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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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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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就说:
  “小明,你给伯说句实心话,你还要那玲玲吗?你还打算和她过着吗?”
  小明用鼻子哼一下:
  “我丁小明再没出息也不会出门捡破烂。”
  爷就说:
  “那就离了吧,成全他们吧。”
  小明说:
  “丁老师,伯,你让我给你说实话,那我就实话对你说,我又找到媳妇了,比玲玲还年轻,还漂亮,还要高,还要白,也还一样有文化,人家不要我家一分钱,就要我去医院开一张没热病的化验单。就图我丁小明没有卖过血,没热病,我也就图她没热病,也让她去医院开了一张没有热病的化验单。这化验单就是我俩相互送的礼。我俩原来说好这个月里就结婚,可现在丁亮和玲玲住到一块了,明目张胆住在一块了,他们不是也想结婚吗?不是想在死前名正言顺,死了好往一块埋着吗?嗨——我现在还就不想结婚呢,偏就不和玲玲离婚呢,想名正言顺是不是?让他们去想吧——想死吧。”
  爷就立在小明的前,听着小明又气又怒又得意的话,到他说完了,知道事情无望了,才离开那黄河古道的古河堤,从河堤的下边朝着学校里走。落日在古道的堤上透明着亮,艳艳着红,像四处洒着一层金红的水。平原上提早有了知了叫,哑着嗓子从黄河古道的哪里响过来,像破了的铃铛声,热红着,响过来,又朝身后响过去。爷他慢慢地离开小明往着学校里走,走了几步还又扭头看了看,看见丁小明也起身要往家里去,两个人的目光对着时,爷就立下了。他看见丁小明直直地朝他看,像是还有话要对他说。
  就立下身子等着丁小明的话。
  等到了小明大声地唤:
  “让丁亮和玲玲等着吧,让他们等到死,到他们正好死的那一天,我丁小明正好就结婚。”
  爷又转身走掉了。
  有一段古道是老沙堤,长的蒿草和松树一模样。和早年爷在东京见到的松树样,塔的松,塔的柏。这蒿草也是那样儿,一大片,一棵连着一棵塔着长,绿旺旺的挂着黄。
  爷就在那艾蒿里边走,沿着一条路,小的路,不断有蚂蚱爬到他脚上,鞋子上,还蹦到他的身子上。默默地走,就走着,待落日将尽时,待他要从小路朝学校拐去时,他又听见了身后有了脚步声。扭回头,看见从身后来的是小明。
  竟是丁小明。
  脸上挂着汗,走得快,有沙土从脚下飞到了脸上去。一脸的泥和汗,从他后边走过来,看爷立下了,他也立下了,十几步的远,对望着唤:
  “喂——伯——”
  “小明呀——”
  “要想让我离婚也可以,让我成全他们也可以——可有一桩事你得答应我,让亮哥也得答应我。”
  “啥事啊?”
  “你答应不答应?”
  “你说吧——”
  “我想明白了,我答应和玲玲立马就离婚,让她和亮哥立马就结婚。他们不是想死了名正言顺埋到一块吗?可以啊——我答应——让亮哥白纸黑纸写遗书,答应他死了把他家的房子、院子、家产都给我——反正辉哥一搬走,是再也不回丁庄了,辉哥的房子好,留给你养老;亮哥的宅院、家产没有辉哥的好,那就留给我。”
  爷便立在一个坑边上,一蓬蒿边上,眯着眼,望着他的侄儿丁小明。
  “伯——你说我说的行不行?只要行,我明天就去乡里和玲玲办离婚,他们后天就可以到乡里去领结婚证。”
  爷便立在一个坑边上,一蓬蒿边上,眯着眼,望着他的侄儿丁小明。
  “听见没?丁老师——你是我亲伯,我是你亲侄,肥水不流外人田,让亮哥死了把家产留给我,总比留给外人强。总比公家收走强。”
  爷就立在那个坑边上,那蓬蒿边上,眯着眼,望着他的亲侄丁小明。
  “想想吧,伯——你给亮哥说一下,他死了家产反正没啥用,我又不是他活着就要那家产,是等他和玲玲死了后。可他们要不答应我,那我就不答应和玲玲去离婚。我不离婚他就不能和玲玲去结婚。活着就不能和玲玲名正言顺地过,到死了也会有块心病带进坟里边”。
  爷听着,忽然眼前有些花,日光血红金黄一片儿,在他的面前慢慢地转。树和草,蒿草、蓑草、茅草、艾棵都在他的眼前转,像从脚下转着朝远处去了样。缓慢慢地转,连侄儿小明也在远处转。
  “我走啦——你给亮哥说一下,让他想一想。人生在世能有几天好日子?东西都是生不带来、生不带去的货,只有活一天舒坦一天才是真的呢。”
  说完就走了。
  丁小明说完就走了,慢慢地走,一摇一晃着,人便进了金黄、金红的落日里。
  西边的地平线,平原的最边上,村庄和树木,都瘫在地面上,像画在了一张纸上样。黄河古道的堤,成了沙丘的堤,朝阳的一面都有旺的草;背阴的,光秃着,沙土结了壳,像烫伤结了的痂。堤顶上,丘顶上,都一律光秃秃的亮,灰白白的亮,金晃晃的亮。落日中,有一股晒暖的草味和沙味,腥甜暖暖地铺散着,宛若放了糖的水,在平原上漫无边际地库放着。
  平原上似那腥暖甜甜的湖。
  平原就是了那灌满着腥味、甜味、暖味的没有边的湖。
  黄昏了。
  谁家的羊从学校那个方向朝着丁庄里走,咩叫声像一根竹杆在那湖面上漂。顺风箭箭地漂,把那湖面的静,穿出了一个洞。
  黄昏了。
  有人赶着放了一天的牛,慢腾腾地朝着庄里走,哞叫声不是一条线似的贯在平原上,而是一滩儿泥样朝着四周横缓缓地浸,横慢慢地流,又把羊叫声穿破的洞给补上了。
  黄昏了。
  丁庄庄头上有人站着朝远处麦田地里的一个男人唤:
  “三叔——你明儿忙不忙?”
  “不忙啊——有啥事?”
  “我爹下世啦——你明儿去张罗着埋埋吧。”
  奇静一会儿,接着又一问一答说:
  “——啥时下世的?”
  “——快有半天啦。”
  “——棺材有没有?”
  “——不是跃进和根柱哥给家里分过一棵柳树嘛。”
  “——衣服呢?”
  “——我娘早就备好了。”
  “——那好吧——我明儿一早就过去——”
  平原又归着平静了,像是没有风的暖洋洋的湖。
  我同意我和玲玲下世以后,把我家的房子,院子、树、家具和我家在黄河古道以北与王家、张家相邻的3亩5分水浇地全归叔伯弟弟丁小明所有。这些家产分别是:青砖瓦屋3间,厢房2间,(其中1间是灶房,1间是杂屋)。院落土地3分有余,院内桐树3棵,杨树2棵,(这些树木我和夏玲玲活着准都保证不砍不卖)。家具有立柜1个、条桌1张,板箱2个,衣架1个,脸盆架1个,红漆靠背椅4把,小凳5个,条凳2个;大床1张,小床1张。另外,还有2个大缸,6个面罐。这些东西,只要我和玲玲活着,都一定爱惜,决不弄坏,决不搬走弄丢。
  空口无凭,以上白纸黑字,就算我的遗书。此遗书由吾弟丁小明保管,我和玲玲死后生效。父亲丁水阳不得与丁小明争其财产。
  立嘱人:丁亮
  ××××年×月×日
  叔去给丁小明送这那白纸黑字时,把丁小明叫到他家大门口,叔在大门外,丁小明站在大门里,叔把那白纸黑字甩了在丁小明的脸上去,说:“给!”
  丁小明捡起那白纸黑字看了看,委曲地说:“哥,你把我媳妇抢走了,你还这样对我呀。”
  叔和玲玲结婚了。
  名正言顺着夫妻了。
  也终于和玲玲搬到了家里去。
  搬的哪一天,拉来一辆车,两趟就把麦场屋的东西拉回到了家里去。可是一到家,玲玲身上有了汗。她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被子呀,锅碗呀,椅子呀,箱子呀,该放哪的就放哪。这一放,一规正,身上有了汗,脱掉衣服在风口吹一吹,这一吹,汗落了,到夜里便觉得身上有些热,有些燥。烦的燥。以为感冒了,吃了感冒的药,喝了姜汤水,那燥热发烧却终是不肯退下去。
  半月后,也便知道是热病发着了。
  爆发了。
  快要下世了。
  人已经浑身没有了丝毫的力,连吃饭端碗的力气也没了。有一天,叔给玲玲端了退烧的姜汤水,玲玲没有接,她盯着我叔额门上新起的几个疮痘儿,瘦削的脸上有了惊,惊着说:“你脸上又有痘疮了?”
  我叔说:“没事儿。”
  玲玲说:“你把衣服脱下来。”
  叔笑着,赖赖的笑:“没事儿。”
  玲玲大了声:“没事你脱下让我看看嘛。”
  叔就脱掉了。玲玲也便看见叔的腰上边,一圈儿,绕着皮带的一圈儿,全都长满了疥疮痘。红的痘疮儿,发着亮,像疮痘里含了一包要喷出来的血。因为皮带磨那疮痘儿,叔就不再纪那皮带了,用一根宽的布绳穿在裤子上。前些日,在麦场屋里住着时,他总是用布衫盖着那布绳,到现在,那布绳在裤前垂挂着,他就像了前几辈的庄稼人,几辈前的庄稼人,裤带总在裤前垂挂着。
  望着叔腰上一红一片的疮痘儿,玲玲眼上有了泪,泪着却笑了。笑着说:
  “这下好了,咱俩一块犯热病,前几天我总怕我热病一犯死了去,你又和婷婷住到一块儿。”
  叔的脸上也跟着有了笑:“嗨,没敢对你说,是我热病先犯的,换腰带那一天,我想老天爷,让玲玲的热病快犯吧,千万别我有一天死掉了,让她还好好地活在平原上。”
  叔笑着,赖赖的笑。
  玲玲就在他身上轻轻拧一把。
  叔把姜汤碗放到床头上:“这半月我睡觉没有碰过你,你没觉出我的热病重了吗?”
  玲玲笑着摇了头。接下来,两个人说了很多的话。
  玲玲说:“这下好,刚搬回家咱俩一块犯病了。”
  我叔说:“要死一块儿死。”
  玲玲说:“还是让我死到你的前边好,这样你就可以把我葬一下,千万给我买几套好衣裳。千万别给我穿寿衣,给我买件裙子穿。买两件,一件大红的,我自小爱穿大红的;再买一件素色的,一红一素让我换着穿。”
  我叔说:“我再给你买双红皮鞋,高跟的,东京市的姑娘都爱穿那鞋。”
  玲玲想了想,想了好一会,忽然脸上的轻松没有了,仔仔细细地望着叔的脸。
  “算了吧,还是你先死的好,你活着我对你有些不放心。”
  叔便想了想:“你先死我真的能好好安葬你。葬了你,我死了,我爹、我哥他们可以好好安葬我。可等我先死以后你再死,他们要不好好葬你呢?”
  玲玲眼里有了泪:
  “话是这样说,可你活着我就是不放心。”
  “有啥不放心?”
  “也没啥不放心。”
  说了一会儿,啧怪一会儿,最后玲玲说:“那就咱俩一块儿死。”
  叔却说:“才不呢,我死了你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你死了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玲玲说:“你才不是想让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是你想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叔说他没有那意思。玲玲说你就是那意思。两个人半是儿戏半是吵着时,叔一转身撞掉了床头的姜汤碗,劈啪一下那碗碎在了床下边。
  不吵了。
  都看着。知道碎了药碗不是好预兆,说明人命没有几天了,吃药已是多余了。也就彼此默默地看,让那屋里没声息。闷热在那屋里像是蒸着的笼,两个人身上的汗,都如豆子样。人已经很瘦了,都很瘦,玲玲原来鼓着的胸,叔总是喜爱的胸,现在已经塌下去,像胸前堆着两小堆儿瘦黄的肉。润着的脸,原先有疮痘也显红润的脸,现在有些铁青了,黑锈黄锈的青。眼窝深得能放进两个鸡蛋样,颧骨高得如两根挑着两块素布的木头儿。那样子,她已经少了很多人的样。已经没有人样了。头发也枯了,几天不梳头,锈在枕头上,像是一蓬枯干的蒿草长在枕头上。我叔呢,饭还是一样地吃,却是不知吃到了哪,方脸成了刀条脸,眼里白多黑少了,没有先前有光了。撞碎了碗,他盯了好久满地的碗片说:
  “玲玲呀,你要不信我让你先死是为了你,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给你看。”
  玲玲问:“你咋死?。”
  我叔说:“我上吊。”
  “那你就吊吧。”玲玲就从床上坐起来,用手梳了几下头,脸上平静静地说:“反正你我都活不了几天啦,你去找来一根绳,只要你让我看着你把头钻进圈子里,我就把头钻进另一个圈子里,然后咱俩一块把脚下的板凳踢到一边去。不能活着在一块,咱俩要死在一块儿。”
  叔就又盯着玲玲的脸。
  玲玲说:“你去找绳呀。”
  叔不动。
  玲玲就又说:“去找呀,有根麻绳就在床下边。”
  叔像被逼到墙角了,闭着嘴,不说话,盯着玲玲看一会,果真去床下找来一根绳,站到条凳上,把那根绳子在房梁上绕出两个能钻进头的活扣儿,然后就站到那凳上,扭头看玲玲。看着夏玲玲,像要和玲玲一比高低样,一比勇武样,目光暖暖的,还有些挑逗她的味。可他没想到,玲玲平常温,在男女的事上野,在死的事上也还有些烈。她看他把绳圈系好了,拿眼瞅着她,她就不慌不忙下了床,洗了一把脸,还用梳子认真梳了几下头,出屋关了院落门,回来就站到凳子上,看着叔说到:
  “要是咱俩一道死,我这辈子就算没有白白和你睡到一张床上了。”
  还不到午时候,半晌里,日头还悬在东半天,火一样的日光从窗口照到他们的床上面。床上的被子玲玲已经叠好了,屋里的桌椅、衣服也都搬回来摆得整齐着。放得整齐着。连原来挂在界墙门上的布窗子,玲玲也洗得不一样的干净着。这已经是了玲玲的家,这家里的一切都和宋婷婷没有瓜葛了。婷婷睡过的床,玲玲把那褥子换到了一边去,重又换上了她和我叔铺过的。铃铃用过的箱,她用水擦了好几遍,擦得没有婷婷的味道了。婷婷用过的碗,她收起来当了鸡食的碗。现在,这家是了他们的,死了也没啥可憾了。该摆整齐的也都整齐着,该放到院里的也都从屋里拿到了院里去,如原来摆在门后的锨,挂在墙上的锄,玲玲都把它们靠在、挂在了院里房檐下。屋子里,左看右看都没啥儿可以收拾了,像四壁修好的一座墓,没有啥儿可以再修再整了。玲玲在屋里朝着四处看了看,最后又拿起放在脸盆上湿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就不慌不忙登上我叔摆好的凳,用手抓住了那绕好上吊的绳圈儿,最后把目光搁到了叔的脸上去。到了这时候,人没有退路了,也没有活路了,就不能不往那绳圈去钻了。叔用双手扒着那绳圈儿,绳套儿,玲玲也用手扒着绳套儿。她拿眼看着叔,逼着叔,只等着叔把头一伸,她也就把头伸进去。事情已经被挤到死角了,被逼到死角了,只能死着了,可我叔这时脸上却又挂了笑,坏的笑,赖赖的笑,笑着说:
  “多活一天是一天,要死你去死,我得活着呢。”
  叔从凳上下来了,坐在床上望着还抓了绳圈的玲玲说:“娘,你也下来吧,下来我真的像儿子一样侍候你。”
  他就过去把玲玲从凳上抱下来。抱着她,将她放到床上去,慢慢把她穿的衣服脱光后,看她原来白润的身子现在已经枯着了,成了过冬草的色,脸上漫满着凄楚和忧怨,有泪从那眼角掉下来。玲玲说:“咱俩真的上吊吧?”我叔说:“才不呢,多活一天是一天。”说:“活着多好呀,有饭吃,有房住,饥了可以去灶房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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