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今后还怎么做人?
一阵冷风吹来,虞洽卿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抬头看天,刚才还白亮亮的太阳已经被乌云遮住,闪电亮起,雷声从远处传来。要下雨了。他刚这么想着,暴雨就急切地落下来。铜钱大的雨点砸在脚下的砂石上,先是腾起阵阵尘土,很快溅起了阵阵水雾。
雨水浇在身上,虞洽卿觉得从头到脚都无比畅快。他没有停留,任雨水淋着,在街上信步走着。透过无边雨幕,他回想到了五年前自己刚到上海的情景:
当年,虞洽卿跟在同乡族亲虞鹏九的后面,乘着太古公司的轮船,从茫茫大海驶进了黄浦江。船靠十六浦码头,虞洽卿跟在虞鹏九后面往船舱外走,见天正在下雨。望着岸边逶迤起伏的高楼,看着码头上撑着洋伞、穿着蓑衣的各色人等在雨地里走过,如同梦幻一般。他犹豫了一会,弯下腰,脱掉了脚上的布鞋,直起身,又弹掉鞋上的泥土,才把布鞋塞到怀里——这双布鞋是他离开家乡时,母亲接连熬了三个夜晚才做出来的。从小生在乡间,虞洽卿很少穿鞋。打他记事的时候起,似乎就没有穿过新鞋。现在有了这双新鞋,他不忍心在雨地里被污染,所以脱下来塞在怀里。他把裤脚卷得高高的,大步跨出船舱。
随着人群,光着脚走过晃悠悠的跳板,虞洽卿走上码头,走过被雨水冲刷的泛着青光的街道,从小东门走到大东门,来到茅家卫瑞康颜料号。
虞鹏九已经走进店中,他穿的油衣上雨水直滴,将门口的地下打湿一片。从未进过城的虞洽卿跟在后面,心中欣喜而慌张,没有想到地上泞滑,快步跨进店里。突然,一个趔趄,虞洽卿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上,四只手脚在空中乱舞。虞鹏九见虞洽卿一进门就跌跤,正担心老板奚润如心里会不舒服,想说他两句。不料,奚润如却满面堆笑地站起身来,快步上前扶起了坐在地上的虞洽卿。
虞鹏九放下心来,忙着给虞洽卿介绍师傅,又向奚润如介绍徒弟。
待虞洽卿行完礼,奚润如仔细地端详了一会虞洽卿,哈哈大笑说:“很好,很好!我们瑞康号要发财了!”
10 赤脚财神(2)
原来,奚润如在前一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赤着脚的财神爷抱着两只金元宝进门。那个财神爷长得长脸阔嘴,和眼前的虞洽卿十分相像。w而虞洽卿进门就跌跤,手脚朝天,又像一双活元宝。有一双“活元宝”滚进门,做生意的人能不高兴吗?
因为有了这样别开生面的见面,奚润如一直对虞洽卿另眼相看。其他的杂务叫他做的少,大多数时间叫他直接参与生意。一年之后,就让他担任跑街了。因而,无论是在瑞康号的学徒中,还是左邻右舍其他店面的学徒中,虞洽卿都是春风得意的一个。也正是因为如此,虞洽卿才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干,为了奚老板,也为了自己,多挣钱,挣大钱,好不辜负奚老板厚爱,圆“赤脚财神”的梦兆。
在胡思乱想之间,虞洽卿不知不觉来到了黄浦江边。雨势依然汹涌,原先喧嚣的码头现在变得沉寂。轮船、吊塔在雨中都变得朦朦胧胧的。现在该怎么办?到哪里去弄那一千五百两银子?弄不到那一千五百两银子,交给安德鲁的三千五百两银子就如同扔到眼前的黄浦江里了。要是那样,自己又怎么有脸回去见师傅,又怎么有脸见每天像照顾自己的儿子一样照顾自己的师母?当然,自己可以跑掉,跑回海那边的家里。可是,回去怎么见一心希望儿子出人头地的母亲?想到母亲,他又想到来上海时穿的那双鞋子。一直到现在,他都没舍得穿。五年了,那双鞋子依然还是崭新的。不过,五年来他一次家也没有回,他老想等赚到一笔能够造一座房子的钱后再回家,告诉母亲,奚老板关于“赤脚财神”的梦兆,他缝制的这双鞋子,是一双有福气的鞋子。
雨越来越大,四周都变得白茫茫的。虞洽卿不知道该去哪里。站在码头边的趸船上,他万念俱灰,这一辈子是发不了财了,等下一辈子吧。他突然闭上眼睛,纵身跳进了浊流滚滚的黄浦江中。
江水冰冷,刺得虞洽卿猛一激灵。水底似乎有无数只手,用力把他往水底拉。他心里不禁一阵恐惧,连忙脚蹬手划,使自己凫上了水面。江水湍急,带着他往下游漂去。看着江面上不停跳跃的雨点,他本能地施展开手脚,游起泳来。此时,他已不觉得恐惧。他想到了九岁那一年,在海边滩涂上捡蛤蜊时,突然涨潮,他来不及跑到岸边,一下子被潮水冲倒了。浪头一个接一个涌来,他随时有被浪头抛进海里的危险,但他硬是坚强地爬起来,在浪头的间隙里向岸上跑。当浪头又涌来时,他身子向前倾,借着浪头的推力,使自己被往前一抛,离岸又近一些。经过这么七八次的努力,他终于跑出了潮头,安全地站到了岸上。这一次,自己又被潮头追着了,还应该像那一次一样努力才对呀?怎么跑到这黄浦江里来了?死能解决什么问题?自己要是死了,师傅惨了,严子均正好遂愿了。
想到这里,虞洽卿心里一连串后悔,忙调整了一下姿势,从水里抬起头,辨别一下方向,顺流又游回了岸边。
上岸的地点靠近苏州河口。此时,雨已经停了。虞洽卿走到外白渡桥桥堍旁,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银毫子,在一个小酒店里吃了几块油炸臭豆腐干子,喝下一碗黄酒,然后快步出门,往陈春澜家走去。他决心再次游说这个备受外国人信赖的人,请他想办法,帮助自己渡过眼前的难关。
见虞洽卿浑身湿透来找自己,陈春澜并不觉得奇怪。他边品着茶边听完虞洽卿的叙述后,却对他说:“我已经以极大的兴趣听完了你的故事,我从心里希望能对你有所帮助。但事实上,我却没有能力帮助你。”
“陈老板,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虞洽卿声音变得有些哭丧起来。“我求求你,帮我到汇丰银行担保吧,要不,其他银行也行。只要能贷到一千五百两银子的都行。”
“我还是那句话,没有抵押,我是不会给你做担保的。不但是你,任何一个人,只要没有抵押,我都不会为他担保。”停了一下,陈春澜又说:“破产和死人,对于上海滩来说,实在是太正常了。”
虞洽卿的脸立刻变得苍白。他低下头,喃喃地说道:“这下子完蛋了。”
陈春澜盯着他,停顿了几分钟然后说道:“虽然我没有办法帮助你,但我可以介绍你去见一个人,他可以帮助你想出办法,筹到你需要的钱。”
陈春澜刚说完这句话,虞洽卿立刻跳起来,抓住他的手,说道:“看在浙东老乡的情分上,请你带我去见这个人吧。”
于是陈春澜把虞洽卿带到一面高大的镜子面前,用手指着镜子说:“我介绍的就是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人能够使你想出办法,筹到你需要的钱。你除非坐下来,彻底认识这个人,否则,你只能跳到黄浦江里去。因为在你对这个人充分认识之前,对于你自己和这个世界来说,你将是个没有任何价值的废物。”
虞洽卿朝着镜子向前走几步,用手摸摸自己被水长时间浸泡而有些苍白的脸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几分钟,然后退几步,低下头,无奈地说:“说来绕去,你还是让我自己想办法,我没有办法啊?”
“那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吧,”陈春澜盯着虞洽卿,“有一条毛毛虫要到河对岸去,可是没有桥,没有船,毛毛虫怎么过去呢?”
虞洽卿想了想:“毛毛虫可以从水里游过去。”
“你说的是一条敢拼命的毛毛虫。可你见过会游泳的毛毛虫吗?它到水里扑腾几下,可能就被淹死了。”
“是的。”虞洽卿连连点头,“光敢拼不行,还要得有办法。”
“年轻人,毛毛虫和你一样焦急,但它在焦急中变成了蝴蝶,飞过河去了!”
“哎呀,这办法太绝了!我怎么没想到呢?”
“有时候,我们自己并不是没有办法,而是没有完全认识自己。你要的一千五百两银子,只要有抵押,到汇丰银行就可以办到。行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关键的时候,最重要的是结果!”
“谢谢!”虞洽卿立刻往瑞康颜料号跑去。
。。
11 蒙汗药酒麻倒师傅
雨还在下着。虞洽卿落汤鸡一般回到瑞康号,已经是中午时分。师傅和师母都在焦急地等待他。
“怎么样?阿德,安德鲁先生怎么说?”师傅忙问。
师母白了师傅一眼,“先让他换衣服。”说着拿出了衣服。
虞洽卿放下手里拎着的卤菜和一瓶绍兴女儿红黄酒,换上干衣服,满脸兴奋地说:“师傅,师母,我在安德鲁先生那里软磨硬泡,跟他讲了差不多半天,总算说动他了。现在,问题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阿德,你说清楚一点。”奚润如急切地追问。
师母递上了一杯水,虞洽卿接过,“咕噜”“咕噜”几口喝完,擦了擦嘴说:“是这样,安德鲁先生已经答应我们,先交三千五百两银子取一百桶颜料,等两个月我们销货回款后,再交上一千五百两,取剩下的那一百桶。”
奚润如听了,想了一会说:“我明白了,安德鲁是把前面的一百桶变成了三十五两一桶,我们要是销得好,能及时去提货,后面的就是十五两一桶。后边才是大赚头。”
“师傅,你说得对。安德鲁的意思是让我们自我加压,把前面的生意做好。同时,他也是给自己再加一层保险,万一我们做砸了。后面的一百桶,他一桶十五两,不愁一下子全部出手。这样,五千两的总数,他依然可以保证!”
“这个安德鲁,做生意真是精明到家了。”
“他算他的账,我算我们的账。有了前面的一百桶,这生意我们就能做起来了,原先收叶先生的预付款也有颜料给他了。后面的大赚头还是我们的。所以,我就自己决定这么做了。”
奚润如点点头:“这么做,可以。阿德,你真是劳苦功高啊!”
虞洽卿说:“这还不全是师傅教导的有方?”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酒菜,“为了庆贺这单生意做开,我特地买了酒菜,要和师傅好好庆贺一下。师傅,你可要多喝两杯啊。”
“好,我就多喝两杯。”
奚润如的酒量平时还可以,可是,今天一杯酒下肚,就醉倒在桌边,人事不省。老板娘见了,大吃一惊。
“阿德,你师傅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他是被我的蒙汗药酒给麻倒了。”
“什么……阿德,你……你这是干什么?”
虞洽卿忙扶住差点跌倒的师母,“扑通”跪倒在地。“师母,我这么做实在是迫不得已。刚才我跟你们说安德鲁先生已经答应分两次付钱发货的话是假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老板娘气得说不出话来。
“是为了瑞康号,也是为了我自己。师母,你知道吗,刚才,我已经跳过黄浦江了。”
接着,虞洽卿把上午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通。
听了虞洽卿的叙述,老板娘的情绪好了一些,她不解地问:“你又哪来的蒙汗药?把你师傅麻倒又有什么用?”
“蒙汗药我是到城隍庙找一个余姚的小兄弟黄楚九买的。把师傅麻倒,是为了把瑞康号的房契和营业照会拿出来,做抵押,好让陈春澜做担保,到汇丰银行贷款一千五百两。”
老板娘流下泪来,“阿德,你胆子也太大了。这么做,你师傅醒来,肯定会把你扫地出门的。”
虞洽卿连连摇头说:“不会的,师母。只要把贷款办到,一次性把安德鲁先生的颜料全部吃进,瑞康号就能大赚一笔。只要能赚到钱,师傅会原谅我的。”
老板娘说:“你就肯定这批颜料全部吃进来一定能赚钱?”
“我肯定!”虞洽卿抓起桌上的黄酒,“师母,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我们只能这么拼死一搏了。你马上把房契和营业照会拿给我,不然,我就把这些酒全喝下,再也不醒来了!”
说着,虞洽卿举起酒瓶,就往嘴里灌!
老板娘忙上前拉住虞洽卿的手,“阿德,你这是往死里逼我啊!”她放声大哭,“我答应你,把房契和营业照会都给你还不行吗?”
老板娘带着虞洽卿来到后面的卧室,打开一口老樟木箱子上的铜锁,从里面拿出一个精美的匣子,将匣子上的小锁打开,双手颤抖着把房契和营业照会递到虞洽卿的手里。
“阿德,你师傅和我们全家的命可是都攥在你手里了!”
“师母,你放心!我可是赤脚财神,会给师傅和你们全家带来好运的。再说,我还要在上海滩发大财呢!”
12 感恩的心(1)
有了房契和营业照会,后来的事情就变得顺利了。由陈春澜担保,虞洽卿当天下午从汇丰银行贷出了一千五百两银子,并在鲁麟洋行打烊前,把银子交到了安德鲁手中。见到银子,安德鲁高兴地说:“虞先生,你很了不起。将来,你肯定会发大财的。”
“谢谢你的夸奖,安德鲁先生。以后有机会,希望我们还能合作!”
“ OK!”说着,安德鲁用手指也做了个“OK”指型。
第二天,虞洽卿到码头上租下一个小仓库,雇佣码头工人把鲁麟洋行被海水浸过的两百桶颜料全部运入。
奚润如此时也醒来,见虞洽卿生米已煮成熟饭,当然顾不上再责怪虞洽卿。他听说虞洽卿把两百桶颜料全部运进了仓库,忙跑到仓库阻止道:“阿德,五金大王叶澄衷定的那五十桶不用运进仓库,直接运到老顺记洋行就行了。”
“不,师傅,不能。”虞洽卿有些诡秘地一笑,“这么运去,叶大老板会说我们的货有问题,说不定要取消供销合同的。”
“不这么运去,你打算怎么运去?”
“你到里面看看就会明白的。”
奚润如跟着虞洽卿来到库房里面,只见一些庞大的颜料桶被架在木架上,外表原先锈蚀、破烂的商标纸全部被撕下,许多伙计手拿砂纸在桶壁上轻轻打磨。另一面的墙边,整齐地排列着已经打磨干净的颜料桶,几个伙计正在往上面粘贴新印出的商标。
“你把它们重新包装了?”奚润如既惊叹又兴奋,“这样一来,这些颜料和我们平时卖的鲁尔颜料一模一样了。”
“是的,师傅。为了这批货,我们付出了巨大的辛苦,师傅还着了我的蒙汗药,要是赚不了大钱,不要说别的,就是师傅我也对不住啊!”说完,虞洽卿哈哈大笑,奚润如也跟着大笑起来。
三个月以后,瑞康号冒险吃进的颜料全部出手。到年终结算,刨去利息和各种开销,这批颜料瑞康号一下子就赚了二万两,是瑞康号原有资本的二十多倍。
当看到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时,奚润如十分开心。原本对虞洽卿就另眼相看的他,此时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我早就说过,瑞康号进来个赤脚财神。怎么样,不假吧?阿德——不,虞和德先生就是我们瑞康号的财神爷!”
那一阵子,奚润如逢人就夸阿德能干。虞洽卿的名字很快就在颜料界传开了。上海滩开始关注起这个长脸阔嘴的小伙子了。
虞洽卿在瑞康号已经干了五年了。按照颜料行的惯例,店铺学徒三年,学徒期间,年终时东家只发给十二两的鞋袜费。虞洽卿虽然三年学徒期满,已被安排为跑街,但由于当跑街时间不长,到年终也只能领到三十六两的工钱,加上过年红包,总共也只有四十两。这一次,奚润如却破了例,除了正常给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