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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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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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唱时,他却是不能唱那大本的戏。不能唱那大本的戏,就想起大本戏里的哪段唱哪段。能记住哪段唱哪段,这唱的反而都是戏里的精华了。
  马香林能记住的段子都是好段子。能唱的都是好段子。这样儿,他一夜唱的都是戏本里的骨髓戏,有比陈酒还要好的味。再一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正正经经为着庄人唱坠子。是在台上唱坠子。是他热病重时我爷专门给他组织的说唱场,自然也就百倍的投入和专注。挺直着腰,昂昂着头,半闭了眼,谁也不去看,左手在弦和杆上下下又上上,右手握着弓推进再拉出。嗓子虽然有些哑,可那哑却像放在骨头汤里的盐,盐多味重了,倒更有香味了。从他嘴里吐出的方言和土语,丁庄人字字都懂得。大本戏里的故事和人物,庄里有了年岁的人其实都知道,啥儿穆桂英,程咬金,杨六郎,这些人物每年都出现在年画上。他们的故事就和丁庄人昨天见过的事情样。知道了故事又单听好的唱段儿,那就是专吃一桌菜中的好菜了。年少的,年轻的,孩娃们,不明白那故事的来陇与去脉,单看他的投入和表演,差不多也就够了呢。也就够了呢。马香林的额门上有了汗,一张将死的脸上闪着彤红的光,摇头晃脑时,那汗会被他从额和下巴上甩出去,就像有珠子被他从台上甩了出去样。手动着,头摇着,脚也跟着他的唱在那门板上打节拍。前脚掌拍着柳木门板的啪啪声,像戏台上不断敲奏的木鱼声。唱到关键时,比如杨六朗在生死场上时,他的脚——是右脚,会抬起来朝着门板上跺,像他的脚是踩着一面鼓。
  像人就坐在鼓面上。
  校园里,堆满了马香林弄出的音乐和声响。除了他的声响外,再没别的声音了。静得啥儿样。星月在天空乳白着。乳白着,平原上就乳白水亮着。已经在田野泛了浅绿的小麦苗,生长的声音像半片雀毛从天空落下来。还有在秋夜本已枯干的草,荒在种不出意思的田里的草,在了月光下,有了枯白的香。还有不远处,黄河古道的干沙味,像火炒了的沙子又洒上了水的那味道,都汇在校园这里铺散着。弥漫着,变得不一样的安静诱人了。又因了马香林的唱,有了不一样的味道了。
  他就那么摇头晃脑地唱,和绝唱一样投入地唱,连他的嗓子越来越哑他都不知道。丁庄的人,也都那么投入、专注地听。也不全是专注投入地听,是专注投入地看。看马香林在这绝唱里的投入和专注,就都忘了自己和他一样是着热病病人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或者后天要下世死去了。都被他的专注染着了。啥儿都忘了。一切都忘了。都不记得了。全都不记得。校园里除了马香林的唱,他的弦子声,和他脚拍门板的击打声,别的丁点儿声音都没了。
  一丁点儿都没了。
  奇静着。死静着。可就在静里,在这二、三百人和一个人似的绝静里,在马香林唱“薛仁贵挥刀去征西,三天三夜八百里,人困马乏乡村间,千军万马倒一地”时,校园的说书场上不静了。先是有了耳语声,后是有了说话声。再接着,就有人扭头朝后看。不知为啥儿,人都扭头朝后看。看着间,说话间,赵秀芹和她男人王宝山,就突然从人群里边站起来,扯着嗓子唤:
  “丁老师——丁老师——”
  说唱的声音嘎然止住了。
  我爷就从人群前边站起来:“有啥事?”
  赵秀芹对着我爷大声说:“到底有没有能治热病的新药呀?别弄得我这媳妇像骗着全庄的人。”
  我爷就又问:“我教书一辈子,你们看我在丁庄说过假话吗?”
  “可你家老大丁辉在后边,他说压根没听说过有能治热病的新药那回事。”王宝山质询地说着爷,又把头扭到了后边去。
  带着一片丁庄的人头也都扭到了后边去。
  就都看见我爹丁辉扯着我妹英子站在人群后。谁都没想到,他也到底是来听着坠子了。凑热闹。怕寂寞就凑着热闹来听着坠子了。听着豫坠子,他就说了没有能治热病的新药的话。
  说了就惹出事情了。
  惹出祸端了。
  所有的丁庄人就都扭头看着他,像要从他的脸上、嘴里拿到能治热病的新药样。
  马香林不再说唱了。他立在台上望着台下的事。台下的静,深秋寒凉的静,浓烈浓烈的静,像一包炸药燃了火后的静,把所有的丁庄人都静得不能喘气儿,像谁喘口气那一包火药就会炸开来。就都望着爹,望着爷,望着他们父子俩,等着炸开来,等着炸出一个水落石出的结果来。
  爹就对着我爷说话了。他到底还是爷的儿子呢,又对着我爷说话了。隔着老远的人群大声说:“爹,你这样骗着庄人们干啥呀,到末了你能给热病弄出新药来?”
  庄人们,又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爷身上。
  我爷不说话。
  爷冷冷地站一会,望一眼全都望着他的丁庄人,绕过人群朝着我爹走过去。朝着他的儿走过去。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他从庄人们的目光中挣着身子走出来,又从庄人们的目光中挣着身子走过去。走过去,到了人群后,立在我爹面前一步远,脸上呈着青色和紫色,用上下牙齿狠狠咬着他的下嘴唇,冷冷地看着爹,盯着他儿子,眼珠鼓得像要从眼眶滚出来。灯光黄黄爽爽,我爷的眼珠红红朗朗。他望着我爹不说话,手里竟就不自觉地攥了两把汗。
  爹也不说话,瞟着爷脸上有了你能把我怎样的光。爷和爹就那么对望着,一个目光冷,一个目光凉;一个目光硬,一个目光里边夹着柔的刚。就那么对望着,所有的丁庄人也都望着他们俩。校园里的目光稠得和树林样,和平原上满天飞的风沙样。爷和爹就那么不言不语对望着。死望着。冷着眼,望一会,又望一会儿,爷的手里攥满了汗,嘴角上的皱折被谁牵了牵。这一牵,忽然地,忽然地爷就“啊!”一下――“啊!”一下,扑上去用双手掐住了爹的喉咙了。
  “啊!”一下,把爹扑倒在地上,爷就掐住爹的喉咙了。
  谁都没想到,爷会扑上去掐住我爹的喉咙不松手,咬住牙,大唤着说:
  “你咋知道没有新药呀!你咋知道没有新药呀!”
  大唤着说:
  “我让你卖人家的血!”
  “我让你卖人家的血!”
  爷的两个拇指就在他的唤声中,用力朝下一点一点地摁。爹他冷不防被爷扑倒在地上,仰躺着,头朝西,爷就骑在他的身子上,两个拇指准确确地摁着他的鼓咽喉,一下那咽喉就塌进爹的喉管了,爹的眼珠就朝外胀流了。他开始还用力弹动的腿,在那地上弹蹬几下子,也就慢慢不动了。用力推着我爷胸脯的手,也没有先前的力气了。
  事情有些快,如不见有云就有了雷雨样。事情确实有些快,如不见云就有了雷雨样,我爷要掐死我爹的事情轰轰响着发生了。不可收拾了。可又说到底,我爷是我爹的爹,是亲爹;我爹是我爷的亲儿子,亲孩娃,他们不该这样的,死死活活的。要死要活的。可他们这样了,死死活活的。我妹英子就在一边大声地哭,哭着唤:“爹!爹!——”
  “爷!爷!”——
  别的人,也都惊着了。好像惊着了,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看。一动不动地围着看,好像惊着了。不说话,如看一对抵着角的牛。谁都看着不说话,像围看一对斗鸡样,两头斗牛样,等着斗出一个结果来。
  等着爷把爹活活掐死的结果来。
  可是我妹在那儿哭着尖叫了:“爷!爷!——”
  “爹!爹!——”
  这一唤,猛地我爷的手就在爹的喉上僵住了,没有先前用力了。如谁在他的后脑猛地打了一棍样,他的手上没有力气了。
  也就这样把手松开了。
  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雷阵雨样过去了。
  爷像从梦里醒了样,从我爹身上站起来,木呆呆地立在人群里,望着躺在灯光里的爹,低声嘟囔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趁人多让你磕个头你都不磕呀?”
  “趁人多让你磕个头你都不磕呀?”
  爹在地上躺一会。躺了一会儿,缓过一口气,慢慢坐起来,脸色苍白着,胀红着。一阵苍白一阵红,像用尽力气爬了一个徒坡儿,爬了上去了,力气用尽了,要坐下喘着粗气歇一会。他拉开脖子下的衣领儿,让风吹进脖子里,又用手很拉着秋天穿的圆领灰秋衣,朝下拉,让风吹进脖子里,让咽喉上爷的两个热烫的手印露出来,任那从眼里憋出来的两滴泪挂在眼眶上。不说话。说不出来话。喉咙里的呼噜如哮喘病人样,呼呼噜噜响。
    响了好一会,爹从地上站起来,冷了一眼爷,恨了一眼爷,却又突然朝我妹英子的脸上打了一耳光,吼着说:“不让你来,你偏要来,这下你不来了吧!这下你不来了吧!”再冷一眼爷,恨了一眼爷,瞟瞟那些站在那儿看我爷掐他的庄人们,掐着他却没谁拉我爷一把的庄人们,他就扯着哭着的英子走掉了。
  扯着他的女儿走掉了。
  也就走掉了。
  在那灯光中,爷望着爹一步一步朝学校大门走过去,直望到爹的影子模糊在大门口,他才转过身,脸上挂着汗,一步一步地重又走到台子上,站到愣在台上的马香林的面前去。站到愣着的全庄人的面前去,看一眼庄人们,突然跪下来,轰地跪下来,大声地对着庄人们说:
  “我丁水阳现在给你们跪下了。我六十周岁时给大家跪下了,是替我大儿子丁辉给你们跪下的。求大家看在我家老二丁亮也一样有热病,我孙子刚过十二就被人药死了的份儿上,就是全庄的热病都是因为老大采血染上的,事到如今就请大家别记在心上了。”
  话到这,我爷在台上向丁庄人磕了一个头:“我丁水阳给大家跪下磕头了,求大家别再怨恨我们丁家了。”
  又磕了一个头:“我丁水阳对不起大家了,当初是我告诉了大家血是泉水越卖越旺的理。”
  再磕了一个头:“还有一桩事,是我替政府组织大家都到蔡县去参观,大家才都开始卖了血,也才卖出了今天的病。”
  我爷磕第一个头时,就有人过去拉我爷。拉着连连说:“何必呢,何必呢。”就拉住我爷了,可我爷还是挣着自己的身子磕了三个头,说了他要说的话,像还了什么愿样又从地上站起来。站起来,如老师望着班里的学生样,扫一眼,见台下的人站着或坐着,全都盯着他,他就如宣布上课那样宣布说:“从明儿起——丁庄这些年里没有庄干部,大家要信得过我丁水阳,凡有病的人都可以到这学校里住。吃住都在学校里,我去上边给大家要些照顾的粮食来。在学校,你们有啥事都可以跟我说。我丁水阳要不努力替你们办,你们可以再到我大儿子丁辉、二儿子丁亮家里下毒药,药死他们家里的猪,药死他们家里的鸡,也药死他们家里别的人。”
  我爷说:“我都实话说了吧,上边压根儿没说过有能治热病的新药那回事。人家说热病就是艾滋病。是一种和温疫样的传染病。是国家也没法儿治的病。是一种得了就只有死的新绝症。你们有病不怕传染给家里人,就每天都呆在家里边,要怕传染了,就每天都到学校来,吃住在学校,让没病的人安安全全呆在家里边。”
  说到这,我爷还想说啥儿,把目光朝着大伙扫了扫,还要说啥时,忽然听到身后“咚!”一声,像有一段竖着的木头栽倒在了台子上。回过身,就看见马香林从他坐的凳子上裁了下来了,脖子弯曲着,脸色像是白门联上的纸,弦坠子落在他身边,还有弦音颤颤抖抖的响。
  马香林听我爷说了真的没有新药后,他就咚的一下裁倒了。嘴角挂着血,不多一丝儿。鼻子流着血,不多两股儿。
  学校里,也就有了一股死人的血味了。
  下世了。
  马香林他就下世了。
  下世在他说唱的台子上。埋时候,我爷和他媳妇说了几句话,就去替他家张罗入殡的事,替他家请了不知丁庄有热病的画师来,给丁香林画了一张像。像是他坐在台上说唱得如醉如痴的样,还在台下画满了听他说唱的人。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台子下,看他拉着弦子的唱。听他拉着弦子的唱。画了那台下没地方坐,有人坐在学校的院墙上,有人爬在学校里的树杈上。人山人海的人。成千上万的人。在那听看说唱的人群里,庙会样,还有人在卖着烤红薯,卖着水煮梨,卖那糖棒和冰糖葫芦啥儿的。
  好不热闹的一张图。
  把那图卷起来放在棺材里,放在马香林的身边上。在他身子的另一边,放了他爱拉的坠胡儿。
  就把马香林给埋掉了。
  也就埋掉了。


  丁庄梦 第三部分
  卷三 第一章 一(1)
  埋了马香林,热病病人就陆陆续续到学校来吃来住了。
  冬天到了。天冷得很,落了一场雪,大雪鹅毛毛地飘。用力飘了一夜就白了。一世界的白。平原像是了一张纸。有些脆、有些棉的纸。村落都如纸上描的物。人就像点在纸上的鸡、猪、猫、狗、鸭。还有驴和马。
  冬天到了。
  丁庄有了热病的人,天寒没地方去,大都愿意往着学校里跑。学校成了热病病人的活动场。以前它是关帝庙,后来就成丁庄小学了。到现在,它就要成了热病病人的活动场。往年给学生们准备烤火的煤和柴,都取来给病人烤火了。有火烤,病人就会越发地来。李三仁的热病到了中晚期,他在家吃饭、睡觉、熬中药,媳妇照顾不周全,便到了学校来,来了就不想回去了。就在他生了死色的脸上挂着笑,笑着说:
  “丁老师,我来住到学校吧?”
  李三仁就真的把他的铺盖搬到学校了。学校比他家里好,屋墙不透风,还有柴火烤。吃饭有时跟着我爷吃,有时在楼头上的一间屋里自己烧。
  冬天到了。
  冬天一到,庄里又死了一个压根没有卖过血、却也得了热病的人。她叫吴香枝,刚过三十岁,嫁给丁跃进时还不到二十二。那时候因她长得嫩,人小胆,看见血就昏在了庄头上,因此男人娇着她,就自己卖血卖死也不让她去卖。可现在,她男人卖了血,还活着,她没卖过一滴却得了热病死掉了。几年前,她的奶汁喂过女孩儿,她的女孩先她有了热病死掉了。这就不得不信热病这样、那样的传染了。就都哗哗地搬到了学校住。
  有病的大都搬到了学校住。
  二叔也来学校了。
  二婶把二叔送到学校大门口,两个人立在雪地里,叔对二婶说:“你走吧,这儿病人多,我不传你不定谁会传给你。”
  二婶就立在了校门外,雪花在她的头上飘。
  二叔说:“你走吧,爹在这,我吃不了亏。”
  二婶就走了。他媳妇就走了,走了老远,二叔又朝着老远的雪地唤:“记住啊——每天都来看看我!”待确认这话媳妇听见了,看见她朝他点了头,他还不往学校去,还立在那里望着我二婶。
  痴花花的望。
  痴花花的望,像二婶一走他们再也难见样,
  叔爱我婶哩。
  爱这世界哩。
  二叔的热病已经熬过了几个月,最初的难受已经过去了,人虽然连提半桶水的力气也没有,可已经能吃一个馍,再喝半碗汤水了。年初时,热病扑在他身上,以为是家常的感冒和发烧,然过了三个月的平稳期,他的身上开始痒。一夜间,脸上、腰里和腿间,到处都是了蛇胆疮。浑身痒得要拿头去往墙上撞。喉咙里也莫名奇妙疼。胃里天天翻江和倒海,知道饿却是吃不下。吃下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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