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有多久,舒亚男从恶梦中突然惊醒。望着头顶那陌生的鸾帐,她涩声问:“我在哪里?”
“兰儿醒了?”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芳姨。舒亚男转头望去,就见芳姨眼里满是怜悯:“想吃点什么?芳姨立刻让厨下去做!”
舒亚男闭上眼静了半晌,昏迷前的情形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陪酒、迷香、搏斗、自残……梦!一定是梦!她在心中安慰自己。但右脸颊那隐隐的疼痛,让她恐惧得浑身发抖。颤着手摸到自己脸上,那厚厚的膏药和绷带击碎了她最后的幻想。她猛然翻身下床,四下寻找镜子。不过房中的镜子都被人收了起来,她在一个面盆前停了下来,盆里有大半盆清水,她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水里。望着水中那个半边脸包着绷带的少女愣了片刻,她突然发疯一般扯下包扎的绷带、膏药,终于,她的面容完全暴露出来。
水中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她抖着手撩开鬓发,就见一道恐怖丑陋的伤痕像蚯蚓一般爬在自己的脸上,让人不敢直视。望着水中那张陌生、破碎的脸,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一把将面盆推翻,然后失魂落魄地捧着自己的脸,慢慢坐倒在地。
芳姨在两个丫环的帮助下,总算将她又扶回床上睡下。关上房门离开后,她不禁暗自摇头。她干这行有二十多年了,见过上吊的、吞金的、跳楼的、跳井的,却从来没有见过亲手毁了自己容貌的傻女孩,这傻瓜不仅毁了自己,也让她花的三十两银子全打了水飘。若非有丛爷的特别关照,她才懒得管这傻瓜的死活。
突听远处有丫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结结巴巴地道:“芳姨,不、不好了!阿兰姐、阿兰姐不见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扬州街头多了一个浑身肮脏、披头散发的女乞丐。那女乞丐满脸污秽、目光呆滞,看不出多大年纪。她的脸上有一道丑陋的伤疤,如蚯蚓般从太阳穴一直爬到下颌,令人不敢直视。除此之外,她的傻也让人深刻印象。有好心人扔给她一些铜板,多为一文的小钱,偶尔也有五文的大钱,但她每次只捡一文的小钱,对大钱视而不见。这异常的举动成了闲汉们茶余饭后的一大消遣。他们喜欢扔给她几枚铜板,以戏弄这只捡小钱不捡大钱的傻乞丐。
这日正午,一个眉心有道刀疤的外乡汉子,拉着一个身材瘦弱的书生来到那乞丐面前,兴冲冲地对那书生道:“公子,我要跟你打个赌!”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拈起一枚对那书生笑道,“你猜我扔给这乞丐铜钱,她会不会捡?”
书生迟疑了一下,犹豫道:“也许……不会吧?”
“会还是不会?就两种选择,买大买小?买定离手,干脆点!”那汉子一脸诡笑。“不会!”书生终于下了决心。
那汉子将一枚一文的铜板扔给乞丐,立刻被她收入怀中。那汉子对书生得意地笑道:“你输了!我再给你一个翻本的机会,会还是不会?再猜!”那书生虽然知道其中必有圈套,但却怎么也看不出来,只得胡乱猜道:“会!”那汉子立刻将一枚五文的铜板扔到乞丐面前,她却连看也不看一眼。那汉子得意地呵呵大笑:“你又输了!我终于也连赢了你两把!你还别不服气,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咱们换换,你来扔,我来猜!”说着那汉子将一枚一文的铜板递给那书生,“我猜她会捡!”
书生将信将疑地将铜板扔给乞丐,她果然捡了起来。那汉子越发得意,又将一枚五文的铜板递给书生:“这次我猜她不会捡!”
那书生仔细观察那乞丐,发现她从不抬头看人,只傻傻地低头盯着地面,实在不像帮同伴做假骗自己的托儿。他看看乞丐面前那枚五文的铜板,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铜板,恍然大悟,不禁笑骂道:“好小子,居然会活学活用‘借刀杀人’这招,看来你已登堂入室了。”
那汉子一声欢呼,兴奋地一连翻了两个跟头,呵呵大笑:“我竟然连赢了公子三把!哈哈,以后你再不敢小瞧我金彪了吧?”说着他又凑到书生耳边,满是遗憾地小声道,“可惜我连赢堂堂千门公子襄三把的壮举,却只有你、我和这傻乞丐知道,真是遗憾。”
说完他将手中的铜板全扔给那乞丐:“全赏你了,要不是有你这傻乞丐,我还真赢不了呢!”乞丐趴在地上,将一文的铜板一枚枚全捡起来收入怀中,对那些五文的铜板却视而不见。那书生若有所思地自语道:“我看她一点不傻,她比咱们所有人都要聪明!”
拐子巷深处的潇湘别院是南宫放的私宅,也是他的静修之所。不过自从他在这里意外受伤后,就再没来过这里。于是潇湘别院就空了起来,偌大的宅院只有老门房福伯一个人看守打理。只是宅院太大,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看着渐渐被荒草埋没的庭院,福伯不得不另想办法。
经常出现在门外的一个傻乞丐,让福伯有了主意。他发现这乞丐只认得一文的小钱,不认识大钱,更不认识银子,如果让她来帮忙打扫庭院,倒也不怕她偷东西。每天只需打发她一两顿剩饭,何乐而不为呢?
福伯试着让她上门打扫了几次,见她手脚也还麻利,也不随便动主人的东西,渐渐放下心来,后来干脆将整个宅子都交给她打理,自己躲到一旁晒太阳睡大觉。直到一次福伯从美梦中醒来,发现本该在打扫庭院的乞丐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他生怕那乞丐偷了主人东西,细细查了半天。东西没丢,只是庭院中一块铺地的青石板被撬开,石板下现出一个大坑。福伯面对着空空的大坑,怎么也猜不出那傻乞丐的举动。从那之后傻子再没出现,福伯很快也就将这事忘得干干净净,只有在独自打扫庭院时,才偶尔怀念起那个不要工钱,却十分能干的傻乞丐……
扬州郊外的土地庙早已荒废许久,尤其自平安镖局总镖头舒振纲在此停灵七日后,更是少有人来。传说自从舒振纲被埋到庙后的荒岭后,附近就常常闹鬼,荒庙中常有鬼火透出,甚至有流浪汉在那里遇到过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恶鬼。从那以后,只要天一黑,就算最大胆的乞丐,也不敢再去那座荒庙借宿。
深夜,荒草萋萋的舒振纲墓前,浑身污秽、披头散发的舒亚男跪倒在地,望着父亲的墓碑,她在心中对他说:爹,你一定想不到女儿会变成这副模样吧?为了避过南宫世家的追杀和官府的通缉,女儿不得不像野狗一样生存。你一定对女儿非常失望吧?你放心,女儿决不让你含恨九泉。女儿名虽叫“亚男”,但决不做亚男!
默默回到庙中,舒亚男从神龛后的暗洞里掏出一本破旧的册子,她将册子捧在胸前,对着庙中那尊破烂不堪的泥像跪了下去,在心中默默祈祷:请原谅我吧!为了在这个邪恶的世界生存,我不得不以邪恶为师。我要用邪恶来武装自己,我要以十倍的邪恶来对付邪恶,我要以十倍的奸诈来对付奸诈!我要做把握自己命运的强者!
祈祷完毕,舒亚男点亮罩着破衣衫的油灯,借着那昏黄摇曳的微弱灯光,她神情庄严、眼神刚毅地翻开了手中那本《千术入门》……
复仇
黄昏时分,“锦绣源”绸缎庄的钱掌柜,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守着他那冷清的生意。这个小镇穿得起绸缎的人本就不多,所以生意一直都很冷清。不过钱掌柜并不为此着急,因为“锦绣源”真正的生意不是绸缎,钱老板也不是真正的生意人,他与老婆马三娘——其实是钱三娘——是一对专门拐卖女人和小孩的人贩子。不久前他们花了点儿小钱顶下了这间快倒闭的绸缎庄,打算捞两票就走人,谁知开张一个多月,除了不久前那个傻乎乎的扬州女人,竟然一直没有新货上门。
就在钱掌柜准备关门的时候,一个穿得大红大紫、脸上浓妆艳抹的女人一步三摇地来到了店中。钱掌柜忙迎上去,边招呼着客人,边打量对方的模样和衣着。那是一个三旬模样的女人,虽然腮边垂下的鬓发遮住了她右脸颊,但还是能看出她有几分姿色。从衣着判断,应该不是真正的大富大贵,不过她的眼神却趾高气扬,那是一种小人得志后的张狂,贵妇或穷人都装不出来。钱掌柜立刻在心中做出判断,应该是一个大户人家管事的下人,大概刚受主人重用,所以就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钱掌柜在心中估价,将之归为食之无味的鸡肋。
那女人一脸不屑翻看着柜台上的绸缎,嘴里连声嘟囔道:“就这么点儿?这种样式的还有多少?”绸缎生意不好,钱掌柜也没进多少货,便漫不经心地问:“你要多少?”那女人指了指几种绸缎:“这种、这种,还有这边几种,每样起码要十匹。”
好几十匹绸缎,就算每匹毛利一两,那也是几十近百两的利润。钱掌柜立刻换上一副笑脸:“不知夫人一下子要这么多绸缎做什么?”
这声“夫人”叫得那女人眉开眼笑,立刻手舞足蹈地嚷嚷道:“掌柜还真有眼光,一看一个准。你有所不知,咱们家每年这个时候都要采买好些绸缎,一来送亲戚朋友,二来也为小姐丫环整治几身新衣。往年这采买的差事都是老管家在管,今年却偏偏要我来操心。”
“不知夫人府上是哪里?”钱掌柜试探道。那女人不无得意地小声道:“是扬州南宫府,你该不会不知道吧?”钱掌柜又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一声,忙道:“江南豪门,谁人不知?原来是南宫家夫人。失敬失敬!不知夫人怎么称呼?”那女人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现在还不是。不过很快就是了。”说到这,她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主人说迟早要给我个名分,这不,今年这采买的差事不就让我操心了。我那死鬼老公姓林,原也是南宫家的管事,你叫我林夫人好了。”
原来是个混到主人床上的小寡妇,连妾都算不上,能谋到个采买的差事,已经是天大的侥幸,却还妄想飞上高枝。钱掌柜心中鄙视,脸上却越发恭敬:“不知林夫人为何要到小店来采购呢?”林夫人神秘一笑:“主人原本让我去杭州,不过我想杭州物价昂贵,一匹布不知要费多少钱。小地方物价便宜,价格上也灵活些。”
钱掌柜心领神会。只要能赚到大钱,付些小费也无所谓。他连忙意味深长地笑道:“夫人放心,小人知道该怎么做,定要让夫人满意。”“可是你这里,好像没那么多货吧?”林夫人眼里有些怀疑。“货不是问题,小人马上就可以去进。”钱掌柜连忙赔笑道,“我有很多可靠的进货渠道,你要的这几种绸缎都没问题,只要夫人预付一点银子,我立马将货送到您府上。收到尾款后,我会按惯例给夫人一成的好处。”“一成?”林夫人眼里满是不屑,“那我还不如就上杭州进货好了。”
见上门的财神爷要往外走,钱掌柜连忙拦住,悄声问:“那夫人的意思是?”“起码这个数。”林夫人说着,缓缓伸出了一个巴掌。
疯了!钱掌柜心中暗骂,真是狮子大开口,居然要五成的回扣,难怪本分的生意人都不敢答应她了,难怪她会找到自己这没有名气的小铺子。钱掌柜面露难色:“这个……是不是高了点儿?夫人要的好处太多,价钱就要涨起来,价钱太高,我怕夫人没法向主子交代。”
“看不起人不是?”林夫人柳眉一竖,把腰一叉,“价钱你尽管开,我不还价。尽着这三百两银子买,一两银子都不用替我省。”说着林夫人大气磅礴地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钱掌柜眼尖,认得是通宝钱庄开出的大额银票,数目正是三百两!他两眼一亮,嘴里连声不迭地答应着,伸手就要去接。林夫人却收了回去:“慢着,你要拿钱跑了怎么办?”
“夫人放心,我这是多年老字号,怎么会干这种事?”钱掌柜急忙表白,“再说我的铺子还在这里,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嘛。”
林夫人满是不屑地四下扫了一眼:“这铺子打干算尽也值不了一百两。你我素不相识,我怎么放心将这么大张银票就这么交给你?”
钱掌柜无奈道:“要不夫人就先交三十两银子的定金吧,我将货送到府上后再收剩下的余款。虽然我相信夫人是诚心与我做买卖,但没有三十两的定金,这单生意我是不敢接的。”
林夫人一脸的为难:“可我现在除了这张银票,就只有几两散碎银子。不知镇上有没有钱庄,能换开这张银票?”钱掌柜连忙摇头,最近的钱庄要杭州才有,若让林夫人上杭州去换银票,钱掌柜又怕到手的生意飞了。正左右为难,却见林夫人突然一拍大腿:“有了!”说着她将银票一撕两半,将一半递给钱掌柜,“你先拿着这半张银票,等你将货送到我府上,我再给你剩下这半张。”
钱掌柜接过半张银票,思忖半晌,无奈道:“那好吧,夫人给我留个地址和时间,届时我会亲自将货送到府上。”“七日后的正午,你将我要的货送到扬州南宫府后门,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林夫人说着匆匆写下一个地址,叮嘱道,“除了保障货物准时送到,你还得守口如瓶。这一次干好了,以后再有需要,我还找你。”
“夫人放心,在下心中有数。”钱掌柜知道她在说那巨额的回扣,不禁露出理解的微笑。
接下来,钱掌柜与钱三娘将金首饰抵给当铺,当了二三十两,又将卖舒亚男所得三十两,七拼八凑,进了六十多两的绸缎。
七天后,钱掌柜让钱三娘在店中留守,自己则与扮成小二的徒弟,以及两个新雇的伙计一起,押着满满一车绸缎,送到了扬州南宫府后门。远远就见那女人在街口翘首企盼,他连忙让车夫加快了速度。
“你们可赶来了!”林夫人气喘吁吁地迎上来,“管库房的虞婆婆还等着验货呢。”“还要验货?”钱掌柜有些心虚。只要稍稍了解行情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货远值不了三百两。他怕节外生枝,正想开口要钱走人,却听林夫人悄然道:“不过是例行公事,不必担心。到时你什么话也不要说,什么问题也不要问,一切有我应付。”
面对威严肃穆的南宫府,钱掌柜只得将要钱的话暂时吞下去,赶着马车将货送进南宫府。门房早得到通知,任由钱掌柜押着马车来到南宫府后院,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早已等在那里。林夫人忙赔笑迎上去:“让虞婆婆久等了,这批货总算按时送到,您老请过目。”老妇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将车上的绸缎随意翻看了两眼,然后对钱掌柜一挥手:“送库房去吧。林家娘子,你跟老身来。”
林夫人对钱掌柜悄悄比了个“一切妥当”的手势后,忙跟着虞婆婆进了一道月门。钱掌柜正想跟上去,却被一旁监视的门房阻拦道:“库房在那边,瞎闯什么!”钱掌柜忍气吞声地指挥两个伙计将绸缎搬去库房。一车绸缎很快就搬完,却还不见林夫人出来,只有一个小丫头蹦蹦跳跳地从后院跑来,将几钱散碎银子扔给钱掌柜:“你们辛苦了,这是虞婆婆赏你们喝茶的钱,你们可以走了。”
“走?”钱掌柜一愣,“我还没收到钱呢?怎么走?”“你还要什么钱?”小丫头一脸奇怪。“这批货的货款啊!”钱掌柜忙将那半张银票掏出来,“这银票还差半张,快让林夫人给我送来啊。”
小丫头一脸疑惑:“林夫人?哪个林夫人?”“就是、就是方才随虞婆婆进去那个女人!”钱掌柜急道。“你是说林家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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