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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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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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闷得了不得。
  我爷说:“亮——你得回家去一趟。”
  我叔问:“干啥?”
  爷说:“回去看看婷婷呀,别让她真的回娘家。”
  叔想想,想了想,终于回家了。
  校院里有人在连夜装课桌,是贾根柱和根宝在连夜拉课桌。贾红礼、贾三根都在帮着装。好像赵秀芹也在帮着装。他们说着话,听不清,像说着婚事啥儿的。还有笑,笑像雨天流过黄河古道的浑水样。
  叔在大门口听了听他们搬桌装车的说话声,说笑声,咳一下,待那边的声音静下来,就从大门出去了。
  回家了。
  到了家门口,一看大门上落着一把锁,心里寒一下,慌忙着到门脑的门框缝里摸一摸,摸出两把钥匙来。开了锁,快步地走进院子里,再开屋门的锁,拉亮灯,四下里扭头瞅了瞅,见正间屋里还是原样儿,桌上娘的照片上落着一层灰。祖先的牌位上也落着一层灰。界墙下的凳子上,放了他的没有洗的衣服和裤子。再走进里间屋,拉开立柜的门。看见婷婷和小军的衣服不在了。慌忙把手伸进柜子里边的一个角里去摸索,摸那放在那里的钱和一个与立柜一个颜色的红存折,摸了大半天,空手出来时,叔想婷婷她走了,丁家又要家破人亡了。
  想我丁亮三朝两日该要下世死掉了,眼里有了两滴泪。
  果真就又要一次次的家破人亡了,像贾根柱说的那么样,庄里就提前着那家破人亡的事情了。
  家破人亡的事,和这年的春天提前到来样,急脚快步赶来了平原上已经布满了绿。田野上的小麦脖子都硬将起来着,蓄了一冬的地力这时都用在了生长上,好的田地和坏的沙土地,在初春里都把小麦养得肥肥的旺。只是旺到半月后,一月后,仲春来到后,沙土薄地的地力用尽后,那时才能看出地的厚薄来,看出一些庄稼的瘦黄来。这当儿,初春里,一片的绿。路边、田头和没有种小麦的荒野地,野草疯着长。长荒了,疯野了,红花、白花和黄黄紫紫的花,飘荡在一片一片的绿草间,像印错、印乱了的花布样。大红中的绿;大绿中的红。一片模糊中的黄;和一片艳黄中模模糊糊的绿,七颜八色着,如一草一花都成了疯子草,疯癫癫的花。竖在平原上的树,不见孤独了,绿叶都在半空晃。晃着长,像唱着歌儿生长样。
  那上了千年的古道上,黄河的古道上,被沙土铺盖着的黄河古道上,宽处上千米,窄处上百米,在平原上逶迤迤地铺展和延伸,有着几百里的长。其实呢,没谁知道有多长,好像和天一样长。因为它的长,因为它比平原低,低出一、二米,呈着枯沙的灰黄和灰白,像勒在地球上的一条枯败却又结实的腰带样。可现在,春天了,野草在那古道上四处疯长着,那腰带似的沟壑和平原一个颜色了,也就看不出它的沟壑深浅了。平原是真的一马平川了。一马绿川了。一世界的绿色了。
  满天满地都是绿色了。
  树都绿着了。
  庄稼绿着了。
  村庄绿着了。
  天地也都绿着了。
  热闹也在春天醒转过来了。忙起来,像没有病一样,都忙着从学校往家里搬东西。搬分给每一个病人的桌子和椅子,还有黑板和原来老师屋里的箱子、床铺、脸盆架和一些从哪弄来的木板、檩条与椽子。
  叔已经回到了丁庄住。回到了他家去住了。回了娘家的我婶宋婷婷,从娘家捎来了话,说她死了都不愿见我叔。她只想见见我叔死后的样子就行了。说等他死了她来丁庄把房子卖掉,把家当拉走就行了。我叔就只好从学校回到家里住,回家守着门,等他死了她来拉东西,卖房子。
  学校里,爷已经不是保管了。谁也不把他当作保管、老师了。他只是住在那里的一个丁庄老人了。热病们,吃饭、下棋、熬药,病重、病轻都与他无瓜葛。没有人再对他敬着了,虽然还是住在大门口的屋,可有人从门口过去了,只是他朝人家点个头,人家才朝他回个头。人家朝他点个头,他也忙不迭地朝人家回个头。至于那几十个的热病们,在教室屋里做些啥,说些啥,病轻了都又干些啥,那些都与他不相关联了。
  能让他还住在学校已经不错了。
  有一次,他问一个二十几岁的病人说:“根柱的弟弟结完婚,把借学校的课桌还了回来没?”
  那人说:“啥儿根柱呀,他是我们贾主任。”
  爷就愣在门口上,望着那个年轻的病人说不出话。
  那个满脸疮痘的年轻病人也就淡下脚:“你不知道吧?我根柱叔和跃进叔已经是我们的主任啦。”
  说着话,那病人就往院子里边走,把我爷留在门口像把他留在了世界外。
  就昨天,昨儿天的黄昏里,日头由黄爽朗朗变成粉淡淡的红色时,赵秀芹从学校外边走回来,胳膊弯里挎了竹篮子,篮里放了白菜、粉丝、红萝卜,还有几斤肉,两条鱼和一瓶酒。肉是鲜猪肉,酒是当地最好的宋河液,不开瓶香能飘十里。爷望着走近的赵秀芹,老求少地笑着说:“哟,要改善生活呀?”
  赵秀芹脸上跟着堆下笑:“给贾主任和丁主任俩人做饭呢。”
  我爷说:“不是大家都吃肉?”
  秀芹说:“贾主任和丁主任去向政府要来了一笔照顾款,大家都说要给他俩单独买上几斤肉,买上一斤酒。”
  这时候,爷才知道根柱不叫根柱了,根柱是了丁庄热病委员会的贾主任。跃进不叫跃进了,跃进是了丁庄热病委员会丁主任。爷知道校园里边有了一番新的天地了,有了新的次序了,像乡政府、县政府、地区和省里换了领导样,一切都不是原样了。
  改天换地了。
  爷觉得心里有些酸。有些酸酸的寒,可又觉得毕竟热病们的日子好过了,这就没话儿可说了。没啥儿可牵可管了。可是就今天,就过了一夜到今天,百无聊赖时,爷从屋里走出来,在门口站一站,绕着学校的围墙走了一圈儿。围着初春的绿色走了一圈儿,像绕着他家走了一圈样,待回到学校门口时,就见病人们,个个大汗淋淋地从学校扛着东西往外走。有的扛了教室里的两张桌,有的扛了一个大黑板,还有的,两个人抬了学校放在一个墙下风道的一根大檩木。再有的,没有抬也没有扛,几个人用一个板车推着原来学校老师的床。他们一个个,都脸上发着光,兴冲冲地把学校的东西朝着丁庄运,朝着自己家里搬,如爷在梦里看到的地上开鲜花,地下结黄金的时候忙的庄人们。人人都手忙脚乱着,边走边说着:“你的桌子比我的桌子好,木板比我的桌子木板厚。”
  “你的那根木头是榆木,要卖了肯定比我这桐木贵。”
  “你分的床是栗木吧?我家分的床是椿木的。”
  说着都从开了大门的学校涌出来,像了一股水,闸门一开泄了出来样。我爷不知道发生了啥儿事,他沿着围墙朝人群快步赶过去,到门口拦下有病还扛了三张课桌的根柱的堂弟贾红礼:
  “你们这是干啥呀?”
  贾红礼让头从那高到半空的桌下钻出来,瞟了一眼说:“干啥呀?去问你家老大丁辉我们干啥呀。”
  说完就走了。
  愤愤走掉了。一人扛了三张新课桌,像生了气的山羊扛走了一架能长草的山。爷还是不知发生了啥儿事,呆呆地立在校门口,待又有一个人扛着一块黑板出来时,他看见那黑板的一个角上有一颗螺丝钉,明白那黑板正是平时他代课时最爱用的榆木黑板了,面儿光,木纹绸,写字时又滑又肯吃粉笔。为了擦黑板时的便,他在那黑板的右下角上拧下一颗螺丝钉,在那钉上总挂着用蒸馍布改的抹擦布。可现在,那黑板被谁背着走,人被盖在黑板下,如藏在壳里的蜗牛样。
  爷过去把那黑板一下掀落在了大门口。
  赵德全从那黑板下面露了出来了。他望着爷脸上挂着对不起的笑,嗫嚅着叫了一声“丁老师”。
  “是你呀。”我爷说:“背黑板你回家给谁上课呀?”
  赵德全有些惊怕地瞟着爷,忙扭头四处看着解释着:
  “我不要不行哩,这是贾主任和丁主任分给我的呀。大家都要了,我不要就得罪大家了,得罪两个主任啦。”
  说完了,他还朝着身后小心地看,见院里没有人,忙又对爷说:“丁老师,你要心疼这黑板,就拿到你屋里藏起来,别说是我给你的就行了。”
  爷就摸着那黑板:
  “你要这黑板有啥用?”
  “做棺材,”赵德全抬头看着爷,脸上飘了一层儿笑:“人家都说你家老大把县里给三邻五村的病人照顾的棺材卖掉了。现在根柱和跃进当了主任啦,就要给每个病人补发一口棺材板。”
  爷便愕在那,木在校门口,看见赵德全的笑里面,有一层死的青灰色;就想他确实活不了几天了,是该准备一副棺材了。也就想起他有两个月没有见着我爹了。想起来他很早就做过的爹在县里幸福厂里拉棺材的梦。想起了几天前做过的爹四处大卖棺材的梦。
  月光和日光一样儿亮。日光同月光一样温顺和柔和。
  到底是着春天了,漫无边际的小麦硬了脖子后,又硬起了腰杆子。田野上零零散散分布着浇地的人,锄草的人。连那些热病轻缓的,能走能动的,都到地里忙着了。村庄里,丁庄、黄水、李二庄,还有远近左右的夏家集、古道口,老河口和明王庄,也都在春忙中到处都是荷锄拿掀的人。爹还是一个村、一个庄地去卖他的黑棺材。每到一个庄,他都弄来一张桌子架在庄口上,拿出一打儿县上发的盖有公章的表格放在桌头上,然后通知庄里各家有热病的人,说只要填上一张表,在那表上写上你的姓名、年龄、发病史和目前病状啥儿的,盖上村委会的章,再在表上签下自己的名,按上红手印,证明你确实有热病,确实到了今天活着明天要死的田地里,你就可以买上一口成本价的黑棺材。那棺材在市场上要卖到四百或者五百块,可填了这表就一律是二百块钱一口棺材了。
  一律可以享受政府对热病的照顾了。
  爹是一个极受欢迎的人,所到之处欢迎的人都在村口庄头排成了队。昨天他是在老河口为病人服务着,今天他到了明王庄。明王庄离丁庄有着几十里的路,座落在黄河古道的东岸上。热病在明王庄已经到了高发期,庄子里需要棺材就和饥荒年里需要粮食样。爹早上出的门,到县上交了昨儿天由热病们填的表,拉了今天该出手的两卡车八十口的黑棺材,就往明王庄里开来了。
  半晌也就到了明王庄。
  待那两车棺材沿着黄河古道边的马路开进庄里时,在田野浇地、锄草的明王庄人都从自家田地赶回来。日头像金子般闪在头顶上,明王庄在日光里统体发着亮,而那因为卖血盖起的楼房和瓦屋,被春阳一照晒,因为暖,因为日光聚在各家的玻璃门窗和一律是洁白磁砖贴墙镶柱的房屋上,明王庄便越发显得明亮温暖了。停在庄口的两辆大卡车,每个车上装着四十口的黑棺材,像两座漆黑的山脉码在汽车上。黑棺材上的油漆味,浓浓烈烈呛鼻子,而且风一吹,那棺材的黑漆味、木材的白色刨花味、棺材胶的黄粘味,合着棺缝的铁钉味,七七八八在明王庄的庄头上飘,转眼就把田野上春天的气息盖着了。大胡同小巷都是了这黑漆漆的棺味了。
  爹卖棺材已经不亲自动手了。他带了几个年轻人,有人帮他填表格,有人帮着从车上为车下的人卸棺材,他只在另外一张桌前坐下来,喝着水,把填完表的人叫到这边来,收起表格儿,再收起他或她交上来的钱,数一数,把钱装到身边的黑皮包,再发给交钱的人一张纸条儿,让他去棺材车上领棺材。
  明王庄和丁庄不一样,要比丁庄富得多,如当年丁庄卖血动员时,去参观过的蔡县的上杨庄,虽病人比丁庄比例大,人头多,几乎没有一家没有热病的人,一家有几个热病是常有的事,可因为他们当年也是卖血致富模范村,到现在,他们埋人还不用草卷和席盖,不随便在村口、庄头挖个土坑就埋了。他们埋人一律都用黑棺材,只是因为死人多,各家各户把能用的树木全都砍光了,连路边、邻村的树木也都被他们买光了,把世界砍得光光秃秃了。这时候,爹就拉着棺材来卖了。
  雪里送碳了。
  从庄稼地里赶回来的明王人,为了能买到一口低价黑棺材,他们自己在庄口排起了长龙队,从胡同口排到胡同正中央,有着二百多米长。为了防止一家只有一个病人却买了两口棺,有两个病人买了三口棺,爹把明王庄的村长请来了。
  爹说村长呀,麻烦你来帮个忙,把着关。
  村长想了想,说我家小麦再不锄就要荒死了。
  爹说你家没有热病吧?
  村长说我家压根没人卖过血。
  爹说总有老人吧?
  村长说我爹八十四岁了。
  爹说那我就卖给你爹一幅棺材你给他备着嘛。
  村长沉默着一会儿,说能再便宜一些吗?
  爹他想了想,说比成本价再便宜五十块。
  给我一口好的行不行?
  有三口甲级的棺材让你随便挑。
  村长就来帮着把关了。他手里拿了明王庄村委会的章,到那排着队的庄人面前看一遍,先把队中家里没有热病的庄人拉出来,接着坐在爹的身边上,再把那些热病还轻却填成危重、快死的表格抽出来,最后就开始发售棺材了。
  到了午时候,日头已经正平南,村庄里的人都忙着往家运棺材,街街巷巷都是抬棺、拉棺的人,到处都是说着政府好话的人。说着热病委员会天好地好的明王人。有人家把棺材运到家门口,一时运不到院落里,就把棺材暂时摆在门口的大街上。有的抬进院里搬不进屋,就把棺材摆在院中央。一时间,八十口棺材分到了各家各户去,明王庄便到处都是棺材了。庄子成了棺材村庄了。那些分到便宜棺材的,因为得了政府的照顾他就忘了热病了,忘了家里躺着快死的人,脸上堆着笑,漾荡着轻松和快活。还有的,脸上挂着乐极生悲的泪;有的人,因为自己家里只是轻病号,不该有那棺材的,可七折八弯过了关,最终有了棺材了,他不敢明目张胆笑,就把棺材抬回家,锁进屋子里,又出来在大门口见人就说些春天了,天真暖和的话。
  下一天,爹们去了离明王庄不远的古河庄。爹让三车棺材停在村庄外几里远的无人处,他先到庄里走一遍,看了看庄里的街道和房屋,见街道里都是五年、八年以前铺的水泥路,各家也都是五年、八年、十年前盖的瓦屋和楼房,也就知道庄里十年、八年前的卖血景况了,知道他们的富裕景况了。知道他们庄今天虽然家家都被热病煎熬着,可也肯定家家都还存有棺材钱。于是着,爹就找到了村支书的家里去,说我是县里热病委员会的副主任。说着取出县上的介绍信,给那年轻支书看了看,支书慌忙给爹让了座,端了水。爹便喝着水,问了村里的热病漫延的状况和死亡率,最后也就试探着问了一句话,你家没有热病吧?
  年轻的支书低下了头,有泪挂在了他脸上。
  爹就同情地问,有几个?
  支书说,我哥死去了,我弟在屋里床上躺着哪,我这几天也跟着发烧了。
  爹便沉默着,取出手绢来,递过去让支书擦着泪,最后下了决心道,支书,啥也不说了,我就自做主张把这批棺材先运到咱们古河庄,先照顾咱们古河庄的病人们。我爹说,支书啊,为了不让没病的人买走便宜棺,而那些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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