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想摆脱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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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想摆脱书-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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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于我们的特点。一个克隆人的记忆将是怎样的?
  我是信息史研究者。我深深知道,我们该以何种程度怀疑那些所谓的提供历史事件的确切认知的资料。我可以通过我本人的故事来说明这个传播问题。我太太纳阿勒的父亲是位伊朗学者,他曾研究过一位生活在十世纪的巴格达的书籍装订人,阿尔纳底姆。你知道,伊朗人发明了装订术。装订术通过完整地包装作品来保护作品。
  这个装订人同时也是书法家,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对自己正在装订的书很感兴趣,乃至替每本书都作了摘要。他所装订的书如今大都已佚失,我们只能看到装订人留下的摘要名录,标题是《书目》。从事这一研究的塔贾杜德提出如下问题:通过这一个人的过滤,也就是装订人的宝贵工作,我们能否真正了解装订人拿在手中的那些书,尽管我们只是通过他才知道这些书的存在?
  艾柯?多亏了相关的文字说明,我们才得以知道某些古代雕塑和绘画。这些文字说明被称为“图说”。在米开朗基罗时代,人们在罗马发掘出泛希腊时代的一组群雕,正是依靠老普林尼的记载才确认作拉奥孔群雕。。 最好的txt下载网

说出滑铁卢战役所有参战者的姓名(2)
卡里埃尔?但是,如果说我们今天在终端上拥有一切的一切,毫无过滤、无限数量的可取资料,那么记忆是什么呢?这个词的意义何在?既然我们身边有了这么个电子仆人,能够回答我们的全部问题,乃至我们提不出来的问题,我们还需知道什么呢?既然我们的仿生体知道一切,绝对的一切,我们还需学习什么呢?
  艾柯?综合的技艺。
  卡里埃尔?是的。还有学习本身。因为,学习是学来的。
  艾柯?对,学习控制某种无法核实的信息。这显然是教师们面临的难题。为了完成作业,中学生和大学生在网上搜索必需的信息,但不知道这些信息是否准确。他们又如何能知道呢?我要给教师们提个建议。他们可以要求学生在作业里进行如下调查:就某个主题找出十条不同的信息,并加以比较。这是在练习面对网络采取批判的态度,并且不要为了现成的利益而接受一切。
  卡里埃尔?过滤的问题也意味着,我们必须决定我们阅读的东西。报上每周给出十五部“不能错过的”杰作,而这种情况发生在各个创造领域中。
  艾柯?在这个问题上,我形成了某种“十选一”的理论。只需在十本书中读一本。至于其他的书,你可以立刻看出参考文献是否可靠。倘若有部著作真的有趣,你也没有必要读它,因为,它肯定会在别的著作里得到解释、援引和批评,当然也包括你决定要读的著作。何况你若是大学教员,就会收到大堆出版前的印刷品,其数量之多让你不再有时间在出版后重读一次同样的著作。无论如何,等你把书拿到手上时,内容往往已经过时。更不用说那些被意大利人称为“煮熟吃完”的应景书籍,让人无意义地浪费时间。
  卡里埃尔?五十或五十五年以前我还是历史系学生的时候,我们在做某个命题研究时都会收到一份必要的年表,这大大缓解记忆负担。我们不需要在练习作业之外记住那些不相干的日期。如果借助在网上搜索到的信息进行这个练习,从逻辑上讲,我们必须核实这些信息的可靠性。网络工具让我们方便地找到一切信息,真实的和不那么真实的,但事实上也让我们陷入某种极端的困惑之中。我想,有关安贝托·艾柯的网上信息一定充满谬误,至少是不确定性。未来我们是否需要有个核实秘书?我们是否会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职业?
  艾柯?但是,一个核实员的工作不会那么简单。你和我,我们可以核实和我们自己有关的信息。但是,谁能胜任核实涉及克莱蒙梭或布朗勒的全部信息这个工作呢?谁来付这份薪水呢?不是法国政府,否则它就得调遣出核实法国历史上一切官方人士资料的人员。
  卡里埃尔?我想,从某种方式而言,我们对这些核实员的需求将越来越高。这个职业将越来越普及。
  艾柯?但是,谁来核实核实员呢?从前,核实员是一些大文学机构、科学院或大学的成员。当某某研究院的某先生出版克莱蒙梭或柏拉图研究著作时,我们应该相信,他提供的资料确切可靠,因为他一生都在图书馆里核实这些信息来源。然而今天,某先生很有可能从网络获取资料,一切都变得不可靠。说实话,这一切早在网络之前就已存在。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同样不是过往事件的真实写照,而是重构。
  卡里埃尔?你和我一样知道,国家主义的约束在何种程度上歪曲了我们对某些事件的看法。直至今日,历史学家们还常常屈服于本国或公开或私密的意识形态……阿塔蒂尔克命人改写土耳其历史:早在罗马时代,土耳其人在罗马人入侵以前就在土耳其生活了几个世纪。诸如此类的事情处处都有……我们即便想核实,又上哪里核实呢?我们一般认为,土耳其人事实上来自中亚细亚,现今土耳其的最早居民没有留下任何书写遗迹。怎么办?

说出滑铁卢战役所有参战者的姓名(3)
艾柯?地理方面也存在同样的问题。长久以来,在帝国主义意识形态下,非洲的疆域被严重缩小,我们正确划分非洲还是不久以前的事。
  卡里埃尔?我最近去了保加利亚的索非亚,住在一家不认识的酒店,名叫“塞迪卡的圆形剧场”。一进门,我就意识到酒店建在一座废墟之上,透过巨大的玻璃可以看见废墟。我询问酒店里的人。他们解释说,在那个地方原先有一座罗马圆形剧场。多么奇妙!我原本不知道罗马人在索非亚建过圆形剧场,据说这座剧场的直径只比罗马剧场小十米。换言之,剧场相当大。在圆形剧场的外墙上,考古学家们发掘出一些雕像,原本用来宣传剧场里上演的节目。我们可以在这些雕像中看到舞者、斗士等,还有我从未见过的狮子斗鳄鱼的场景。就在索非亚!
  几年前,色雷斯宝藏的发现就颠覆了我对索非亚的记忆,那次发现把这片土地抛回古远的历史,比希腊还古远。如今我对索非亚的记忆再次被深深打乱。为什么在索非亚有如此大型的剧场?人们告诉我,因为那里有罗马人非常喜欢的温泉。于是,我想起来了,可怜的奥维德忍受流亡生活的地方离索非亚不远。于是,在我心目中具有无可争议的斯拉夫风格的保加利亚成了罗马殖民地!
  历史不停在让我们吃惊,比现在更甚,也许比未来更甚。在结束这个突然罗马化的保加利亚的例子之前,我想向你援引巴伐利亚喜剧家卡尔·华伦廷的话:“在从前,未来也更加美好。”他还说过这句充满智慧的感言:“一切都已被说出来,但不是被所有人。”
  无论如何,我们进入这样一个历史阶段,我们可以派定智能机器——从我们的角度而言是智能的——替我们记住所有好的和坏的事情。米歇尔·塞尔在《教育世界》杂志的一期访谈中也提到这个问题。他指出,倘若不再需要付出记忆的努力,“我们只剩下智慧”。
  艾柯?当然,在机器比人可靠的时代里,学习乘法表没有多大意义。不过,还存在我们的“锻炼”能力的问题。开车显然比走路快得多。但是,每天还是要走走路,跑跑步,以免变成一株植物。你肯定知道那个美妙的科幻故事,在未来世纪里,社会上的机器人代替人类思考,庞大固埃如何发现有人还能熟记乘法表。于是,在世界处于全面电力故障的那一天,军方一致把他视为战争时代极其宝贵的天才。
  还有第二个目的。在某些情况下,熟记一些事情会让人具备某种优良的智识能力。我很同意,文化不在于能够准确说出拿破仑的逝世日期。然而,毫无疑问,任何我们自己知道的东西,包括拿破仑死于1821年5月5日,都会带给我们某种知识的自觉性。
  这个问题并不新颖。印刷术的发明已经提供一种可能性,就是把人们不愿充塞于脑中的文化保存起来,保存在“冰柜”里,在书中,我们知道在临时需要时从哪里能找到信息。因此,人类的部分记忆就寄存在书中,在这些机器里,但还必须知道如何从自己的工具里抽取最好的部分,也就是如何管理自己的记忆。
  卡里埃尔?但是,有一点不容置疑,为了使用这些诡辩式工具,这些如我们所见在加速过时的工具,我们必须不停地学习新用法和新语言,并记住它们。我们的记忆得到强烈需求,也许还是前所未有的。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说出滑铁卢战役所有参战者的姓名(4)
艾柯?当然。自1983年第一代电脑以来,若不是持续地更新计算机使用知识,从软盘到小格式盘,再到硬盘和如今的U盘,我们很可能已经丢失好几回局部或全部的数据。因为,如今的电脑已然无法读取那些属于计算机史前阶段的第一代磁盘。1984—1985年间,我本该将《福柯摆》的初稿保存在盘中的,如今再拼命去找,始终也没找到。当初我若是把这部小说输入电脑,稿子就还会在那里。
  卡里埃尔?有些东西也许不会消失,我们在人生不同阶段所感受到并加以保存的记忆。有关感知、情绪的珍贵记忆,偶尔还是虚假的记忆,情感的记忆。谁会卸除我们的这些记忆呢?那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艾柯?这种生态记忆必须日复一日得到练习。记忆若像一张软盘,人到五十岁都会得阿耳茨海默氏症。远离阿耳茨海默氏症或其他各种老年痴呆症的方法,就在于持续不断地学习,比如每天早起背一首诗。也就是做各种智力练习,甚至字谜或换位组词游戏。我们这一代人在中学还必须背诵诗歌。但接下来的几代人越来越少这么做。很简单,熟记的过程也是在练习记忆能力和智力能力。今天,我们已经不是非要这么做不可,从某种意义而言,我们恰恰要强迫自己进行这种日常练习,否则就有过早患老年痴呆症的危险。
  卡里埃尔?请允许我区分你所说的内容中的两种细微差别。从某种意义而言,记忆确如肌肉一般可以锻炼,想象无疑也是如此。但我们不至于变成你刚才提到的博尔赫斯的福内斯,一个记住一切,因而也就丧失遗忘的温存天赋的人。问题在于,戏剧演员背诵的文本大概比任何人都多。但是,尽管从事这种工作,尽管一生都在做这样的练习,还是有许多戏剧演员患阿耳茨海默氏症的例子。我常常自问其中原由。在存储于电脑、看似没完没了的人工记忆的发展和阿耳茨海默氏症的发展之间,存在着某种巧合,就仿佛机器踩在人类之上,让我们的记忆变得无用而混乱。我对此大感吃惊,想来你也一样。这实在惊人,有些可怕,不是吗?
  艾柯?当然,要区分物质载体的功能。走路让我的腿获得练习,但我有可能把腿摔断,不能走路。人脑也是一样道理。倘若人的脑袋患上某种形式的体质退化,每天背诵拉辛的十行诗显然不够。我的朋友乔治·普罗迪是罗马诺·普罗迪的哥哥,他是著名的癌症研究专家,但本人却死于癌症。当然他对这个话题无所不知。他曾说过:“倘若未来人类都活到一百岁,那么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会死于癌症。”人的寿命越是延长,人的身体越是容易出毛病。我想说,阿耳茨海默氏症很有可能只是缘于人类越来越长寿这个事实。
  卡里埃尔?反对,法官大人。我最近在一本医学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文中指出阿耳茨海默氏患者在年轻化。今天四十五岁的人也有可能得这种病。
  艾柯?好呀。那我再也不背诗了,每天再喝上两瓶威士忌。多谢你给我希望。套用愚比王的话:“狗屎!”
  卡里埃尔?我恰好还记得一句引文——我的记忆刚刚够用:“我还记得一个拥有非凡记忆力的人,但我忘了他都记住些什么。”也就是说,我只能记住遗忘。这样一来,我想我们的交流有助于区分法文中的“知识”(s*oir)和“认识”(connaissance)。知识塞满我们的脑袋,却不总是有用。认识则是把一种知识转化为生活经验。也许,我们可以把不断更新知识的这个任务交给机器们,而把精力集中在认识之上。这应该就是米歇尔·塞尔那句话的涵义所在。我们只剩下智慧——多么轻松!让我们再补充一点,倘若一场生态大灾难摧毁人类,或者人类因意外或损耗而消失,那么我们所提出并讨论的这些记忆问题将遭到虚妄和荒诞的打击。我想起了列维—斯特劳斯《神话学》的最后一句话:“换言之,一无所是。”“一无所是”(rien)是最后一个字。我们最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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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过滤者的报复(1)
托纳克?我想应该再谈谈人类运用网络这一无法控制的记忆所造成的处境。如何对待这种工具,这种多样性,这些矛盾而大量的信息?
  卡里埃尔?网络提供了一种未加工的信息,毫无区别,也没有核实出处、加以分级。每个人不仅要核实这些信息,还要赋予这些信息意义,也就是整理,在言论的某个特定时刻安排他的知识。我们知道,我们的历史书的书写往往从爱国主义倾向出发,从偶尔是短暂的影响出发,从在此处或彼处感受得到的意识形态的选择出发。任何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历史都不是无辜的。丹东本是十九世纪法国历史学家们的伟人,到处可见丹东像和丹东街。后来他失宠了,被证明堕落了。阿尔贝·马蒂埃等*主义历史学家力证罗伯斯庇尔是廉洁的。于是在某些共产主义郊区有了几条罗伯斯庇尔街,在蒙特伊—苏—布瓦甚至有了一个罗伯斯庇尔地铁站。明天又会是谁?又会有什么动静?我们一无所知。为了在这个喧嚣的知识海洋靠岸,我们需要某种观点,或至少某些方向标。
  艾柯?我看到了另一种危险。文化一边实行过滤,一边告诉我们哪些必须保存哪些必须遗忘。在这一点上,文化提供给我们某种共同理解地带,也包括谬误在内。我们只有从托勒密的理论出发,才能理解伽利略的天体运动理论。我们要先赞同托勒密的步骤,才能进入伽利略的步骤,同时认识到托勒密错了。我们的任何讨论只能建立在某一部百科全书的基础之上。我甚至可以向你们证明,拿破仑根本不存在——但问题在于,我们三个都已经知道他存在。这就是对话持续的保障。这种群居本能使对话、创造和自由成为可能。网络既提供一切,又正如你刚才所说,迫使我们实行过滤,不是通过文化的中介,而是通过我们各自的领头人。这样,我们从此冒着同时拥有六亿部百科全书的风险。这必然阻碍一切理解。
  这有点儿科幻。总是有某些力量在促使人们信仰,也就是说,总是有被公认的权威,我们称之为国际科学团体,我们信赖它,因为它每天都能公开地审视、纠正自己的结论。正是基于对科学团体的这份信赖,我们深信不移,2的平方根是(我记不住,要在手提电脑上核实)。换言之,一个普通人需要得到数据精确性的保证吗?我们也许可以这么说,科学真理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有效,因为,我们如果不分享共同的数学概念,就不可能建立一座大厦。
  然而,只需略加浏览网上信息,就能找到一些群体,他们置疑一般被认为众所周知的概念。比如,地球是中空的,人类生活在地球的表面;再比如,创世在六天里完成。由此带来的后果是,我们有可能遇到好几种不同的知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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