路边上的奶子灯。到了激动时,她的脸上放着光,那枯黑成了血红的亮,在日光下玻璃般地反照着。那时候,叔就发现她不光是年轻,还漂亮,大眼睛,眼珠水汪汪地黑;直鼻梁,直挺挺的见楞有角的筷子般。她躺在避着风的草地间,枯草间,原先人是枯着的,可转眼人就水灵了。汪汪的水。身上虽有着疮痘儿,可因着疮痘那比衬,反显出了她身上的嫩。身上的白,像白云从天上落下样。叔就对她疯。她就迎着叔的疯,像芽草在平原上迎着春天的暖。
  疯过了,有了汗,也都有了泪。平躺着,并了肩,望着天空的日光眯着眼。
  我叔说:“你是我媳妇就好了。”
  玲玲说:“我猜我活不过今年了。”
  我叔说:“你就是活不过一个月,你要愿嫁我都敢娶你。”
  玲玲说:“嫂子婷婷呢?”
  我叔说:“管她呢。”
  玲玲便从草地折身坐起来,想了一会说:“算了吧,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我叔也坐着想一会,也觉得犯不上,就彼此站起来,望望那一片压倒的草,都笑了。
  淡淡的笑,抿嘴笑着往学校里走。
  爷正在收拾着年前大家常集中的大教室,用抹布擦着谁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的猪狗和王八,还在那猪、狗、王八边上写着的名。擦着时,看见我叔站在门口上笑,爷就问:
  “你写的?”
  我叔说:“大伙都又想回到学校来住了。”
  我爷说:“该让孩娃们来学校写写作业啦。”
  叔就问:“大人快死了,孩娃们上学有啥用?”
  爷便说:“大人死了孩娃也得活着呀。”
  “大人都死了,谁养活孩娃们?”玲玲望着我爷的脸,忽然觉得爷的脸的亲,和她没见过的公爹样。她的公爹早死了。她嫁到丁庄时,只在家里正堂桌上见着公爹的照片儿,清瘦里有着留恋人世的心。现在她就把我爷当成公爹了,问着话,望着我爷的脸,说:“伯——你想想,大人们能多活一天,孩娃们不是就少当一天孤儿,少受一天的罪?”
  爷便把手里的抹布挂到黑板架的钉子上,拍着手上的粉笔灰:“那就让病人都来吧。”
  玲玲便和我叔又回庄里通知让大伙还到学校住着的事。出了学校门,他们就又拉了手。到那一片枯旺的草地间,彼此望一下,没说话,就那么望一眼,就又手拉手去那旺草中央了。
  坐下了。
  躺下了。
  日光从正顶悬着照在她们赤裸的身子上。
  要往学校里住,首先得把病人的粮食收上来。老标准,每人每月多少面,多少的玉蜀黍粉儿或大米。就在庄子中央收粮食,把缴上来的面装一个袋,米装一个袋,大豆小豆混装一个袋。跃进是会计,他在过着秤,多退少补着,让人把粗粮、细粮分开倒进公家的袋子里。赵秀芹管烧饭,不用缴粮食,她等粮食收缴毕了时,把集中起来的面袋、米袋满了扎口儿。扎口儿,她就发现了那装满了面的袋里塞了几块砖。一块砖足有五斤重,四块砖就是二十斤。又去另一个面袋里摸,没有摸出砖,摸出了一个碗似的石头来。再到米袋里摸,没有砖,没石头,有几块几斤重的瓦片在那米袋里。把摸出的石头,砖瓦都扔在街中央,白白哗哗一片儿。一堆儿。石头像男人们刮了发的头。砖瓦像面做的方糕和烙馍。沾了面的砖石瓦块在地上堆了一大堆,有着上百斤的重。统共收缴白面四袋半,大米两袋半,豆子一袋多,还有几袋玉蜀黍,砖石瓦块就占了一袋多的重。人们都围着那砖石惊奇着,说着风吹心寒的话。
  说:“奶奶呀,这人心,都患着热病了,还贪这便宜。”
  说:“操!快死了的人,还做这样的缺德事。”
  赵秀芹就举着一块沾着面的砖,扯着她的嗓子唤:“有种你就站出来,每人交五十斤的面,你放了四块砖,你独自一人就少缴二十斤。”骂:“你这黑心烂肺的人,你少交二十斤,到时候我烧饭粮食不够吃,人家以为又是我赵秀芹偷了粮食哩。”
  举着砖从这个面袋到那个面袋前,撕着她的嗓子唤:“喂——丁庄的人你们都看见了吧?先前你们都骂我赵秀芹是庄里的一个贼,我是贼我不过是路过谁家菜园了拨掉一棵葱,见了萝卜拨个萝卜回家给我男人、孩娃拌一盆萝卜丝,见了黄瓜摘一根当水解解渴。可人家不是贼,敢在五十斤面里放上四块砖。敢往半袋米里装上几个大石头。”赵秀芹把手里的砖扔在一个面袋边,又去抱那沾了面的白石头,碗一样大,先前没病时她一人能抱好几个,能挑两箩筐,可现在,她有热病了,没有力气了,那石头她抱了一下没有抱得动,又抱一下才从地上抱起来,像抱着一个孩娃的头,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唤:
  “你们看,这石头到底有多重,连我都抱不动了呢。不知哪个王八龟孙儿子把这石头当粮食,有能耐你出来把这石头抱回你们家,放到锅里煮煮吃。”她把石头咚地一下扔地上,拿右脚蹬在石头上,左腿直在地面上,和男人一样双手卡在腰上骂:
  “你们家每天锅里不下大米只煮石头是不是?你们家的大人孩娃都是吃风屙沫是不是?你们家孝敬老人时是用盆子端一盆石头瓦块是不是?”
  赵秀芹她在人群里骂,边走边骂着,骂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一袋粮食上。收缴粮食是在午饭后,这时候,日已平南,凝在庄顶上。庄里的暖,像被子捂了般。冬未去,春来了,人们都还穿着袄,披着大衣、小大衣。老年人身上还套了羊皮袄。可庄里的槐树枝丫上,却已经有了嫩绿的芽,黄嫩的芽,透明的黄绿在枝丫上,像挂在日光里的水珠子。所有的人,所有的庄人都从家里出来了。收缴粮食是件热闹的事。粮食里有了石头瓦块是再热闹不过的事。二年来,自庄里有了热病后,庄里就没有过这么热闹的事,便都老老少少地从家里走出来,挤着看,围着看,骂那缺了德的人。
  看赵秀芹骂那缺了德的人。
  贾根柱是新患上热病的,最想往那学校里住。他去住了他娘就不用每天看着他暗自掉泪了。他媳妇也不用担心这病会传给她和孩娃了。他缴粮食时交得米最白,面最细,见别人没有他缴的米白面细时,他就觉得吃了亏。这时候,他就觉得吃了大亏了。就望着那一堆石头说:
  “我操!我操!把我的米面退给我,我不去那学校了。”
  我叔说:“要退得扣你十斤面。”
  根柱瞪着眼:“为啥呀?”
  说:“都退了那石头瓦块退给谁?”
  根柱想了想:“他妈的,那我还是住到学校吧。”
  面对那堆石头和瓦块,所有缴过粮食的丁庄人都去摸了摸。日便西偏了,庄街上有了红。冬末的风,像冬末的风样在平原上吹起来,人都在街上跺脚搓手取着暖。这时候,我爷走来了。他是等不着庄人们从学校走来的。问了情况后,就立在那一堆石头、瓦块边上看了看,说:“找不出是谁掺假你们就不去学校了?”
  大伙说:“去呀,谁愿在家等死啊。”
  我爷说:“那走啊。”
  大伙却都不动弹,都盯着那地上的石头和砖瓦,像每个人都吃了天大的亏。也不是天大的亏,就是觉得自己没有占下那便宜。
  就都僵下来,彼此站着、坐着不动窝。
  我爷说:“你们要不去学校了都各回各家吧。”
  大伙依旧不说话。
  我爷说:“要去了就弄个车快把粮食拉到学校里。”
  坐着的,站着的,两手插在袖里或是插在兜里的,你看我,我看你,沉默着,横竖觉得事情不该这样儿。不该这样儿,就都僵在庄中央,让落日在静中吱吱响着往西去,像火球要坠落一样发着末后的光,还有它的暖。到末了,我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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