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想象在一个女孩子身上浪费哪怕一小时,与其那样还不如把时间花在打枪、骑马、摆弄工具、修理机械甚至看书上。如果鲍勃不来,那么他宁愿独处。在性格上,他一点也不像克拉特先生的儿子,而更像邦妮的孩子,一个敏感而沉默寡言的男孩。他的同龄人都认为他“冷淡”,不过又都原谅他,“哦,凯尼恩。他是那种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
凯尼恩让清漆自行干燥,他要去做另一项杂活,一件需要他走到户外的工作。他想清扫妈妈的花园。那块树叶乱堆的宝地正好位于邦妮卧室的窗户下面。当凯尼恩来到花园时,他看见一位雇员正在用铁锹松土,原来是女佣的丈夫保罗·赫尔姆。
“看见那辆轿车了吗?”赫尔姆先生问道。
是的,凯尼恩看见了停在车道上的那辆车,一辆灰色的别克,停在他父亲办公室的门外。
“我想你也许知道来的是谁吧。”
“如果不是约翰逊先生,我就不知道是谁了。爸爸说过他正等他来呢。”
赫尔姆先生(赫尔姆先生,次年三月死于中风)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头,表情忧郁,他孤僻的生活方式掩盖了一种极为好奇和警惕的本质;他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哪个约翰逊?”
“推销保险的那个。”
赫尔姆先生小声嘟哝说:“你爸爸肯定有一大堆文件要签。我估计这辆车停在那儿有三个小时了。”
黄昏即将到来,冷风袭人,虽然天空依然湛蓝,但花园里菊花高大的茎秆的影子越来越长了。南希的猫正在菊花丛中嬉闹,用爪子抓凯尼恩和老赫尔姆用来绑植物的麻绳。突然,南希坐在胖胖的“宝贝”背上慢慢地从庄稼地里跑了过来,她刚去河里给马洗完澡回来,这是“宝贝”周六的乐事。特迪,那条狗,陪着他们,三者都是水淋淋的,闪闪发光。
“你会着凉的。”赫尔姆先生说道。
南希笑了。她从未生过病,一次也没有。从“宝贝”身上滑下来后,她躺到花园边的草地上,一把捉住猫,举在头顶上摇着,还亲了亲猫的鼻子和胡子。
凯尼恩感到恶心。“竟然亲动物的嘴。”
“你以前还亲过斯塔基呢。”她提醒凯尼恩。
“斯塔基是匹马。”那是他从小马驹养大的一匹漂亮的暗红色的公马。斯塔基可以跳过栅栏!“你用马用得太狠了,”他父亲曾警告他,“总有一天你会要了斯塔基的命。”果不其然,斯塔基驮着主人在路上疾驰时,它的心脏受不了,一跤跌到,死了。现在,一年以后的今天,尽管父亲很同情他,许诺明年春天再让他挑一匹小马驹,但凯尼恩还是为它哀痛不已。
“凯尼恩,你觉得特蕾西到感恩节的时候会说话吗?”南希问道。特蕾西还不到一岁,是她的外甥,伊芙安娜的儿子。她和伊芙安娜这个姐姐关系特别亲密。(贝弗里是凯尼恩最喜欢的姐姐。)“要是听到他叫‘南希阿姨’或者‘凯尼恩舅舅’,我会高兴死的。你难道不喜欢听到这样的称呼吗?我说,难道你不想当舅舅吗?哎呀,你怎么不回答我?”
冷血 第一章(18)
“因为你是个傻瓜。”他一边说,一边把一朵枯萎的大丽花向南希扔去,南希把花插到了头发里。
赫尔姆先生拿起铁锹。乌鸦哇哇地叫,太阳快西坠了,但是他的家不在这里。被中国榆树掩映的小道已经变成了一条暗绿色的隧道,而他就住在隧道的尽头,离这儿大约半英里。“晚安。”他说道,开始了回家的路程。但是他回头看了一次。第二天他证实,“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们。南希牵着‘宝贝’向谷仓走去。正如我所说的,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黑色的雪佛兰又一次停了下来,这次是停在恩波里亚郊外一所天主教医院的前面。在佩里持续不断的刺激下(“那是你自己的麻烦。你以为只有一种唯一正确的方法,迪克的方法”),迪克投降了。佩里留在车里等待,而迪克走进医院试图向修女买一双黑色的长统袜。这种古怪的买袜子的方法是佩里的灵感,他断定修女一定有黑色长统袜。当然,这种想法有一个缺点:修女以及任何属于她们的东西都是不吉利的,而佩里非常尊重自己的迷信。(其他一些禁忌包括数字十五、红头发、白花、横穿马路的牧师、梦里出现的蛇。)但这是不可避免的。极端迷信者通常也是极端的宿命论者;佩里就是一个例子。他出现在这里,干着目前的差事,并非因为他希望如此,而是命运的安排;他可以证明这一点。虽然他无意去证明,以免被迪克知道,他违反假释规定、返回堪萨斯州的真实而隐秘的动机与迪克的“计划”或那封邀请信完全无关。真正的原因在于数周前,他得知十一月十二日星期四这天,他的另一位前狱友被位于兰辛的堪萨斯州立监狱释放了,“世上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他急于和这个人重聚,他“真正的、唯一的朋友”、“出类拔萃的”威利·杰伊。
在三年牢狱生涯的第一年里,佩里远远地观察过威利·杰伊的一举一动,饶有趣味但又有点担忧;如果一个人希望被别人看做是性格粗暴的典型,那么和威利·杰伊接近就是不明智的。他是教堂的办事员,一个瘦弱的爱尔兰人,头发过早地出现了灰白色,一双忧郁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他的男高音是监狱唱诗班的光荣。虽然佩里蔑视任何虔诚的表现,但是在听到威利·杰伊唱起“主祷文”时,也会感到“不安”,使人心灵受到感化的赞美诗那庄重的歌词令他感动,使他对一向自认为正确的轻蔑多少有点怀疑。最终,受轻微苏醒的宗教好奇心的刺激,他开始接近威利·杰伊,而这位教堂办事员反应敏感,立刻意识到这个眼神蒙眬、声音低沉而严肃、跛脚的身材健壮者是位“诗人,是个罕见而可以挽救的人”。一种“要把这个孩子带到上帝那里”的激情吞没了他。有一天,当佩里用彩色蜡笔画了一幅很大的,就技巧而言十分幼稚的耶稣像时,他感到成功的希望大增。兰辛地区受人尊敬的新教牧师詹姆斯·波斯特非常看重这幅画,把它挂在办公室里,这幅画至今还在那里挂着:画上是一个平凡而清秀的救世主,带有威利·杰伊的丰满的嘴唇和忧郁的眼睛。这幅画是佩里从未有过的真诚追求的顶点,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幅画也是终点;他认为耶稣有点“伪善”,试图“愚弄和背叛”威利·杰伊,因为从过去到现在上帝从未令他信服。然而,他应该承认这一点而甘冒失去一位“曾经真正理解他”的朋友的风险吗?(霍特、乔、杰希,这些在世界上到处游荡的人很少改变他们的姓,这些人都曾是他的“密友”,但在佩里看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威利·杰伊这样“才华出众,如同一位受过良好训练的心理学家一样观察入微、感觉敏锐”。这样一个天才怎么会被关进兰辛呢?这正是令佩里感到惊异的地方。答案是:这位三十八岁的教堂办事员是一个贼,一个抢劫犯,二十年里曾在五个州里服过刑。这个答案无需复杂的头脑都可理解,虽然佩里也知道,但他以“更深刻的、人性的问题”为借口而拒绝承认。)佩里决定说出来:他很抱歉,但是天堂、地狱、圣徒和仁慈,这些东西并不适合他,如果威利·杰伊的爱是建立在设想佩里有一天会和他一起跪倒在上帝的脚下,那么他是被骗了,他们的友谊是虚假的,就像那幅画一样,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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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 第一章(19)
像往常一样,威利·杰伊表示理解。虽然他很沮丧,但却并未清醒,仍然坚持吸引佩里的心灵,直到有一天佩里获得假释、离开了监狱。在佩里走之前的那个晚上,他给佩里写了一封告别信,最后一段写道:“你是一个极富激情的人,一个饥饿却不是很清楚想要吃什么的人,一个想把个性投射在必须一致的背景上的深受挫折的人。你生存于一个悬浮在两种精神状态之间的世界里,一种是自我表现,一种是自我毁灭。你很强壮,但你的强壮有一个缺陷,除非你学会控制自己的力量,否则这个比你的力量还强大的缺陷将打败你。什么缺陷?不分场合随时会爆发的激动的反应。为什么?为什么在看到别人幸福或满足的时候,你会毫无道理地发怒?为什么你对人类的蔑视、伤害他们的欲望越来越强?好吧,你认为他们都是傻子,你厌恶他们,因为他们的道德、他们的幸福正是你的挫折感和厌恶感的来源。但是这些正是你内心可怕的敌人,总有一天会像子弹一样具有毁灭性。幸运的是,子弹只是夺去受害者的生命,而细菌却不管你活多久都在折磨你、撕碎你,只留下一具躯壳。你的生命之所以还有火焰在燃烧,是因为你向火里投入了轻蔑和憎恨的干柴。你可以成功地谋事,却不可能谋得成功,因为你就是自己的敌人,你使自己无法享受自己的成就。”
佩里很满意自己成了这篇说教的主角,还让迪克读了这封信,而迪克对威利·杰伊抱有怀疑,说这封信“不过是一派胡言乱语”,还说:“蔑视的干柴?他就是干柴!”。当然,佩里早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心里暗暗地还欢迎这样的反应,因为直到在兰辛的最后几个月里,他才认识迪克,他和迪克的友谊正是他对那位教堂办事员极为崇拜的一个平衡,是很自然的一个结果。也许迪克是“浅薄”的,或者就像威利·杰伊所断言的,是“一个堕落的吹牛者”。反正都一样,迪克风趣,精明,讲求实际,办事“干净利落”,脑袋里没有忧郁的阴影,或者说,脑子很灵。而且,和威利·杰伊不同的是,他对佩里古怪的想法从不吹毛求疵;他愿意倾听,容易激动,喜欢和佩里幻想分享埋藏在墨西哥海底和巴西热带雨林里的“肯定有的宝藏”。
在获得假释后的四个月里,佩里开着一辆倒了五次手、花一百美元买来的福特牌汽车,从里诺开到拉斯维加斯,从华盛顿州的贝灵汉开到爱达荷州的比尔。他在比尔找了一份临时工,当卡车司机,正是在这里他收到了迪克的信:“佩里老友,我八月份出来了,你离开后,我遇见了一个人,你不认识他,但是他令我们可以干一桩漂亮事。一件有把握的事,一个完美的计划……”在这之前,佩里从未想过会再次见到迪克或者威利·杰伊。但是他们两个经常出现在他的脑子里,特别是后者,在佩里的记忆中,威利·杰伊已经变成了一个萦绕在他记忆通道里的贤哲。“你追求的是被人否定的东西,”威利·杰伊在一次说教时曾对他说,“你根本不在乎在没有责任感、没有信仰、没有朋友和温暖的情况下生活下去。”
在近来孤独而毫无舒适的颠沛流离中,佩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威利的话,认定这是不公正的。他的确在乎这些,但是谁又在乎他呢?父亲?是的,从某一点来说是这样。还有一两个姑娘,但是“说来话长了”。除了威利·杰伊没有人在乎过他。只有威利·杰伊承认过他的价值,他的潜力,承认他不只是一个矮小的、肌肉发达的混血儿,看出他在一切德行上,与他本人看到的一样:“特殊”、“罕见”、“有艺术气质”。在威利·杰伊身上,他的虚荣心找到了支持,他的敏感得到了保护。四个月的流浪生活使这种高度的评价比梦中的财宝对他更有诱惑力。所以当他收到迪克的来信,并且意识到迪克建议他来堪萨斯州的日子正好和威利·杰伊出狱的日子前后差不多时,他知道了自己必须做什么。他开车来到拉斯维加斯,把车卖掉,收拾好地图、旧信、手稿和书籍,买了一张灰狗长途汽车票。旅行的结果决定了他的命运;如果“和威利·杰伊一起解决不了问题”,那么他“将考虑迪克的建议”。然而,结果是,他要么选择迪克,要么选择一无所获。就在佩里的汽车在十一月十二日晚上抵达堪萨斯城时,威利·杰伊已经不能欢迎他的到来了,他走了,离开了堪萨斯城,事实上,仅仅五个小时以前,他从佩里抵达的那个车站离开了。这些事很大一部分是佩里通过电话向波斯特牧师打听来的,但波斯特令他很失望,因为他拒绝透露威利·杰伊的准确去向。“他往东边去了,”牧师说,“去寻找好机会去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有着愿意帮助他的好人的家庭。”佩里挂了电话,愤怒和失望令他感到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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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 第一章(20)
但是,他想知道,当痛苦减弱以后他还会真的期望与威利·杰伊重聚吗?自由把他们截然分开;作为自由的人,他们没有共同之处,相反,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组成一个“小组”———一个他和迪克计划的去南方海岸潜水的冒险小组。但是,如果他没有错过威利·杰伊,哪怕他们能在一起呆上一个小时,佩里确信,或者说完完全全地“知道”,他就不可能待在一所医院的外面等着迪克拿着一双黑色长统袜出现。
迪克两手空空地回来了。“没有,走吧。”他说道,表情鬼鬼祟祟的,令佩里大起疑心。
“你肯定没有吗?你肯定问过修女吗?”
“我当然问过了。”
“我不相信。我想你走进去,逛了几分钟,然后就出来了。”
“好了,甜心,随便你说什么。”迪克开始开车。在沉默着走了一会儿之后,迪克碰了碰佩里的膝盖。“嗨,行了,”他说,“这是个令人作呕的想法。天知道她们会怎么想?我在那里讨价还价就像在廉价商店里一样……”
佩里说:“也许那样也不错。修女是一帮背运的人。”
当看到克拉特先生旋开派克牌钢笔、打开支票簿时,纽约人寿保险公司在加登城的代表不由得露出了微笑。他想起了当地的一句俏皮话:“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吗,赫伯?他们说,‘既然理发要花上五十块钱,赫伯给理发师开一张支票算了。’”
“没错,”克拉特回答说,他像贵族一样,以从不随身携带现金而闻名,“这就是我做生意的方式。当那些收税员开始在你周围闲荡时,作废的支票是你最好的朋友。”
支票已经填好,但尚未签字,他往办公桌的椅子后一仰,似乎陷入了沉思。那位矮壮的、有点秃顶、不拘礼节的代理人名叫鲍勃·约翰逊,他希望自己的客户不要在最后时刻变卦。赫伯是个头脑冷静、作决定力求稳妥的人,约翰逊忙活了一年才最终敲定这笔生意。但是,不,他的顾客只是在经历一种被约翰逊称为“庄严时刻”的现象。这种现象,卖保险的人很熟悉。参加人寿保险的人和立遗嘱的人,两者的情绪没什么不同,肯定会想到死的。
“是的,是的,”克拉特先生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这一辈子经历了太多值得感激的事,美妙的事。”镶嵌在镜框内的证书是他事业中值得纪念的里程碑,挂在他的办公室的胡桃木墙壁上,闪闪发光:一张大学文凭证书,一张河谷农场的地图,一些农业奖品,一张有德怀特·D。艾森豪威尔和约翰·福斯特·杜勒斯亲笔签名的华丽的证书,表彰他在联邦农业信贷委员会的工作。“还有孩子们。我们在这儿一直很幸运。难道不应该说吗?我真的为他们感到骄傲。就拿凯尼恩来说吧,现在他都快成了一名机械师,或者是一位科学家了,但是你可别对我说我儿子不是个天生的农场主。上帝保佑,总有一天他将经营这块地方。你以前见过伊芙安娜的丈夫唐·雅霍夫吗?他是位兽医。我无法告诉你我多么想念这个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