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听到。
李珞珈带着陈汇去了瀛海威。
此时瀛海威还没开张,只租了中关村一栋刚盖好的七层大厦最顶上半层,机箱调制器和更多的陈汇认不出来的小零件扔得遍地都是,几乎叫人迈不出脚。七八个人围拢在一台计算机面前调试,看起来专业又狼狈。
看见李珞珈他们进来,便有个负责人模样的站出来接待,对着李珞珈笑得很亲切:“这就是张总说的李同学吧,你好你好。”
李珞珈很礼貌地与对方寒暄了两句。
陈汇听出来李珞珈一定跟那个张总关系密切,不然对方那个胡经理也不至于这么热络。他正暗自揣测着李珞珈带他来的涵义,就听到对方进入了正题。
李珞珈问道:“瀛海威现在招实习生吗?”
陈汇虽然被带进门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一点,听到李珞珈这么说还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燕大有学生实习的分配,却一般是大三的暑假,而且经常性的专业不对口,尤其是计算机专业现在摸不着头脑看不清应用的,能找到一份靠谱的实习简直难比登天。
陈汇没有听过瀛海威的名头,却在刚刚听到了张总的全名。那是无线电专业绕不过的一个弄潮儿,技术出身而且眼光犀利,计算机系很多人以她为偶像。陈汇虽然没那么夸张,却也顿时明白了不喜交际的李珞珈此行的来意,心头一热。
胡经理闻言也是一愣,笑道:“小李要来实习?太好了,我们正缺人啊。”
李珞珈否认:“不是我,是陈汇。”
陈汇下意识上前一步。
他没有丝毫工作经验和职场阅历,期待与紧张之下人都快结巴了,直接面朝胡经理鞠了一躬:“我、我是陈汇,燕大计算机系的,希望您能给我这个机会!”
鞠完躬了陈汇都不太敢抬头,只悄悄看了李珞珈一眼,瞧见对方唇上那沉静的笑意才渐渐放下心来。
胡经理大概也是个技术人才,接下来又问了几个理论层面的问题,陈汇虽然仍有些紧张,好在专业基础扎实,都答出来了,胡经理便当场拍板把人要了下来,答应让陈汇在瀛海威做三个月实习。
回去的路上陈汇特别开心,荒腔走调地哼着歌。
李珞珈也没嫌弃陈汇哼得难听。他稍微眯缝起眼看着晴空白云和不远处颐和园的小白塔,嘴唇轻轻翘了起来。
八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陈汇的成绩也出来了。
领成绩那天陈汇起得忒早,在系馆门口晃悠来晃悠去等到了教务老师的一句恭喜。辅导员夸他说这孩子不骄不躁,陈汇特别谦虚礼貌地低头道谢,出门都压抑着呼吸,一路矜持着骑车到了图书馆,才猛地丢下单车就往里跑。
李珞珈已经到了,陈汇顾不得轻声慢步的规矩,噔噔噔就扰民地大步跨到李珞珈面前,将刚起身的人狠狠地抱了个满怀。别看陈汇瘦,却着实挺有力气的,一双手臂把李珞珈箍得死死的,欢喜得恨不得亲一口。
李珞珈被他一扑也挑高了眉毛,却没有反对,很坦然地任由陈汇抱着,直到陈汇自己慢慢冷静下来,挺不好意思地收了手。
陈汇郑重道:“谢谢你。”
李珞珈便笑:“这是你自己的努力,与我并没有关系。”
说是这样说,他的沉静面容上也浮现出一点浅淡的喜悦来,像是玉石里沁出来一点红。
陈汇正巧已经领到暑期实习的工资,又有这样的喜讯,便想起了自己酝酿已久的计划:请李珞珈去马克西姆。
李珞珈难得的有些惊讶,陈汇刮了刮鼻子,嘿嘿一笑。他其实是厚着脸皮拜托了张总才在马克西姆订到位置。这一顿饭就要花掉他两个月的工资,实在是很不划算的。
然而再怎么不划算,也耐不住陈汇乐意啊。
能跟李珞珈一同去到大洋彼岸,他是再高兴不过了。
陈汇其实没什么餐桌礼仪,再对比同桌的李珞珈优雅到像电影片段一样的举动,就显得有些可笑,好在李珞珈并不在意这些。
他们如常地交谈。烛光、钢琴与彩窗不会让他们的话语偏向更高贵的艺术,正如嘈杂的食堂与大锅饭也难以将李珞珈拉入红尘。陈汇只拘谨了一小会儿,便被李珞珈引开了心思,专注在谈话与李珞珈身上。
对陈汇而言,马克西姆的法餐与学校隔壁西餐厅并没什么不同,要说马克西姆有什么特别的,便是那样的背景下,李珞珈显得更好看了,像一位走进油画的东方王子。
用过餐后甜点,李珞珈侧头向旁边的宴会厅看了一眼,略一沉吟便笑起来:“为你庆祝,却没有准备礼物,临时送你一首曲子吧。”
陈汇犹自惊喜,李珞珈已经叫来了服务生,耳语一番,不一会儿便款步来了一位装扮高雅的贵妇人。李珞珈称呼她为Madame宋。他们似乎熟稔,轻松地交谈几句,宋女士便带李珞珈去了宴会厅帷幕边的钢琴。
李珞珈像是很久没有弹奏过了,起初节奏有些生涩,到后来却渐渐流畅起来,如行云流水一般。他面前没有谱子,想来弹的是十分熟悉的曲子。
陈汇站在桌前望着李珞珈暖光下的侧影,只觉得好看到惊心动魄,不由得脸红起来,慌张地移开了视线。
他对钢琴曲毫无研究,只是在同李珞珈聊天时曾偶尔听说一些,此时便冒昧地开口问了宋女士,后者报以一笑:“Liebestraum No。 3。很久没有听他弹这首了。”
陈汇脑子里炸开了烟花。
李珞珈同他提过这首曲子的,中文叫《爱之梦》,来由是一首诗。他还记得开头一句,由德语翻译成英语是:
O love; so long as you may。
So long as you can。
So long as you may。
九
旦夕祸福。
陈汇其实很理解这四个字的涵义,却从没想到它们会在自己身上应验。他站在系馆的宣传栏前,来回把通报批评看了三遍,锈住的脑子才终于吱呀吱呀地运行起来,厘清了事情的始末。
问题来自于他们寝室那6台8086。
那批机器确实是学校退役的,却并非授权出售,而是直接锁进了库房。看库房的大爷手脚不干净,拆了配件拿出来卖过好几次。买家里有计算机系的学长,听说李辉要计算机就辗转把途径告诉了他。
李辉不清楚这里头的风险,也没给寝室几个人讲清,只说是因为人情低价倒卖,没想到连渠道都不正当。本来不知者不罪,然而他们不上心,也就忘了检查,连计算机上明晃晃贴着禁止私人用途的标签都没撕。
事情闹出来,一寝室六个人都算收购赃物,全背了处分。李辉是主谋,档案里记了过,其他五个人则是通报批评。
相较而言通报批评已经是不痛不痒的处分了,奈何陈汇正在申请出国交流。燕大整体校风自由散漫,工科院系却底气不足,尚不够把一个刚被通报批评的学生送出国。
至此,陈汇此前的一切努力付诸流水。
辅导员恨铁不成钢:“想要计算机不会找我问啊?非得自己惹得一身腥?现在好了,这个节骨眼上挨处分,交换没你的份儿了!甘心吗你?!”
陈汇木然地垂着头,不发一言。
他不甘心,然而他还能做什么?从教务到行政,连派出所陈汇都去过了,拿了一堆证明自己不知情的材料去见学工的老师,只换来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陈汇回寝室的时候其他五个人都在,彼此相顾无言,屋里气氛闷沉沉的。听见开门声,五双眼睛齐刷刷看了过来,陈汇扯起一个难看的笑容,一声不吭地坐到自己的铺位上。
李辉在他上铺直挺挺地躺着,闷声道:“是我不好,连累你们了。”
马飞宇叹了口气:“我们都没什么,反正上个学期的奖学金已经到手了。就是陈汇这里……不然我们几个再去一趟学工吧。”
陈汇摇了摇头。
他们已经去过很多次了,再去一趟也只是心理安慰而已。学工那边的处分一般不予撤销,而系里也已经问过很多次,早没了元转的余地。
寝室里便沉默下来。
马飞宇最受不了这气氛,故作轻松笑道:“又不是销不了了。对吧,导员说做社工可以销处分的,赶明儿咱们就去接社工。不就是30个工时嘛,一周就做完了。”
李辉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可是交换生下周就走了。”
马飞宇瞪了他一眼。
陈汇看着他们这眉来眼去的交锋,忽然有点想笑。他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拍了拍李辉的床栏:“还好辉哥提醒,我差点忘了,下周还得去机场。”
马飞宇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紧紧盯着陈汇,那意思明显是怀疑陈汇失心疯了。
陈汇就真的笑了出来,边笑边摇头:“我还得去送李珞珈呢。”
马飞宇就懵了,半晌,蹦出来一句:“陈小汇啊,你是不是傻?”
陈汇也觉得自己傻。
傻有什么办法呢,他就是想再见李珞珈一面。
李珞珈是下午一点半的飞机,陈汇算好时间,决定翘掉一堂算法导论。嘱咐了李辉替他签到,也没管马飞宇欲言又止的眼神,陈汇一个人步行出了学校。
燕园没有直达机场的公交,陈汇在东苇路下了车等换乘。荒凉的水泥路上只有他自己,寂寞到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机场对着李珞珈唱私奔。
……想想而已。
陈汇蹲坐在地上数公交站牌旁边路过的蚂蚁,数着数着就难过起来。
交换两年,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毕业了。想想看他们也不过认识了两年而已,真正熟悉起来也就是这一年半的事情。等李珞珈回来的时候,他们分开的时间都要比认识的时间长了。
真是令人绝望。
首都机场可比陈汇想象的大多了,加上陈汇又不认路,在人群里转悠了一圈也没遇见燕大的学生,不禁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早告诉李珞珈要来送机。
又浪费了半个小时之后陈汇终于走投无路,随便找了个咨询柜台抓狂地问怎么在机场里找人。
涂着指甲的小姑娘被他的黑脸吓得一愣:“广播站在二楼。”
陈汇匆匆道了声谢便风风火火拨开人群往扶梯跑过去。这样的举动相较于其他人的随机游走实在太过显眼,陈汇还没跑到一半就被人拦住了。
李珞珈左手拉着拉杆箱,右手握着陈汇的手臂,平静道:“小心点。”
陈汇坐在机场咖啡厅里了无生趣地搅奶泡。他拿一双眼睛默默盯着对面的李珞珈,一言不发。在东苇路孤零零等车的时候构想的说给李珞珈的千言万语,到现在当真看到,一个字也不记得了。
李珞珈问他:“你放弃了吗?”
陈汇沉默。他不知道李珞珈问的是什么,不管是什么他都不想放弃。
然而他找不到继续的方法。
机场开始播送登机通知。
陈汇如梦初醒地跳起来,张嘴想跟李珞珈说点什么,话语却黏住了喉咙,怎么发不出声。他徒劳地尝试了几次,李珞珈也不着急,耐心地等着他,直到陈汇词穷地低下了头。
最后李珞珈说:“我走了。”
他没有等陈汇回答,转身走出咖啡厅,汇入了安检口的人群中。
很快就不见了。
十
1995年9月,瀛海威剪彩开业的时候,陈汇也在场。
胡经理很舍不得肯吃苦又能干活的小伙子,端着杯红酒就过来轰炸,知道陈汇还没毕业不能正式录用,就软硬兼施地预定了陈汇的周末兼职来做ISP维修。彼时陈汇心里正惦念着远在大洋彼岸的李珞珈,触景生情就答应了,结果被压榨得周末比周中还忙。
那一阵子国家刚开始实行双休日,正式员工一周五天班,陈汇一周两天班,还都是上门维修这种重体力劳动。胡经理挺过意不去地给涨了两级工资,陈汇谢过了,心里却没觉得怎么苦。
没了想要分享周末的人,再多的休息时间也毫无意义。
不光陈汇,这两个多月来瀛海威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网络业务比他们设想得还红火,业务员就没歇过,背着好几台调制器对着手抄的地址一家一家地跑,几乎逛遍了四九城里有钱购置计算机的大户。
90年代有计算机知识的人少得可怜,而当时市面上的整机性能也差强人意,经常发生维修人员迢迢地跑一趟,结果发现只是用户碰松了网线的乌龙。
陈汇因为不能全职的缘故没有参与开户,只做维护的工作,遇到了挺多叫人啼笑皆非的问题,却也渐渐从其中咂摸出趣味来。他设想着如果李珞珈还在,会用怎样一种带着探究的眼神听着自己讲述人间百态。
这样的自我安慰之下,再繁琐的工作也成了积累的资本。陈汇甚至苦中作乐地想,毕竟他要在独身一人时足够的努力,才能让自己再次遇到李珞珈时变得足够有趣。
月末结工资的时候胡经理还拉着陈汇夸他心态好,陈汇挺尴尬地一笑,实在没法把这些明说出来。
然后胡经理就话锋一转:“小陈啊,是这样,我们这个周末有个大客户——”
陈汇就懂了。
因为态度和技术比较好,胡经理这边比较重要的客户的维修都直接交给他,不过惯常来说不会有专门提醒,想来这也是个很重要的任务了。
胡经理看出来陈汇明白了,也是欣慰,笑道:“记得当时是小李带你过来的。也是凑巧,这回的客户是小李的母亲,你们可以聊聊天。”
聊聊天……
陈汇僵硬地锁好自行车,感觉高考前都没这么紧张过。
李珞珈的母亲住在杏石口路的别墅区。小区门口站了两个端着枪的警卫,看到陈汇紧张的神色就起了疑心,直到陈汇硬着头皮出示了瀛海威的工作证,其中一个才半信半疑地给住户打了个电话,把他放进去了。
按着地图走到门口这一路,陈汇默默在心里嘲笑了五百遍自己的怂。
因为瀛海威的工作,陈汇也涨了不少见识了,按说不该这么怂,奈何这次的客户是李珞珈的母亲……陈汇觉得自己肯定是得了一种见到李珞珈相关的就无法正常发挥的病,而且病情在李珞珈离开之后愈演愈烈。
李珞珈的母亲姓祝。找到门口挂着祝宅门牌的别墅之后陈汇又怂了一次。他把手虚虚地放在门铃上排演着待会儿要跟祝女士说的话,想着想着就走神想起了李珞珈,心里就有些酸楚。
陈汇退后一步看着这幢带着花园的小洋房。房子看起来太新了,不像是李珞珈成长的地方,然而他一定曾经来看望他的母亲……
陈汇定了定神,按响了门铃。
祝女士不在,来接待陈汇的是一位保姆。
陈汇压抑下冲到嗓子眼的那句祝阿姨和排演了千百遍的寒暄,尴尬地跟保姆打了个招呼,换了拖鞋跟进了电脑房。
祝女士的问题比较麻烦,陈汇从计算机折腾到调制器,最后查了线路才发现是两芯的电话线断了一根。
陈汇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个问题并不是瀛海威的负责范围,按流程,他只要给电信对点单位去个电话让对方解决。
电信那边从报修到抢修完毕一般至少一个工作日,然而接到陈汇电话的接线员听到他报的线路位置之后居然保证了三个小时解决,陈汇一时不知道是该感慨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既然要三个小时,陈汇也乐得清闲一会儿。他揉了揉蹲麻的小腿,从地上站起来,一回头就看到了俯视自己的一整排波德里亚,顿时明白了李珞珈的阅读偏好从何而来。余下的时间里,他便对着一面墙的书脊津津有味地琢磨了起来,仿佛透过书能够看到某个心心念念的人。
电信再来电话的时候果然已经抢修完了。陈汇又调试了一遍,确认网络没有其他异常。一般来说这时候他就该走人了,但这次陈汇有点不想走——调试完成后,他在祝女士的计算机上看到了Eudora的页面。
自动登录的。
陈汇心里天人交战了好久,职业道德还是没有敌过私心,终于偷偷摸摸地点开了联系人选项,带着做贼般的心虚与张皇,快速抄下了一个邮箱地址。
再回到瀛海威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周末的办公室空旷无人,陈汇环顾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