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寨- 第15部分

第三节
经过战争的清洗，将军寨仿佛一夜之间衰老了许多。如果不是这几年得到休养生息，很可能变成一座废城。街上的房子虽然在钟太和的带领下重新刷了一遍，屋顶上的瓦也重新换了一次，但是战争的伤痛让每个人像吃了老鼠药一样打不起精神头来。人与人之间的问候显得诡异和简短，交谈双方似乎害怕被人抓到什么把柄。在白天，除了街上一些商贩在不知口渴地嚷着之外，几乎听不到什么别的声音。当路人看到扛着枪的士兵之后，往往会有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是被上次日本鬼子所赐的––––使他们觉得战争很可能一触即发。一到晚上，街上就显得格外冷清，大家都关上门不愿出去。当钟二平闪着发光的眸子出现在镇里人眼前的时候，大家都希望他能继承父辈们的英勇，带领他们去开拓疆土，给将军寨带来光明。因为钟太平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成了当时人们心目中的捕鱼能手，那条巨大的鱼骨架至今让他们记忆犹新。可是他们看到钟二平站在河边里不敢下水时，这种希望马上转变成失望。当他再次闪着发光的眸子时，大家都对这种眼神大吃一惊，直到某一天突然有人说这种眼神预示着灾难即将到来。这种说法当然没有得到所有人的一致同意，有人甚至提出反对意见，说这种眼神与古代楚霸王项羽很相像，是一种吉祥之兆。大家把这个争论交给了学校里的那帮老师。当时钟二平刚好在学校里读着书，他经常惹来许多好奇的目光。不过这种目光不但没有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反而间接地提高了他的威信。比如，当学校里有学生打架打得不可开交时，只要钟二平用眼神一瞪，双方立刻握手言和。老师经过一个学期的仔细观察和深入分析，也得出了两种相悖的意见。他们只是肯定钟二平这个学生是一个奇怪的人。这话被钟大汉听到后，心里很不自在。由于自己的儿子不在家，遂有一种被欺负的感觉。

　　“他是我孙子，”钟大汉出来对着所有人都这样说，“他不是怪物。”

　　然而钟二平却认为阿公钟大汉不必为了这个伤神，他说迟早那些人都会知道的。不过为了阿公不再苦恼，加上奶奶陈秀花和母亲山哈妹子一直都教导他要孝敬阿公，所以他减少了露面次数；直到钟大汉再也听不到关于他的闲话，以及到家里人放心的地步。家里的四个女人自愿承担起教育钟二平的职责。林广雅每次去学校回来后都给他补习功课，钟太妹叫他帮忙做家务。虽然已经轮不到陈秀花晃着身子去陪孙子，可是为了让家人放心和证明自己的骨子还硬朗，她一天到晚跟在钟二平的屁股后面。这样一来，母亲山哈妹子只剩下不断嘱咐他不要到处乱跑的事儿了。每当看到家婆陈秀花跟在儿子后面累得满头大汗时，山哈妹子都要过去叫住钟二平，让他等等奶奶。那时钟二平整天在家里折腾，长贵虽然腿脚已不太方便，可还是经常给他买冰糖葫芦。钟二平每次接过冰糖葫芦都要走进庙里，然后取出一两颗给钟大汉吃。那时钟大汉的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可是看到自己的孙子这么关心自己，还是差点没掉下泪来吃下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四节
家里人都围着钟二平转的生活很快结束，因为家里人发现在钟二平的身上，随着他年龄的增长，逐渐有了他父亲钟太平的影子。他开始对周围的人感到厌烦，取而代之的是独自一人呆在某个角落里看着某一件东西，或者托着脑袋瓜儿对着天空。有一次他说他看见家里的椅子正在移动，结果给家里的人带来不安。陈秀花马上请来巫师在家里做法事，在她有限的认识水平里，这是最好的办法了。钟大汉找来山哈族长，因为自己的孙子有一半的血统来自山哈人。山哈族长在一个毡硅里放了许多龟片，他叫钟二平随便地挑一片。钟二平挑出来的龟片里写着“六乂三乘”。这让族长吃了一惊，因为能抽到这样龟片的人历来被山哈人视为族长的接班人。为了不违背天意，他告诉钟大汉这四个字代表着一种神奇的力量，不能人为地去破坏，否则会受到报应。其实他也是为了山哈族人着想，因为如果钟二平的奇异功能一旦消失，对山哈人来说是一种灭顶之灾，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各种天灾人祸。而钟二平保持或者发挥这种神奇功能势必会带给山哈人好运和平安，让族人在风调雨顺的日子里度过。

　　“我们不用去管他了。”钟大汉回来对家人说。

　　这种显然的反常说话口吻让家人大吃一惊。然而，钟二平当晚半夜醒来呕吐不已。他在房间里发出痛苦的叫声，在做母亲的山哈妹子看来不像是件好事。她走到儿子的房间里，在钟二平的额头上擦了一小撮茶油，然后熬了一碗姜汤让他喝下去。经过第二天大夫的诊断，山哈妹子让钟二平连续三天不准离开房间，每天给他熬了大夫开的草药。钟大汉对于自己由于过于轻率而导致孙子大病一场感到懊悔，但是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认为这病来得正是时候，可以检验钟二平的奇异功能有没遭到“人为的破坏”。钟二平的病好了之后，果然变得孤独起来。他总是躲避着家人，除了和他们在一起吃饭之外，他几乎让人找不到踪影。原来，钟二平找到了他父亲那间作坊。当他打开作坊的门时，一阵令人作呕的尸体发臭味让他头昏目眩。他撩开层层的蜘蛛网，摸着布满灰尘的破碎的石像和桌子。在一个靠近窗口的桌面上，他发现了那张老虎皮。当他满怀好奇的拿起来看时，耳朵边响起苍老的咳嗽声。钟二平吓得把老虎皮扔在地上，他能感到周围有股奇怪的气味。他把目光急忙地投向四周，然而在什么也没有发现的情况下，他怀疑这里头藏着鬼。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钟二平把他在作坊里遇到的事跟家人说了。虽然家人没有人相信他讲的话，可长贵还是在第三天上午和钟二平走进了作坊。长贵拿着一个据说能挡任何妖魔鬼怪的八卦，他点着蜡烛，弯着背小心地走在钟二平的前面。在经过细致地寻找之后，除了一些当年钟太平留下的碎石头和几件旧衣服之外，长贵只发现了地上的蚂蚁和听到了房梁里那些蛀虫在啃木梁的声音。钟二平突然想起前天他看到的那张老虎皮，可是走到窗口却不见了。他一再用诚恳的态度告诉长贵确实有一张老虎皮，可在没有找到它之前，长贵一直都不相信。钟二平把这件奇怪的事情告诉给了坐在庙里念经的钟大汉。钟大汉听后慢慢张开双眼，手里依然搓着佛珠，他用长长的声调说道：“原来他没死呀。”其实，他是指林广强。钟大汉在最近的梦里总能看见林先生，他在地狱里哭诉说他的大儿子没有死，躲在一个不见日光的角落里。他要钟大汉有时间去找找林广强，别让他躲在角落里忍受虱子和蚊子的叮咬。可是后来林先生又向钟大汉抱怨，说他的大儿子被将军寨里的喧闹生活打扰着，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来研究那张他呕心沥血保留下来的老虎皮。

　　接下去的几天里，按照钟大汉说的那样，钟二平在作坊里再也没有去寻找那张老虎皮。他独自坐在快要枯萎的木头上，拿着那些石像来看。他在这些不完整的石像里找到了几座好像是母亲山哈妹子的。他把那些石像带到母亲的面前，山哈妹子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像全是当年自己的模样。她把它们放在一个木箱里，然后藏在床底下。在晚上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她摸着那些石像独自叹息。

第五节
钟二平在作坊里很快找到乐趣，他似乎对里面的一切充满好奇，即使是在下雨天从地下冒出来的蚯蚓，也能引起他的兴趣。在那个房檐里漏着水滴的下午，钟二平又听到了那深沉的咳嗽声。这一次他没有碰老虎皮。他惊讶地听着，这一次声音来得有点唐突，而且比上次紧迫。钟二平放下手中的活儿，拔腿向门口跑去。

　　“别害怕，孩子。”这时，一个听似很远的声音叫住了他。

　　钟二平走回桌子前，他发光的眼睛望着四周，像是在找寻刚才的声音来自何方。站了一会儿，他开始在作坊里乱翻东西，因为他觉得这个声音不像是孤魂野鬼发出的，而是从人的嘴巴里溜出来的。他疯了似地翻了很久，直到把里面弄得一团糟，可除了看到无数的蟑螂和蚂蚁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现。

　　“别找了，孩子，见了我比不见更好。”那个声音又开始作响了。

　　虽然后来钟二平没有看到那个说话人，但是自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在作坊里读书。因为那个隐形人告诉他，在靠近窗口的那张桌子下面有好几箱的书，那些书足以让他读上一辈子。钟二平每天把读书遇到的问题写在一张纸上，到了第二天就会得到隐形人的回答。那些问题都是一些奇怪的符号，而这些正是钟二平最感兴趣的。当看到隐形人写给他的答案时，他按照提示在书本上找到详细的解释。外面的人每次听到钟二平在作坊里叽叽咕咕，虽然感到可笑，但是他们都知道这孩子有一双会发光的眼睛，也许这个崽子正发现蜘蛛在房梁上*呢。　。　想看书来

第六节
当钟大汉收到老二钟太安在一年前写给家里的信时，激动得像个领到赏的小孩。谁也不知道他还有那么大的劲来流眼泪，因为那个时候他几乎不理家事了。家里的一切都是陈秀花和山哈妹子担着，如果不是老三钟太康和老四钟太和在家里帮衬，她们两人也许会有疲倦的一天。那时钟太妹跟着林广雅每天在学校里忙得不可开交，经常是早出晚归。为了减轻家务活带来的烦恼，她们都叫陈秀花和山哈妹子去请多一个雇工来。当钟大汉拿着老二的信、晃着两条早已失去知觉的双腿时，陈秀花临时去请了一个叫狗儿的男雇工。因为谁也不敢保证钟大汉什么时候再那么不知轻重地摆着自己的双腿时，会不会摔倒或者把腰闪了。对于一向都省吃节用的陈秀花来说，多请一个人意味着多一张嘴吃饭，虽然那时家里还有好几百担的粮食储存在山洞里，可是她说这是为了长远打算。如果不是担心有哪天会发生战争或者洪灾什么的，她可能会慷慨些。

　　钟大汉告诉家人，老二钟太安早在一年前就跟着部队北上了，在省的交界地段打了一次漂亮仗。信的后半段都是老二向他老人家和陈秀花问好的的话。当他读到最后一段时，昏花的两眼突然被几个问号吸引，仔细读了几遍之后才明白，于是又叹起气来。因为谁都知道他想回答儿子的问题，可是他怎么寄回去呢？在最近的几年里，钟大汉的叹气声明显多了，原因就是因为得不到老大和老二的消息。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一封信，却让他有断肠天涯的悲凉。读完信后，他又走回庙里念起经来。那晚，他还特意吃了一碗斋饭，说是为了老二钟太安能在部队里逢凶化吉。可是他心里却想：“即使是到最后战死在沙场，也要把尸体抬回来给他瞧瞧，给他的母亲杨凤芳看看。”

　　在接到钟太安来信的后两个月里，钟太康也向钟大汉辞别了。因为有一支上井冈山的共产党部队经过将军寨，听到共产党人向镇里人介绍，说叶剑英同志从莫斯科回到井冈山。钟太康当即决定要跟他们一同前去。早在学校里的时候，他听过叶剑英这个人的名字。当时学校里的学生把他的事迹说得神乎其神，说他早年帮着孙中山先生几度脱险，后来又领导了广州起义……这支部队来自东江地区，有很大一部分都参加了广州起义。后来起义遭到血腥*，这些人才退到东江地区。他们来到将军寨的时候正值稀薄的雾笼罩在这个小镇子四周，守城的士兵看到远方而来的人，以为是日本鬼子卷土重来，马上拉响警报。要不是对方及时派个兵过来解释，钟太康很可能打响第一枪。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七节
当晚，钟太康在得到父亲的允许下，给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端上酒碗。按照当初钟太平将军的指示，只要是中国人，大家都是兄弟。在纱布似的月色里，他们一直喝到天亮。到了要走的时候，钟大汉送了几十担粮食给那支部队，可是他们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肯收，说这样违反军纪。钟太康和林广雅终于在头一晚达成一致意见，两人一起上井冈山。之前不同意林广雅前去井冈山的钟太康，向父亲说明了这一点，然后两人跟着部队就离开了。

　　钟太康离开之后，钟太和接管了整个镇子的事务。他认为这几年将军寨之所以没有得到繁荣，是因为大家不会利用已有的资源。想当初杨恩杰在的时候，街上的行人和车马络绎不绝，每个铺子都能赚到钱，外面进来的过客和商人把整个镇子的店铺点缀得热闹非凡。还有最让他怀念的是像河里流过的水一样消失不见了的斗鸡场和斗蛐蛐。钟太和走到城墙的里廊里，对所有的士兵说道：“你们在这里站了两年，结果连个毛贼也没抓到。”于是他只留下少数的人，其他的人都被遣散回家了。面对突然消失的士兵，镇里的人都认为这是形势明朗的开始，加上两年多没有听到要命的枪声，他们绷紧了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没过多久，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店铺到深夜也不打烊，整个镇子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样热闹起来，街道上的灯光就如天上的月亮一样。那些靠战争发大财的冒险商人和贩卖分子又像下雨前天上的黑云一样盘踞在将军寨的各个角落。他们带来*和垃圾的同时，也让将军寨河里的小鱼过早的装到了水箱里，让树上还没成熟的果子提前离开了树枝。

　　“我们的资源是那么丰富，让他们拿也拿不完。”看着河里山里到处都是人的海洋，钟太和情不自禁地说道。

　　如果不是看到那些商人得意的笑脸，钟太和不会想到在城墙里设置关卡。当看到他们嬉皮笑脸像是捡到宝贝一样的时候，钟太和心里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拱手送给人家东西的同时，还得向对方低头哈腰。第一天对那些拉着车子的商人收取银两时，有一些商人怀着至死不肯给的态度。可是当钟太和把他们的车子拉走之后，那帮人还是很不情愿地扔下银元。

　　那时正值秋季，河里的鱼儿成群结队地归来，树上的果子把树枝都压弯了。农户们和商人们一天到晚都在忙着，他们的热情劲儿绝不比两亲家初次见面。那个时候即使是在路上抓起一撮泥巴，大家都会梦幻般的想到那是金子。钟太和把收到那些商人的钱分给士兵，让他们回家去多买一些牲畜和家禽。自从几年之前日本人把村里的鸡鸭和牛羊宰了以后，村里就再也听不到鸡的打鸣声和牛羊的叫声。钟太和也在家里的空地里围了了一个鸡场和鸭场，买来许许多多的鸡鸭放在里面。后来一些商人为了在出城时少交些过路钱，得知钟太和正在建鸡圈和鸭圈，于是纷纷私下给他送去鸡鸭，后来他们也送了不少的牛羊。转眼间，钟太和就成了一个牧场的场主。他几乎是来不及扩建已经挤不下的圈养所，于是不得不向邻居借来暂住一段时间。钟太和把这些牛羊和鸡鸭以一个比较合理的价格卖到乡下，为了不让家人担心，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是请人去做的。当他把换来的白花花的银子撒在家人的面前时，大家都不得不用怪异的声音来表达他们的惊讶。很快，钟太和把家里所有的家具换成了檀香木制作成的，把屋里屋外都重新刷了一遍。为了不打扰喜欢清静的父亲，他又在钟太平屋子的后边建了将军寨人从来没见过的奢华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