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胆疮。浑身痒得要拿头去往墙上撞。喉咙里也莫名奇妙疼。胃里天天翻江和倒海,知道饿却是吃不下。吃下一口狠不得吐出两口来。那时候,他知道自己有了热病了,生怕病会传染到我婶和他的孩娃小军的身上去,自己就从正房搬出来,住到厢房里,一面对婶说:“三朝两日我死了,你带着小军就嫁人,和人家一样嫁得远远的,离开丁庄这鬼地方。”
又一面,去对我爹说:“哥,宋婷婷和小军都去沩县化验了,他们没热病,我死了你一定得想法儿把他们母子留下来,不能我一死她就改嫁了,让我死了心里不安宁。”
叔爱我婶呢。
爱这世界呢。
他想起自己有了热病后,不久就要死,泪就挂在脸上了。
二婶说:“你哭啥?”
他说:“我死了倒不怕,就是留下你太可怜呢。我死了你就领着小军嫁人吧。”
可他又去对我爷爷说:“爹,婷婷听你的,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能心疼她,嫁给谁都没有我对她好,既然这样倒不如你时常劝劝她,让她将来就守在家里别嫁了。”
我爷爷不说不让人家改嫁的话。
我爷说:“老二,你好好活着她就不嫁了。”
我爷说:“凡事都有例外呢,都说癌症是绝症,不也有得了癌症又活十年八年的。”
二叔就为这例外在活着,又开始在有两个炒菜时,倒两杯白酒喝喝了。二叔活着最大的苦恼是,他还不到三十岁,婶才二十八,可她每天夜里果真不让他去碰她了。连拉她的手,她都不让了,叔就觉得努力为例外活着也没意思了,想和别人说说这事儿,也不知该从哪儿谈起了。
叔爱我婶哩。
爱这世界哩。
可是我婶朝着庄里回去时,我叔在学校门口久远远地望着她,她却忘了回头看看我叔了。叔就站在那,久远远地望着婶的后影儿,没有哭,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
用力咬咬下嘴唇,朝地上的一个石头狠狠踢了两下子。
学校忽然人多了。没有年少的学生们,却有几十个的成年人。大都是三十岁上下到四十五前后的男人和女人。都按我爷的意思分开来,男人住到二楼的教室里,女人住到一楼的教室里。有的从家里拉来了床,有的从哪儿弄来了几块板,还有的,把课桌一合并,就成床铺了。楼房头里的水龙头,总是不停歇地流着水。院里有了水流样的说话声。水龙头边上的两间屋,原是学校的空仓库,堆了几张坏桌子、断椅子,现在那里就成病人们烧饭的灶房了。你家在门口架了锅,他家在窗下支了面案子,那屋里一转眼就挤得没地方下脚落鞋了。
院子里的白雪被踩出了一片的泥。
楼梯的下面放满了瓦罐和粮袋。
我爷就在学校忙碌着,说把这个放这里,把那个搬到那里去。就把学校最有用的东西如黑板、粉笔和学生们留在教室的作业和课本,齐码码着锁进了一间屋子里。
把一些新的课桌椅子也锁进了屋子里。
学生们不再上课了。可学校毕竟有了用。有了人。我爷他就忙起来,老脸上挂了年轻的汗,有些驼着的背似乎也直了。那花白的头发虽然还花着,可却也有些油油的润,润润的亮,而不是那枯干干的花白了。
把二年级教室里的桌子摆到一边去,将凳子摆在教室正中央,这也就是热病人的会场了。就在这会场上,不太会烧饭的病人他就说:“人都快死了,还自己烧饭吃,不如大家合到一块吃着就算了。”就都算了一笔账,每家的病人都自己立灶烧饭吃,又费柴禾又费粮,要各家按病人人头兑粮食,那就又省柴禾又节粮。
最为要紧的,是上边说过吃住到一块,会给补助一些精粉和大米。吃些别人的,便会省着自己的,又不需要你有病了还天天去烧饭,何不大伙合在一块吃饭呢。
我爷就在教室里给所有的病人开了一个会。我爷算老师,这里许多的人尽管识不了几个字,可那认字的大多是被我爷替课教过的,算是他的学生呢。这里差不多都是成年人,可谁也没有我爷的年龄大。这里是学校,学校本来就归着我爷管。这里的人全都是病人,是有了今天见不着明天的人,只有我爷身上没热病,我爷还不怕热病染到他身上,我爷就自自然然成了管着他们的人。
算领导。
大家就散散地坐在教室里。丁跃进,赵秀芹,丁桩子,李三仁,赵德全,还有七七八八的丁庄人,几十个人,站着或坐着,把教室挤满了,挤暖了,使每个病人的脸上都有些因挤在一块就轻松了的笑。都望着我爷不说话,像学生们在等着上课样。
我爷就站在那用三层砖垒起来的讲台上,望着病人们,像望着学生样,说:“你坐呀。都坐呀。”待那些倚着墙和窗台的人都坐了下来后,他就很有经验地对着大伙儿道:“丑话儿说在前,我在学校干了一辈子,也算半个老师吧,大家都来学校了,到学校就都得听我的。现在,谁不想听我的请你举起手。”
我爷就瞟着台下的人。
瞟见几个大人像孩娃样在那台下笑。哧哧的笑。
我爷说:“没人举手就都得听我的。我说,一、上边的补助粮没有下来前,得先把各家的粮食收缴到一块,有丁跃进来当会计,把带来的粗粮、细粮分别记上账,你带多了下月少缴点,带得少了下月多缴点。二、学校里吃水不掏钱,用电是每月都要缴费的,大家不能到了半夜不睡觉,谁都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省着电;三、烧饭是女人的事,干活是男人的事。女人们烧饭有秀芹管,病轻的多干些,病重的少干些,你们可以一轮一天烧,也可以一轮三天烧。四、我已经年过了六十岁,你们也都到了看见今天摸不住明天了,咱们话都往明里说,我们下世了别人还要过日子,孩娃们今后还要来这学校读着书,从今天你们住到学校里,就不要有事没事都往家里跑,碰破皮,流滴血,和你媳妇、孩娃亲一下嘴,说不定就把病传给了你们家里人。可你们住到学校里,也要爱着这学校的桌子、椅子和窗户。别以为不是自己家里的,就使着用着不爱惜。五、住到学校里,不光是怕把热病传染给别人,还得让大伙有一天就快活活着过一天,所以大家除了下下棋,看电视,你们想干啥儿就都说。想吃啥儿也都说。能干啥儿就都干啥儿,想吃啥儿就都吃啥儿。来这儿吃住就是一句话——有了热病啦,天塌下来也要最后过上几天好日子。”
说到这,爷在讲台上顿了顿,扭头看看外面的大雪天。雪花和梨花一样大,和梨花一样白,转个眼,又把校院里的一片黑泥脚印白着了。白白茫茫一片了。有一股清新的寒气从门外扑进来,碰着教室里浑浊浊的热病的味,像清水浑水在一处搅着样,有隐约约一丝搅着的响。校院的篮球架子那地方,谁家的花狗跟着主人走来了。找着主人找来了。它茫然地立在球场边上朝着这儿望,一身白,就像一只找不到家的羊。
我爷把目光从那收回来,看着满教室的丁庄人,看着那一片铁青带黑的脸,他说:“谁还有意见?没意见了就开始烧饭吧,今天是第一顿饭,不管谁烧都要烧好些。锅就用学校给外庄学生备的大铁锅,灶就用篮球架西边的学生灶。”
也就散会了。
就都嘻嘻笑着往屋子中央的火边围,往自己还没有架好床、铺好被的教室里走。
我爷从那教室走出来,雪飘在他脸上,像水洒在了他脸上。有风吹,那雪不是飘,是被风扔在脸上的,掴在脸上砰砰的响。脸上还有教室里的暖,还带着刚才爷说的一、二、三、四的热劲儿。雪被扔在脸上就化了,和雨滴被风甩在脸上样。
一地白。
茫茫的白。
踩上去吱吱喳喳响的白。
正走着,我叔从后边追上我爷了,他叫了一声“爹”,待我爷扭回身,他说:“我也和别人一块睡那大屋子?”
我爷说:“你和我睡到一块吧,那屋小,有暖味。”
我叔说:“爹,为啥让跃进管账目?”
我爷说:“他当过庄里会计呀。”
叔就说:“还不如让我管。”
我爷说:“管这干啥呀?”
叔又说:“好坏我是你儿子,我管着你就放心啦。”
爷便说:“他管我也放心呀。”
二叔就笑了,“其实谁管都一样,都是快死的人,谁也不会在账上有文章。”
父子两个就往大门口的平房里走,拔着雪,说着话,一转眼人就融在雪里了。
融在雪地了。
一些日子后,雪化后,热病病人的日子过得胜着天堂了。饭好了,我爷扯嗓唤一声,就都拿着碗,晃到西边平房前边去吃饭。想吃多少盛多少,想吃啥儿盛啥儿,稠有稠,稀有稀,有素还有荤,吃完后,到水池边上洗了碗,把碗放在一个位置上,或装在一个袋子里,挂在树上或者篮球架子上。找了个说能治热病的中药方,熬一大锅中药每人都去盛着一碗喝。有人家里送来了蒸包子,也都拿出来大伙一块儿吃。吃了饭,喝了药,然后呢,然后就不见事情了,想晒太阳晒太阳,想看电视看电视,想打扑克了找下四个人,下石子儿棋了两个人,蹲在壁风朝阳的地方用力对弈就是了。
啥儿也不想。你在院子里悠悠地转,在你的床上鼾着睡,没有人管你和问你,人自由得像是草地上的蒲公英。
想回家里了,你就回到丁庄去看看。
想你的庄稼了,你就到你家田头站一站。
还想了啥儿事,带个口信你的家人一会就到学校了。
热病病人的日子过得胜着天堂还要好。可好了半月就不能再好了。出了贼。贼像老鼠一样满校园里跑。先是灶堂的大米丢了大半袋。后来是放在灶角的一袋黄豆也丢了。再后来,李三仁说他压在枕头下的几十块钱也跟着不见了。还有庄里娶来的新媳妇,是给我叔叫哥的亲叔伯弟弟丁小明的新媳妇,她男人小明和我爹、我叔同是一个爷,她公爹和我爷同是一个爹。她今年二十多几岁,名叫杨玲玲,刚嫁来就有热病了。几年前她在娘家卖过血,现在有了热病她谁也不报怨,只是每天愁着不说话,脸上从来没有挂过笑。知道她有热病那一天,丁小明在她脸上打了一耳光,说,“咱俩见面时我问你卖过血没有,你一口咬定没卖过。现在你不说没有卖过了吧?”
一耳光就把她脸给打肿了。
打得再也挂不上去笑容了。
连活着那点儿意思也给打丢了。
就把她送到学校这边和热病病人们一道过着了。
来的第七天,她说她挂在床头的红绸棉袄不见了。一天都在着,落日时分要穿时,袄却不见了。
贼和老鼠样,满着校园跑。这就不能不管了。天黑前我爷把所有的人都叫到那两间教室里,让大家都坐下,可大家很少有人坐下来,便都立站着,我爷也就大着声音说:
“都到了这时候,命都快没了,你们还偷钱偷粮食,偷人家新衣裳。没有命你们要钱干啥呀?快下世了要那粮食干啥呀?有火烤要人家棉袄干啥呀?”我爷说,“都听我的话,一是今天谁也不能回庄里,不能把偷了的东西往家里送;二是谁偷了东西我也不追查,今天半夜你们自己送出来。偷了粮食送到灶房里去,偷了钱的送到人家手里去,偷了人家衣裳送到人家床头去。”
落日粉淡着,从院子里边爬过来,教室里流满了黄昏的红。冬天的风,呼刺刺地刮,把那屋里的火灰吹得四处里飘。丁庄的病人们,轻的或重的,听了爷的话,都在那屋里相互地看,像一看就能把贼看出来,把贼找出来,然却看了一阵子,找了一阵子,没有找到贼,我叔就在人群里唤:“搜!——搜!”
年轻的人就都唤着搜。
爷就在台上说:“搜啥呀搜,半夜拿出来就行了,不好意思送到人家床头和手里,就拿出来送到院落里。”
也就不再说啥了,让人解散了。便都从那屋里走出去,男人们骂说这庄里的贼真他妈的没出息,人命都没了,还贪那半袋大米一袋豆。
我二叔就走到他弟媳妇的身边说:
“玲玲,你咋不把你的衣裳放好呢?”
“棉袄呀,不穿了不挂床头挂哪里?”
“我还多一个毛衣给你拿来吧?”
“不用了。我把两个毛衣都穿在身上啦。”
入了夜,和往常样有人看电视,有人说闲话,有人不相信大锅熬的药,又自己在灶堂或住的屋里支着药锅熬药喝。教室里,屋子里,楼上楼下的过道中,到处都摆着砂药锅,倒着黑药渣,让教室、校院和那平原上,日里夜里都是苦香香的中药味,像丁庄小学是了一个中药厂。
熬了药,各自喝下后,也就睡下了。陆陆续续都睡了。院子里变得和野外一样静。野外也和这院里一样静。只有那冬风,像哨样响在校园里。
二叔住在爷的屋子里,把原来放了许多作业的桌子挪了挪,抬一张床放在窗口下,就和我爷住在一起了。宋婷婷回她娘家了。她一回娘家我叔就心慌,说:“爹,我让你给婷婷说的事情说没有?”
“说啥呀?”
“说我下世了不要让她改嫁的话。”
“睡吧你!”
他们父子就不再说话了。在阴冷冷的天气里,屋子里的暗黑黏稠稠的重,空气胶样在那屋里流。夜已经很深了,枯井似的深。在那又深又寂的半夜里,我叔听到外边好像有了脚步声,仔仔细细地听一会,又在床上翻个身子问:“爹,你说这一堆热病里谁是贼?”
等着爷回答,却等了枯井似的静,还听见那静里好像有走动的脚步声。
我叔警觉着:“爹——你睡了?”
仍然没回话。
仍然不见爷的那边有声音,叔就慢慢下了床,想去院里看一看,是谁把偷了的东西往那院里放。也便悄没声息地披着衣服下了床。要走时,我爷在床上翻个身。
“你去哪?”
“你没睡着呀?”
“我问你去哪?”
“婷婷今天又回娘家了,我一点睡不着。”
爷便在床上折身坐起来:“老二,你咋这样没出息。”
我叔说:“爹,我给你实话说了吧,婷婷嫁给我前她找过一个婆家哩。那男的就和她娘家一个庄。”
我爷就不再说啥儿,在黑暗中望着我二叔,像看一根被烟熏黑的柱。看一会,他说了一句话:
“今天熬的中药你喝没有?”
“不用满我了,我知道这病治不好。”
“治不好也得试着治。”
“管它哩,治不好它就治不好,只要我能把这病传到婷婷的身子上,让她改不了嫁,就是死了我也心安了。”
爷猛地怔一下,愕然着,二叔就穿着他的棉袄出去了。到了院子里,宽宽大大的校院里,月光像薄冰一样结在地面上。又像铺了一层薄玻璃。叔小心地把脚落上去,如怕把那玻璃踩碎样,试着走两步,停下来看那正西的一排楼。两层楼。原是教室的楼,现在每个教室里都住了五个、八个男人或女人,它就成了热病病人的家。还有贼的家。他们都睡了。几十个人都睡了,能听到那睡的声音像水道里的水,呼呼噜噜响。断断续续响。我叔就朝那楼下的影里走过去,他看见那楼下影里有样黑东西,像贼送在影里的一袋米。便朝那黑的东西走过去。
走近了,是个人。
是我叔的叔伯弟媳妇,半年前娶进庄里的杨玲玲。
“谁?!”
“我。你是丁亮哥?”
“玲玲呀,大半夜的你在这儿干啥呢?”
“我想看看你们丁庄谁是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