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丁庄梦- 第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王宝山去拉她,她用手在王宝山的脸上抓出了血,骂着说:
  “是你害了我——你这王八蛋!”
  “是你害了我——你这王八蛋!”
  她在地上又哭又闹,把地上的土蹬得飞飞杨杨。可过了几天后,她就不哭了。不闹了。还一样去烧饭,一样去喂鸡,和先前一样把饭端到王宝山的手里边。到现在,他不给她男人端饭了,开始给全庄的病人烧饭了。
  给全庄病人烧饭了,她却开始偷着全庄病人了。
  赵秀芹是睡在一楼一年级的教室里。在教室靠里的墙角上。我爷和李三仁领着人在楼下一个教室一个教室搜,翻床掀被,还要打开每个人包衣服和装衣服的包袱和纸箱。到了赵秀芹的床前时,她人不在那儿,天不亮就去烧饭了。她烧饭、洗锅、涮碗,事情是在任劳任怨地做,起早贪黑地做。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愿的话,还能炒几样可人口的菜。可是搜的时候她不在,她在灶堂正给人们烧早饭,我爷掀了她的被,李三仁动了她的枕,觉出了那个枕头的重。灌了铅样的重。把那枕头的缝线一拆开,就看见了那枕头里装的白哗哗的大米了。
  白哗哗的大米就被丁庄的病人们看见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僵了一层愕着的色。没想到,她给大家烧着饭,竟是她把粮食偷走了。就派人去灶堂把她叫出来。这时候,我叔就在二楼把另一个贼从被窝揪了出来了。也还没想到,这另一个贼,会是一生都不曾对别人大声说过话的赵德全。会是已经年过半百的赵德全。大家都出门集合时,赵德全没有去集合,他说他这几天身上格外没力气,人是怕活不了几天啦,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就睡在床上没起来。那时候,楼上的几个屋子都已搜过了,只有赵德全的床铺没有搜。赵德全躺在床铺上,从窗口过来的日光照在他脸上,把他的脸照成了干红色,像干尸的脸晒在日光下。都知道,赵德全是不需要去搜的。他一辈子老实巴脚种着地,做生意时认不了秤,也算不过来你找我、我再找你的钱,连八年、十年前丁庄疯着买血和卖血,他卖多少都不曾问过应该得到多少钱。从来都是你想给多少你就给他多少钱,你想抽多少你就抽他多少血。
  “抽多少?”我爹问。
  他就说:“你看到我脸黄就不用再抽了。”
  我爹就给他找一个最大的血浆袋,抽到袋满了,他的脸黄了,额门上还又挂了汗,爹就把针头拨下来。给他钱时好像总是多给两块钱。他就接着钱,望着我爹说:“丁辉啊,所有采血的人,就数你辉对我好。”
  就总是找着我爹卖血了。
  我叔哪里想得到,会是他偷了玲玲的新绸袄。谁能想得到,会是他偷了人家新媳妇的袄。日光从窗口漫进来,他的脸像干尸样晒在日光下。那死鱼样的眼里泛着一层白。死鱼样的白。待搜贼的人从他面前过去时,望着那和他一样有病却来去有风的庄人们,他的脸上有了一层羡慕的光。是羡慕别人还活生生着的光。因为羡慕眼里也还流出了泪,有一声叹气长得十里二十里,人们都还劝他想开些,还说了“早死早脱生”的笑话来开他的心,可哪里能想到,他是一个贼,会偷了人家新媳妇的绸嫁袄。
  都已经从他床边过去了。都已经准备到下一间屋里接着搜。都到了门口时,不知为啥我叔又扭头朝他望了望。不知为啥我叔就对他有了疑心了。不知为啥叔会突然转过身,快步回到赵德全的床头上,一把将赵德全脚头的被窝掀开来,就从那被窝里拿出了一个布包袱,打开来,就发现那包袱里包的正是玲玲的红绸袄。
  那绸袄红得如新生的日光样。和新生的日光一模儿样。
  就把赵秀芹从灶堂叫了出来了。
  把赵德全从楼上带了下来了。
  都姓赵。丢尽了天下赵姓人的脸。
  校园那时候,已经有了日暖的味。日光铺进来,像火光照进来。田野上,田野上的清新也在院里铺散着。鸟叫声,在头顶雨样落在院子里。几十个丁庄的人,有病的人,像早就想到赵雪芹本是一个贼,把她从灶堂叫出来,谁也没有觉得有哪儿对不住了她。只是觉得她对不住了丁庄人。零散散的一片儿,都站在那挂钟的桐树下,有人就去把赵秀芹叫了出来了。以为她会低着头从那灶堂走出来。以为她会满脸羞愧地走到人们面前的,可她却脸上连一点愧意都没有,边走边撩着她的腰布擦着手,擦着手上的面泥和滴水,大咧咧地到庄人们面前望着庄人们,如人们不该把她叫将出来样,脸上没有一丝的惊色和愧意,宛若临了大敌也没有慌乱样。
  爷立在那桐树的正前面,望望那枕头里的米,又望望面前立的赵秀芹,我爷说:
  “秀芹,是你拿了灶房的米?”
  她却说:“没有呀,怎么了?”
  爷就说:“听说你以前爱偷庄稼和青菜,可现在人都快死了,你还偷快死的人兑的米和面。”说着话,我爷瞟了一眼扔在地上枕头里的米。赵秀芹也就看到了那一枕头白哗哗的米,先是怔一下,后就突然扑过去,把那枕头里的大米抱在怀里边,像生怕她的孩娃被人抢走样,蹲坐在我爷前,用双脚轮番地蹬着地上的沙和土,干嚎嚎地哭着说:
  “你们搜我了——你们搜我了——你们这狼心狗肺的人,不吭声就去搜我了。”
  她哭着唤着说:
  “你们这些有病的人,有了热病艾滋病还这样没良心,还不吭声就去我的床上搜。”说:“我凭啥侍候你们这些人?侍候你们还不如回家侍候我家男人王宝山,侍候我家的大人和孩娃。我每天一早起床给你们烧饭吃,你们吃饱后撂下饭碗就走了,我凭啥还得洗锅洗盆子?还得去井上给你们这么多人提水烧饭、烧水喝。而且你们还不爱惜我提的水,洗一个碗就用大半盆儿水。”唤:“你们有病我也有病呀,你们快死了我也活不过今年啦。都是快死的人,我凭啥就每天侍候你们呢?侍候你们我每月拿这么一点粮食可咋啦?我要没病出门给别人去做饭,他们除了给我这么多粮食还要给我几百块钱哩。可是在这儿,我问你们要钱了吗?我问你们要过一分钱了吗?”她就唤着说:“你们都说我做的饭好吃,炒的菜可口,你们说我凭啥就给你们做那么可口的饭菜呢?凭啥就侍候你们呢?我不就是图这一袋儿粮食吗?”说着和唤着,唤着和说着,说是哭却没有一滴泪,不是哭,那声调里却满是委屈的腔。说完了,她还拿手擦了一把没有泪的眼和脸,像眼泪哭干了一样望着丁庄的人。
  我爷说:“你家欠这粮食呀?”
  赵雪芹瞪着爷的脸:“我家不光欠粮食,连一把柴禾一棵草也欠。”
  我爷吼:“欠了我给你。”
  她就说:“我要你的干啥呀,该我挣的我不要,我要你的干啥呀。”
  反倒是我爷没话了。没话可说了。在场的丁庄人,也都哑言了。景况像是丁庄人都对不起了赵雪芹,不是赵雪芹对不住了丁庄人。就在这时候,我叔和几个男人把赵德全从楼上带了下来了。
  赵德全没有赵秀芹那样的胆和势。是男人还没有女人那样的胆和势。他的脸上贴着苍白的黄,从楼上走下来,就像要去刑场样,额门上挂了许多汗。大冷天,挂了许多的汗。小步子,慢步地走,朝前走像朝后退着样。下了楼,他抬头看了一下院中央的庄人们,对身后的我叔说了啥,我叔也和他说了一句啥,再回过头来时,那脸色就一阵白、一阵黄地变着了。说起来,他真的已经病重了,到了寿限的末后了,人瘦得和干焦的柴禾样,往年可身适体的棉袄衣裤现在都大得成了桶,在他身上晃来打去撞着响。骨成柴禾皮成了叶,连走路都是轻轻飘飘着。像飘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鬼。他就那么到丁庄人的面前了。到人前把头深深勾下去,就像学生偷抄人家的卷子被当场抓了样。大冷的天,他的额门上挂了细细的汗。脸是一阵黄又一阵白的变。这时候,所有的目光都从赵雪芹身上移到了赵德全的身上去,谁也不敢相信会是他偷了玲玲的袄。
  玲玲也不敢相信会是他偷了自己的袄,她看看赵德全,又看看我二叔。
  二叔就把那绸袄递给玲玲了。二叔说:“在他被窝的脚头找到的。”
  就从赵德全面前把那袄还给玲玲了。
  赵德全便慢慢蹲下去,把头勾在地面上,像从他面前递去的不是一件袄,而是揭去了他脸上的一层皮。于是着,他的脸黄了。蜡黄了。死鱼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自己的脚尖儿,人缩着,像缩在那儿的一条被打怕了的狗。
  我爷说:“德全,那袄真是你拿的?”
  赵德全就枯枯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到底是不是你拿的?”
  赵德全依然枯枯地缩着不说话。
  我爷说:“要不是你拿的你得说话呀。”
  赵德全抬头瞟了爷的脸,依然枯死在地上不说话,默得像一眼枯井样。
  我叔说:“赵德全,是我把袄从你被窝搜了出来的,你说我冤你不冤你?”赵德全把头低得更低些,依依然然地不说话。我爷便冷了一眼叔:“老二呀,你嘴上咋搁着那么多的话。”我叔也就默着了,默得像一眼枯井样,黑洞洞的深。日头已经脱了地平线,那黏黏稠稠的金水金汤儿,一挣出来就跳得有杆儿丈儿的高,把学校照得通体透明着。立在日光下的丁庄人,谁也不说话,都在看着爷,看着赵德全,等着事情的结尾和收场。我爷说:“你这赵德全,孩娃都要结婚了,还偷人家新媳妇的袄。”然后,然后话刚说到这一步,赵德全额门上的汗就落在地上了。
  大冬天,汗落在地上了。
  沉默着。丁庄人都在沉默着,赵秀芹就在那沉默中忽地从地上坐起来,抱着她枕头里的大米朝着灶堂走。
  我爷说:“你去哪?”
  她扭回了头:“锅还坐在火上哪。饭烧煳了咋吃呀?”
  李三仁就追着问:“秀芹呀,你拿丁庄村的公章没?”
  赵秀芹便没好气地说:“你当那是金子啊。”
  李三仁怔了怔,想一会,就蹲到了赵德全的身边上,很亲很轻地问着说:“德全兄弟,咱们都是过了五十岁的人,你要是拿了我放在枕头下的公章你就还给我。”
  赵德全就很认真地朝他摇了一下头。
  他又接着问:“真的没有拿?”
  赵德全又点了一下头。
  李三仁便极是失望地站起来,像赵德全额上的慌汗染了他,他的额门上也有了一层急出来的汗,求奶告爷样望着庄人们,大着声音说:“丢的钱我就不要了,你们谁把村委会的公章还给我。那公章几十年都没离开过我身子,在家里我都锁在箱子里,出门我都揣在怀里边,可昨儿那章和钱都压在我的枕头下,今儿一早起床那章和钱却都不见了。”
  李三仁大声地唤:“那钱我就不要了,可你们得把那公章还给我。”
  事情也就过去了。
  悄没声地过去了。
  过了三五天,三五几天的,人们都在学校平静着,平平静静着。玲玲朝学校的厕所去。男厕所在楼东,女厕所在了楼的西。玲玲朝西去,穿了她的红绸袄,像一团火在朝西荡过去。日头正是平着南时候,暖得很,人们都在楼下晒暖儿。横着一片晒暖儿。熬日子,熬寿命,熬着热病和自己的命。这时候,赵德全就看见玲玲穿着红袄朝西荡过去,他朝那些晒着暖儿打着瞌睡的人们看了看,自己也朝着西边过去了。
  他在厕所门前不远的地方等玲玲。
  玲玲从厕所出来了。
  他们彼此看了看。玲玲很不屑地看看赵德全,要走时,赵德全却上前迎了她,轻声轻声地试着说:“玲玲呀,你能不能把你这绸袄卖给我?”
  玲玲更不屑地望着他。
  他就在脸上挂了笑,瘦干干的笑,淡薄薄的笑,有些僵硬的笑。“不怕你笑话,”笑着说:“我知道我活不过今年冬天了。”不笑了,说:“不怕你笑话,我和你婶结婚时答应过给她做一件红绸袄,可现在,我儿子都要结婚了,我也快死了,她还记住我欠她一个红绸袄。”他说到:“我都快死了,我死前想还给她一件红绸袄。”
  玲玲站一会,啥话也没说,就从赵德全面前走掉了。
  他就追着说:“我给你五十块钱行不行?”
  玲玲就从他身边走掉了。
  “八十块钱行不行?”
  她就从他面前过去了。
  “一百行不行?”
  玲玲走了很远回过了头:
  “你不会到沩县县城去买呀。”
  事情平平静静过去了。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就是丢点粮食丢了点钱,丢个公章丢了一件袄,该找的贼也都找到了。赵德全是想在死前还给他媳妇一件红绸袄,娶人家时候应了下来的,可现在,自己儿子都要成家与立业,那承诺还没有兑现的影。人得热病快死了,还欠人家一件绸嫁袄。一念间,就走上贼道了。赵秀芹,说让她凭空侍候别人她就吃了亏,她是理当偷那一些粮食的。这也就有了新规矩,让赵德全把袄还给杨玲玲,让赵秀芹和她一块烧饭的另外俩女人,还是烧着她们的饭,但别人每月都要从家往这兑米、兑面,兑杂粮,她们就不用兑粮了,白烧白吃就行了。然后对所有的病人们,规定谁再有了脚快手长的事,你就回你的家里去,就病死在你家的床上去。
  都是能活今天不知明天的人,没有啥儿再可计较的。可是李三仁,没有找到村委会的章,他却总是心不甘。一边说:“不找了,不找了,反正丁庄已经没有了村委会。”又一边,却总是在这个人的床头翻一翻,到那个人的衣服包里看一看,还把二楼屋里的老鼠窝全都找了一个遍,狠不得把老鼠窝里的鼠屎一粒一粒剥开来地看。
  终于还是没找着。
  没找着,就总是心里煎熬着,会坐在哪儿突然叹下一口气。悠长长的一口气,像心里有着天广地阔的憾事样。可是有一天,一整天,他既没有坐在楼下的日头地,也没有坐在楼上从窗里透进的日光里,而是钻在了他的被窝里。他夜里钻在被窝里,早上钻在被窝里,上午还钻在被窝里,挨到要吃午饭时,还是钻在被窝里。我爷让我叔去唤他来吃饭,我叔就敲着自己的搪瓷碗,到李三仁住的教室门口唤:
  “三仁叔,吃饭啦——”
  不见有回应,就又接着道:
  “老村长——你不吃饭啦?”
  仍然不见有回应,叔就去了他床前,拿手去推他,像推一柱推不动的石柱子。慌忙撩开他的被子看,也就看见他的脸早就成了青颜色。
  乌青的菜颜色。
  这时候,他人已经下世了。
  早就下世了。也许是死在昨儿上半夜,也许是死在昨儿下半夜。在他的枕边上,有他吐的一滩儿血。污黑黑的血,像一片污黑黑的泥。都已经冻成了乌黑黑的泥冰儿。赵德全比他病重还活着,可他比赵德全病轻却倒下世了。虽然吐了血,可他的脸上并不见着多曲歪,说明他死前并没有多么受不了的苦,也许只是有了咳,咳了血也就下世了。倒是死前脸上有些遗憾的样。眼睛还睁着,嘴也还张着,似乎想对谁说句啥儿话,未及说出口,人就下世了。
  我叔就在他床前呆站着,脸上半青半白的呆站着,不是怕,是心里有些寒。想到自己不久的一天也要下世的寒。瓷碗在我叔手里僵冻着,筷子也在我叔手里僵冻着,呆一会,叔拿手小心、小心地在李三仁鼻前试了试,感到有一股冷风从他的鼻头掠过来,我叔也就直起腰,到窗口打开窗子把头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