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珞珈习惯性地曲起手指扣了扣桌面,沉吟道:“一般认为一见钟情是出于本我的欲求。生理层面上来讲,则是因为荷尔蒙的大量分泌。人们倾向于相信热烈的感情勃发于性吸引。”
陈汇心虚地表示同意。
李珞珈对他很温和地一笑,合上了手里的书。借着残败的槐宝庵里斜照夕阳,陈汇看到那是一本小说,《The Ballad of the Sad Café》。
陈汇惊讶道:“你居然带英文书来寺庙。”
李珞珈便放下书一合掌:“万法归一,同根同源。”
陈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珞珈在同他说笑,抿了抿唇,还是抿不住心头蔓延开的喜悦,毫无征兆地就笑弯了眼,为个冷笑话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李珞珈略带探究地看了他一会儿,也慢慢弯起了唇角。
李珞珈大部分时候不像个北京人——相较之下,陈汇认为他更像是政治课本里的世界公民。只有周末,陈汇死缠烂打跟着李珞珈四处晃悠的时候才能看出,这个丝毫不沾人间烟火的人物,确实是生长在四九城的。
他们一起荒废了足够多的时间。
李珞珈似乎知道北京一切有趣的去处,从各种偏门冷僻的博物馆和名人故居,到京郊荒无人烟的水库花田。
这样的出游更接近探险。
他们遇到过很多尴尬,偶尔会错过宿头,或是迷路,也经常在狼狈不堪地到达目的地之后只看到废楼、脚手架和工地。陈汇喜欢跟李珞珈呆在一起,并不在意是否到达目的地,而李珞珈,似乎也从不失望。
陈汇有时候好奇问起,李珞珈便微笑回答他并不是为只为结果而来。说话的时候李珞珈表情沉静,眼神专注地望进陈汇眼睛里,神情好看得如同神祇。
次数多了,陈汇心里被打蔫的野草又忍不住冒新芽儿了。
好在陈汇已经逐渐理解了李珞珈,并不再做无益的试探。
李珞珈拥有一种源自理性的独特天真。陈汇有时候觉得李珞珈十分残忍,而后者也欣然认同了这一点。
“我难以与人共情。”李珞珈倚着箭扣长城的断壁残垣,如此总结。
他们在鹰飞倒仰的背风处挨了一夜,信口说着不相关的话题看着东方渐白。李珞珈看出来陈汇更畏寒些,便坐在了接近风口的位置,任初夏的夜岚不时翻动他的围巾。
陈汇被护在石缝里。趁着晨曦,他能看清李珞珈呼出的白气和脸颊上冻出来的红晕。
李珞珈说:“两种共情,Cognitive empathy and affective empathy,我唯独拥有前者。换言之,我能了解你的情绪,却无法理解与感知。”
陈汇捂得严严实实的,闷声问:“那你之前说,”干冷的风让他的话语变得涩滞,陈汇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你之前说被爱的感受——”
李珞珈便回过头来,很平和地一笑:“那是我的感受。我被爱过,所以懂得被爱是什么样的感受。我只是没有喜欢别人的经验。”
陈汇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汇觉得自己应该为李珞珈没有喜欢过别人开心,毕竟他自己都是有过早恋的——虽然纯粹只是牵个手就被班主任和家长联手拆散了。
但陈汇开心不起来,他甚至有点小难过。
李珞珈甚至无法感受到别人的情绪。这就像是一只缺了口的瓷杯。倘使它的世界里只有自己这一只瓷杯,它要怎么知道自己缺了口呢?
短暂的沉默中,天亮了。
陈汇循着李珞珈的目光看过去,见到那轮红日钻开了远处的山巅,不由得心中一动。他侧头看向晨辉中的李珞珈,偏暖的色调里,这个人似乎不像平时那么高不可攀了。
陈汇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会喜欢上我的。”
李珞珈闻言,像是有些吃惊,挑高了眉毛回头看他。
陈汇说完就为自己的大言不惭脸红了,李珞珈却没有嘲讽他的意思。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陈汇一眼,想了想,笑起来:“希望如此。”
五
大二开学就是军训,陈汇同他们班十来个男生一起被判定不修边幅发长过耳,排着队被残忍地剃成了青茬。
摸了摸有些扎手的新发型,陈汇忽然很想李珞珈,不知道那一头特立独行的长发是不是也有此厄运。可惜工科院系与文科院系被分配到了一南一北隔着大半个燕京城的军训基地,他也只能想想而已了。
算上暑假,陈汇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李珞珈了。本来琢磨着是不是见不着感情就会淡一点儿,结果军训每天累成狗,晚上往行军床上一躺,想到的还是李珞珈,陈汇觉得自己特别没救。
晚饭后的半个小时是一天仅有的闲暇时光,马飞宇猴精,给指导员敬了烟,提前排到了共用电话打给远在怀柔军训的文学系女朋友,回来就开始唉声叹气,对比南北两个军训基地的训练强度,深恨自己没报考文科院系。
一宿舍人都表示马飞宇是在可耻地炫耀女朋友,陈汇倒是听得认真。虽然李珞珈体质不错,能知道他那边训练没这么累,对陈汇来说,仍然算得个安心。
军训结束的时候,被蹂躏了半个夏天的学生们奋起反抗,最后一顿饭吃得兴致高昂,汽水代酒不带歇地朝教官们灌,灌着灌着就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有会煽情的拿了军训期间的事情一件件讲,愣是讲得满饭堂的学生都红了眼眶。
陈汇直到回了学校还有点失魂落魄的,随便收拾收拾就去了澡堂,不期然一回头就看到了李珞珈。
李珞珈穿一身休闲装,衬衫领口敞开到第三颗扣子,身上带着刚洗完澡的水汽,衬着如玉温润的一张脸,如果不是长发已经悉数剪掉剃成了个板寸,陈汇简直要怀疑他根本没参加军训。
板寸其实挺不配李珞珈那张脸,但他那样闲适地站在台阶上,微笑着与陈汇打招呼的样子却英挺而自然,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陈汇看得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同李珞珈挥手,逃也似的飞奔去了澡堂。
太糟糕了,就看一眼而已,陈汇就勃‘起了。
李珞珈对陈汇说他的喜欢是源于色`欲的时候,陈汇虽然不好意思,却也无法反驳。他的确肖想过李珞珈的身体,自`慰的时候也是想着李珞珈的,再怎么想美化自己对李珞珈的感情,食色性也,陈汇也没法压抑自己。
好在李珞珈并不在意这个。
陈汇渐渐明白了马飞宇提到哲学系的时候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以李珞珈而论,他对性的态度开放到让陈汇面红耳赤的程度。虽然没有性`经验,李珞珈却一点也不讳于谈论这些。陈汇猜测,他对此大概也是抱着一种研究的心态。
有时候陈汇一发狠会谋划着直接推倒李珞珈。相较于这样漫长无望的追求,陈汇怀疑自己直接向李珞珈求欢成功率反而更高一些。
想是这么想,陈汇临场就怂,看着李珞珈千般万般地喜欢,根本不舍得真的下手,也活该只能谈一场柏拉图的恋爱——还是单恋。
大二的课业比大一更重些,陈汇作为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也终于结束了纸上编程的阶段,亲手摸到了当时还是个稀罕物件的计算机。机房里的386分配到每人头上的机时只勉强够做作业,陈汇宿舍里六个人便商量着自己攒一台。
整机当然没有,有也贵得超出这几个大学生的经济能力,最后是李辉的门路弄到了机房再往前一批退役的8086。可惜机子有了,配件却缺,内存条和硬盘显卡之类的全被机房回收利用了,他们得重新买。
都是学生,经济能力有限,算计着要在学期中之前配好机子,六个人凑了凑手头的钱,悲愤地开始了集体打零工的生活。
这其中,尤以马飞宇和陈汇最积极。
李辉百思不得其解,探头问下铺的陈汇:“飞宇是谈女朋友费钱,陈汇你还光棍着呢,怎么这么穷?”
陈汇想说他也是谈恋爱啊,不过是单恋而已。
……太心酸了。
陈汇家庭条件其实不差,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家里给出,拿到的奖学金可以自由支配,本来应该算生活宽裕的。奈何他喜欢上李珞珈,一个月四个周末有三个是在校外过,算上交通食宿,再考虑到现在算上买硬盘的支出,陈汇要斟酌斟酌再斟酌,才能勉强实现收支平衡。
不做兼职简直没活路。
那时候大学生能做的兼职不多,主要就是家教,还得躲着辅导员免得受处分。陈汇宿舍里六个人偷偷摸摸地出校偷偷摸摸地备课,都干得身心俱疲,远远一看就是一茬打蔫的茄子。
卧谈会上的话题也逐渐像励志方向靠拢。有一次讲到宿舍诸君有多厉害又有多努力,老大就抱怨起来自己这么努力却没啥成绩,郁郁不得志的情绪都要溢出来了。陈汇跟着其他人应和了几声,心底倒是很不以为然。
他记得李珞珈说过:“你的努力,只对你自己有意义。”
陈汇觉得特别对。
比如说吧,他追李珞珈,是他自己的事情。
李珞珈并不欠他。
六
阴差阳错的,因为这种努力,大二上学期末陈汇的成绩竟然在专业排到了前三。陈汇很没志气地心心念念着多拿的奖学金,辅导员却两眼放光,请他去小炒吃了一顿,害陈汇以为做家教的事东窗事发,心惊胆战了好久。
所以当辅导员向陈汇讲了那个大三海外交换的机会的时候,陈汇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跟辅导员打完机锋陈汇脑子还晕乎乎的,下意识就想去找李珞珈商量。李珞珈倒是不意外,很坦率地告诉陈汇说他也收到了消息,并且是打算去的。
陈汇就有数了,心里暗搓搓定了个目标。
他现在排在专业第三,最后的交换名单在计算机专业是依照大二全年成绩取第一,他必须更刻苦。
在这样的目标面前,陈汇再也没时间往校外跑了,成天两点一线来回于图书馆和宿舍,倒腾算法习题集和那台破风箱似的8086。
李珞珈依旧是周中就在图书馆自习,周末经常出学校采风,没带上陈汇也不像是有不习惯的样子,一如既往平静优雅而且好看。这让陈汇养眼之余,又有些挫败感。
陈汇深切觉得,李珞珈是那种世界末日只剩他一个也能安然活下去的类型。
由于李珞珈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跟李珞珈一起出现的陈汇倒成了信使。大一的时候女孩子们还相对矜持些,到现在都已经开放了很多,就算都或多或少听说过李珞珈发表的对女孩子不感兴趣的言论,也有诗样情怀寄望着自己会不会是特别的那一个。
后果是,半年来,陈汇已经收到三十来封要转交给李珞珈的情书了。
一开始陈汇还挺糟心的,想拦也没立场拦,只能看着李珞珈接过情书心里默默冒酸醋。然而等后来陈汇送情书的次数多了,真切见识了李珞珈的处理方法,他反倒心疼起写情书的女孩子来。
李珞珈会认真仔细地读完所有的情书,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地摆放好,有时候还会记笔记,好像那不是什么人的感情,而是他社会学研究的素材。
……简直可怕。
陈汇为女孩儿们和自己流下了一滴沉痛的泪水。
也有更执着的女孩子选择与陈汇相同的接近方法。
让陈汇比较有危机感的一位是哲学系的学姐,比李珞珈大一届,借着系里某一次活动的机会几乎黏在了李珞珈身边。陈汇像个便携式灯泡,听着她与李珞珈聊着自我本我超我,相谈甚欢,心情十分凄凉酸楚。
可是那位学姐只坚持了一个月。
陈汇忐忑了好久,想着李珞珈的性情,决定勇敢地直接出击问清这件事的因由。而后者果然也没讳言。
李珞珈稍微回忆了一下:“她说,冰可以捂化,木头不行。”他弯起手指扣了扣桌面,总结道:“挺有趣的。”
陈汇可不觉得有趣。他甚至有点难过,为李珞珈。
陈汇说:“你会喜欢上我的。”
现在他不会为这句话脸红了,反正李珞珈不会笑话他。陈汇说完这句话,觉得自己真是志向高远又坚定英勇,简直要被自己感动了。
然而李珞珈那么专注地看着他的时候,陈汇还是不争气地有了些脸热的倾向。
李珞珈说:“谢谢你。”
……陈汇完全不明白这句话哪里值得一谢。
他猜想李珞珈的社会认知跟自己肯定从根儿里就不一样。
虽然很好奇怎样的家庭才能长出李珞珈这种——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陈汇却从来没有问过李珞珈的家世。他们之间的差距已经够大的,陈汇不需要再给自己浇冷水。
然而当李珞珈某次问出他的困境,随手就送了他一块当时稀罕得系里专门拨了个实验室研制的固态硬盘时,陈汇接过来的时候还是一阵手软。
李珞珈疑惑道:“不需要吗?”
陈汇战战兢兢地放回包装盒里,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就怕摔了,双手捧起还给李珞珈,这才艳羡地一叹气:“哪能不需要!就是太贵重了。”
李珞珈便很不在意地说:“贵重与否是根据需求决定的。”
他瞧了一眼陈汇迷茫的眼神,忽然一笑,像是忽然来了谈兴:“比如说……”
陈汇被他信手拈来的一段经济学科普绕得头晕脑胀,好像被洗脑了一样,回到宿舍之后才悚然发现自己居然迷迷糊糊地被李珞珈哄着把那块固态硬盘带回来了,顿时苦了脸。
后来李珞珈就开始给陈汇带些东西。
送礼的时候李珞珈也不是很上心的样子,只说是家里随便分给他玩的,觉得陈汇可能需要就带过来了。陈汇简直受之有愧,然而每次拒绝都让李珞珈给绕回来了。
陈汇觉得,李珞珈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需要偶尔投喂的流浪猫一样。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陈汇憋屈地想。
七
走出最后一科数据结构的考场后,陈汇一直坐立不安,在图书管里翻来覆去地踱步,像只油锅里的蚂蚱。李珞珈略带好奇地观察了他半天,疑惑道:“你已经无法左右考试结果了,为什么还这么着急?”
陈汇哑口无言,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登时颓然地坐了下来。
哲学系的对口学校和计算机系不是同一所。李珞珈的名额已经确定下来了,签证也已经办好,只等下个学期开学出发,而陈汇还要等到期末考试名次出来才能确定自己何去何从。眼见着局面如此,饶是心里明白急也没用,陈汇还是无法定心。
李珞珈很无法理解陈汇的困境,然而他已经投喂上手了,在观摩了一整天陈汇焦虑得上火的样子、满足了研究欲`望之后,内心对比了一下,还是觉得陈汇平时的样子更顺眼。
他屈起手指扣着桌面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捉住不知第几百次从他身边蹿过去的陈汇的手臂,沉吟道:“你对互联网有兴趣吗?”
也不知是这句话的效果立竿见影还是李珞珈的身体接触更有作用,总之陈汇的确冷静了下来,并且在听明白的一秒钟内就懵了。
学校也有网络,然而因为带宽和接入时长的限制,接入CERNET的机房只分配给几位教授和他们的研究生使用,陈汇这样的本科生是完全沾不到边的。更不要说专业技能了。
陈汇只在课上学过一些互联网的TCP协议之类的,从来没有实践过。
李珞珈没有计算机的专业知识,凭着对陈汇的熟悉也大概猜到了一些,只对着陈汇尴尬的神色微微一笑,并不说破,便带着他出了图书馆。
陈汇特别喜欢跟李珞珈在海淀区转悠。更远的地方他们会搭公交和大巴,而在学校附近的时候则是骑车,他可以载着李珞珈。
李珞珈平衡能力很好,不会去搂陈汇腰,这令陈汇有点小遗憾。而单单是李珞珈坐在他身后,就已经像是全世界都搭载在这一辆破旧的永久28上了。每次载李珞珈陈汇满足得要飘起来,感觉自己精力充沛到可以载着人去骑环法赛。
李珞珈对陈汇的少年心事并不理解,只看出来对方情绪有所提升,便也满意了。他侧坐在陈汇自行车后座上指路,温润好听的声音很快消逝在风里,只有陈汇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