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庙的偏房里,关公就在正堂里。丁庄人想发财都到正堂去上香,上了几十年,末了还是卖血挣了钱,也就扒了庙。不信关公了,信着卖血了。
信着卖血了,也就盖了这所新学校。
盖了新学校,爷爷也就常住学校了。
十几亩的地,在平原的旷野上,垒了红砖花围墙,在面东最上的地方盖了两层楼,楼窗上装了大玻璃,门口写了“一、一班”,“二、一班”,“五、一班”的木牌子,校院里竖了一个篮球架,大门口的铁门边上挂了“丁庄小学”的木牌子,这也就是着学校了。学校里除了爷,还有数学和文体老师两个人。两个人都是年轻人,外庄人,一听说丁庄有了热病就不来教书了。
再也不来了。
死也不来了。
学校里,就只剩着我爷一个了,守着学校的门窗、玻璃、桌椅和黑板,守着丁庄和平原上热病满地的苦日子。
学校里,到现在都还有新砖新瓦的硫磺味。在这秋深的半夜间,硫磺味比庄里的新街还要浓。爷爷每次一闻到学校新砖新瓦的硫磺味,他心里的燥就会静下来,就会想起许多的事。这时候,黄昏过去了,平原上的静,川流不息的静,把学校包围着,像雾从学校漫了过去样。爷坐在校园中间球架的底座上,仰头望着天,让秋夜的潮气从他脸上滑过去。他有些饿,去沩县一天只吃了一顿饭。因为饿,心里有些慌。因为慌,心里便如绳子勒着样。细绳子,每勒着疼一下,他的肩膀就跟着抖上一阵儿。
这一抖,他就又想起了那年春天的事。
那年春天的事,像草绿树发样铺展到了爷面前;明明白白着,像月光一样铺在他的面前了。
爷便看见了那年春天的事,明明白白着。
刮了风,树叶摆呀摆,肩靠肩地摆。这一摆,那年的春天就来了。县里的教育局长也来了,领了两个县干部,来庄上动员卖血的事。是仲春,庄里屯着很多春天的暖和爽,街上的清香扑鼻子。教育局长就在这香里,去找了村长李三仁,说了上边要组织百姓大卖血的事。
李三仁便惊着张大了嘴,说:“天呀,你让卖血呀!”
张大了嘴:“老天爷,让百姓卖血呀!”
李三仁不去开会动员丁庄人,三天后教育局长又来了,又让他组织丁庄去卖血,他便不说话,只蹲在地上抽着烟。
又半月,教育局长又来了,找着李三仁,不再动员他去组织丁庄卖血的事。不再动员他,却把他的村长给撤了。
把他当了四十年的村长给撤了。
开会宣布一下就撤了。
撤了后,李三仁还是张大着嘴,半天没有说出话。就在那会上,教育局长亲自动员丁庄卖血了,他在庄民会上说了很多话。说了前,说了后,说了发展血浆经济,力图民富国强的话,最后在那会上盯着庄民们唤:“我说的你们听见没?算我求了你们丁庄人,求你们说句话,不能我在这讲了大半天,你们的耳朵都忘在家里床上啦!”
他唤着,吓飞的鸡,离开会场老远咕咕咕地叫。惊吓了的狗,从主人身边站起来,对着局长汪汪地怒。狗的怒,又把主人吓坏了,照着狗的肚上猛一脚,骂:“叫!叫!谁你都敢叫,谁你都敢叫呀!”
末了后,那狗叽叽地叫着跑走了。
末了后,教育局长把手里的文件扔在了桌面上,泄气地坐下来。坐一会他就去学校找着我爷了。
在学校,我爷不是老师。可我爷算老师。最老的老师了。小时候,他能念《三字经》,会背《百家姓》,还能计算《万年历》上的生辰和八字。解放后,上边要求庄庄要有扫盲班,丁庄就在庄南关帝庙中办了小学校,我爷就去关帝庙里当先生,先教学生们去读《百家姓》,后教学生们在地上用木棍学写《三字经》,再后来,上边派来了专门教书的先生了,就把柳庄、黄水、李二庄的学生都集中到丁庄的关帝庙,由那老师开始去教“上中下,左中右”,和“我们的国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是北京”,还有“一行大雁往南飞”。我爷不再教书后,就在学校打着杂。敲着钟。管庙里的东西不让别人偷。
这一管,就是几十年,老师的报酬是工资,我爷的报酬是厕所里的屎和尿。那屎那尿都归着我爷家里种的地,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过了几十年,庄里都把我爷当成老师了,学校发工资不把我爷当成老师看,可缺着老师了,要有人顶缺上课了,也都把我爷当成老师了。
爷不是老师。爷也算老师。上边的教育局长到学校去找我爷时,爷正在学校扫院子,听说局长要找他,脸上汪了红,把手里的扫帚一丢掉,忙慌慌地朝着学校门口走。急急地走,看见站在学校大门里的教育局长时,脸上的兴奋和秋天的景色样。
我爷说:“局长、局长,你屋里坐。”
“不坐了,”局长说:“丁老师,全县的各局、各委都到下边动员农民卖血呢,教育局分了五十个动员村,我这一到丁庄还没动员几句就碰上钉子啦。”
我爷说:“卖血呀?!”
局长说:“你德高望重哩,丁庄这时没干部,这时候你不能不出面。”
我爷说:“天呀,让卖血?”
局长说:“教育局必须动员出五十个血源村,丁庄你不出面谁出面?”
我爷说:“老天爷,是动员卖血呀。”
局长说:“丁老师,你是读书人,咋连人身上血的和泉一样越卖越旺的道理都不懂。”
立在那,爷脸上的惘然如了平原上的枯冬天。
教育局长说:“丁老师,你在学校敲钟看大门,不算是老师,可学校报你几次当模范老师我都批准了。每次当模范,又发奖状又发钱,现在我这教育局长给你这一点任务你都不完成,你是瞧不起我这局长吧?”
站在学校的门口上,我爷不吭声。不吭声他就想起每年评模范老师时,数学老师、语文老师都要争。这一争,谁也不让当,最后就把他报到县里了。县里就批准他当上模范老师了,到县上又领奖状又领钱。钱不多,能买两袋化肥的钱,可那奖状艳红着,现在还贴在他的屋子里。
教育局长说:“别的局一动员就动员出七十个、八十个的血源村,我连五十个、四十个都动员不出来,以后我这局长咋当呀。”
我爷不吭声。学校的学生都在扒着门口、窗口朝外看,头像一片西瓜码在门口、窗口上。
那两个总也当不上模范的老师也在看,脸上有着异样的光,想过去和局长说说话,可局长却压根不认识他们俩。
局长只认识我爷一个人。
局长说:“丁老师,我不让你做别的事,只让你去给丁庄人说说卖血确实不是大不了的事。确实血和泉一样,是越卖越旺呢。就这几句话,就这一点儿事,你不愿替教育局去办是不是?”
我爷终于嘟囔着说:“那我试试看。”
局长说:“就是嘛,几句话的事。”
再次敲了钟,把庄人们都又召集到庄中央,局长让我爷给庄人们讲上几句话,讲讲血和泉样越卖越旺的理。我爷就立在庄子中央的槐树下,望着黑鸦鸦的庄人们,望了大半天,不轻不重地对着人们说:
“都来吧”。我爷说:“都跟着我到庄东的河滩看一看。”
庄人也就跟着他,到了庄东的干河滩。仲春天,有雨水,可丁庄是天生座落在黄河的古道上。一座落就是上千年。这里的村庄都座落在黄河古道上。都座落了几百、上千年。沙滩地,虽然涸得很,可毕竟落过仲春雨。我爷他找来一把锨,提在右手里,走在最前边。教育局长和县里的干部跟在他后边。庄人们也都跟在他后边,来到河滩捡下一块润,抓把沙在手里捏一捏,在沙地挖一挖。挖出了水。半坑儿水。从哪弄来一个破的碗,舀一舀,又舀舀;一碗一碗舀,以为快把那坑水舀干了,停一会,那坑里却又有半坑水。
终也舀不干,竟是越来越旺着。
我爷把那碗扔在沙地上,擦擦手,瞟一眼丁庄的人:“看见了吧?”他扯着嗓子说:“这就是人的血,越舀越旺哩。”
“舀不干,越舀越旺哩。”
说完后,爷就把目光搁到教育局长的身上去:“学校还等着我回去敲钟呢,我不敲,孩娃们不知道下课呢。”
局长没有管学生下课不下课的事,他看看我爷,又瞟瞟丁庄人,扯着嗓子叫:“懂了吧?舀不干的水,卖不完的血。血和这泉水样,这是科学哩。”
又最后把沙地上的碗,一脚踢到一边去,说:“是穷是富,都由你们自己定;是走金光大道奔小康,还是过独木桥重当穷光蛋——你们丁庄可是全县最穷的庄,穷得叮当响――是穷是富都回家想想吧。”
局长说:“都回家想想吧。”
“想想吧”,局长说:“别的县卖血早就卖疯啦,村庄里盖的楼房一座接一座,可你们丁庄解放几十年,共产党领导你们几十年,社会主义干了几十年,你们庄还是草房一片连一片。”
局长说完就走了。
我爷就走了。
丁庄人,也都散去了。回家了,是穷是富都由他们了。
黄昏里,古道河滩上浓下一片野荒凉,面沙的暗红在落日中泛着光,深褐着,血汪汪的红。远处的庄稼地,小麦地里的青棵味,飘过来,在那沙滩地上荡着走。
荡着走,如那看不见的水波纹。
我爹没有走。没有离开古河道。没有离开我爷挖的水坑儿。他一直站在水坑边上看。看了看,弯腰到坑里掬手喝了水,洗了手,然后就笑了。
爹把手伸进那坑里,挖了挖,那水坑生成活泉了。泉水咕嘟嘟地冒,水从坑沿漫出来,朝着干涸涸的沙地流过去。
筷子一股流走了。
柳枝般一条越流越远了。
二十三岁的我爹就笑了。
到了下半爷,我爷去睡了。
睡着了。
做了梦。梦里边,那卖血的事情借了夜风朝他刮过来,他便看清了那热病的来胧和去脉。卖血的来胧和去脉。殷富的来胧和去脉。就像弄明白了春种秋收的许多事,种豆得豆的许多事。
他睡的屋子在学校大门口的一侧上,红砖墙,平顶房,里间摆了床和桌;在外间,立了锅灶摆了凳,放了碗筷和盆盘。我爷已经无数次地明白了一桩事,就是他只要把这两间屋子收拾得利索些,把外间的凳子睡前摆在墙下边,碗筷摆到案板上,把吃水的桶搁到灶台下;在里间,只要把拾来的半盒粉笔头儿摆在桌子的右上角,把拾来的一叠旧书和作业,搁在桌子里。把那些该放到哪儿的东西放到哪儿去,让这两间屋子井井有条着,我爷他夜里的梦准也井井有条着,直到来日醒来睁开眼,夜里的梦都还麦是麦、豆是豆地浮在他眼前,一句话也不会忘,一个细节也不忘。
我爷每夜睡前都要把他的屋子整一遍。
他的梦,准和好学生的作业一样明明白白着。
他就在梦里明明白白着,看清了那一年卖血的事情了。
县里的第一个血站在丁庄的庄头咣当一声扎起来,深绿的帆布棚在日光下闪着青萝卜的光。那写着县医院血站五个大红字的白木牌子竖在帐棚下,可是一整天,丁庄却没有一人去卖血。第二天,也没有一人去卖血。第三天,教育局的高局长,又坐着他的吉普车去找我爷了,在学校大门口,又和我爷说了几句话。
他说,丁老师,县长要把我这局长撤掉了,你说丁庄这血源咋办吧。
他说,我不为难你丁老师。我明天要派两辆卡车来,要拉着丁庄人到蔡县去参观。蔡县是全省的致富模范县。你只要替我组织每家派一个人都到蔡县参观就行了。
他说,去蔡县每人每天不光补助十块钱,路过省会还让大家到二·七纪念塔上转一转。到亚西亚百货大楼看一看。
说,对不起了丁老师,你要不帮我组织庄人们去参观,以后这学校的钟你就别敲了,丁庄小学也不用再办了。
说完局长就又坐着吉普往别的村庄走去了。在漫无边际的平原上,那吉普的响声比拖拉机的响声要柔和。我爷就立在校门口,望着那吉普车后面的烟,脸上僵着一层浅浅的白。他知道,蔡县属另外一个地区的赤贫县,可他不知道蔡县如何就成了省里的致富模范县。高局长风一样刮走了,我爷就不能不去庄里一家一户的动员和通知,让明早每家派个人,到庄口等着县上的大卡车,都到蔡县去参观。
问,真的去了每人每天补助十块钱?
我爷说,高局长说了,他能不给嘛。
问,参观回来还真的都让去省会看一看?
我爷说,高局长说了,他能不让下车看一看?
就这么,人和事情都动员起来了,为丁庄卖血做好铺垫了,像春天为秋收埋下了底肥样。当我爷在梦里看到丁庄人在蔡县参况的景观时,他在床上长叹了一口气,翻个身,有两滴泪挂在他的眼上了。
蔡县距沩县三百多里路,丁庄人起早坐着卡车到了蔡县时,已经是临近午时候。不知道参观的是蔡县哪个乡的上杨庄,汽车一入蔡县的境界内,就如同汽车驶进了天堂般。料不到公路两边的村庄里,家家住的都是洋楼房。都是红砖红瓦两层楼,一排儿拉开如同划在纸上的整齐样。各家门前摆了花。各家的院里都栽了冬青树。大街上一律铺了水泥地。一律在各家门口的墙上挂有一个镶有红边黄底的方牌子。牌子里有的挂了五颗闪亮的五角星,有的挂了四颗五角星。不消说,那挂五星的就是五星卖血好家庭,挂四星的就是四星卖血好家庭,挂三星的自然就是一般的卖血家庭了。
高局长就带着丁庄人到上杨庄里去参观,他们从这一家里走出来,又到哪一家里走进去。没想到上杨庄竟和城市一模样,庄胡同都起名为极好听的“光明街”、“大同街”、“阳光街”、“幸福街”。各家门前都有编好的门牌和号码。各家的门前和院里原来的泥猪圈、土鸡窝,都被集中到了庄头上。猪圈鸡窝也都是红砖垒的矮围墙。而在各家里,冰箱都一律放在走进屋门的左边门口处,电视机都摆在沙发对面的红色机架上。洗衣机都在和灶房相邻的洗浴间。各家的门窗都是铝合金。各家的箱子、立柜、组合柜,都是红漆印黄花。各家的床上都是叠着绸缎被,铺着羊绒毯,屋里全都漫着一股喷香的味。
高局长走在最前边。
我爹跟在局长的身后边。
丁庄人又都跟在我爹身后边。
见到几个上杨庄的妇女从庄街那头走过来,说说和笑笑,每个人的手里都是提着几斤肉,拿着一捆新鲜的菜,问她们说是去买菜了,她们说去哪买菜呀,是去村委会里领菜了。说各家每天到了烧饭时,就到村委会里去领菜,想要菠菜去菠菜架上取菠菜,想要韭菜就去韭菜架上取韭菜。说想吃猪肉就去领猪肉,想要吃鱼就去鱼塘捞条鱼。
丁庄人不敢相信地望着那些妇女们,脸上的疑惑和城墙一样厚。爹问是真的?又说不会吧。那些妇女冷冷瞟了一眼丁庄人,瞟了一眼爹,便都回家烧饭了。像爹的问话污辱了她们样,她们再也懒得和爹们说话了,走了以后还又扭头很不屑地剜了爹一眼。
爹就木呆着,立在上杨庄齐整干净的街道上,看见又有位三十几岁的妇女提着鱼和青菜走过来,慌忙上前拦着人家说,喂,你们这鱼、这菜真的是分的?
那个三十几岁的妇女就反过来又用疑飘飘的目光望着爹。
爹就问,天天分鱼分肉你们钱从哪来的?
那个妇女就把她的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