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女微微一笑,说道:“其实啊,我为你担心难过,苦中是有甜的。 最怕的是你不要我关怀你。”杨过道:“不错,大苦大甜,远胜于不苦不甜。 我只能发痴发癫,可不能过太太平平,安安静静的日子。”小龙女微笑道: “你不是说咱俩要到南方去,种田,养鸡,晒太阳么?”杨过叹道:“我只 盼能够这样。” 又行出数里,天空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初时尚小,后来北风渐劲,雪 也越下越大。两人自不放在心上,在大风雪之后展开轻功疾行,另有一番兴 味。 小龙女忽道:“过儿,你说我师姊到哪里去了?”杨过道:“你又关心 起她来了。这一次没杀了她,也不知。。。。。。也不知。。。。。。”他本待说“也不 知咱们能活到几时,日后能不能再杀了她”,但怕惹起小龙女伤心,便不再 说下去。小龙女道:“师姊其实也是很可怜的。”杨过道:“她不甘自己独 个儿可怜,要弄得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伤心难过。” 说话之间,天色更加暗了。转过山腰,忽见两株大松树之间盖着两间小 小木屋,屋顶上已积了数寸厚白雪。 杨过喜道:“好啦,咱们便在这儿住一晚。”奔到临近,但见板门半掩, 屋外雪地中并无足迹,他朗声道:“过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 会,屋中并无应声。 杨过推开板门,见屋中无人,桌凳上积满灰尘,显是久无人居,于是招 呼小龙女进屋。她关上板门,生了一堆柴火。木屋板壁上挂着弓箭,屋角中 放着一只捕兔机,看来这屋子是猎人暂居之处。另一间屋中有床有桌,床上 堆着几张破烂已极的狼皮。杨过拿了弓箭,出去射一只獐子,回来剥皮开腔, 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来。 这时外边雪愈下愈大,屋内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龙女咬些熟獐肉嚼 得烂了,喂在郭襄口里。杨过将獐子在火上翻来翻去,笑吟吟的望着她二人。 松火轻爆,烤肉流香,荒山木屋之中,别有一番温馨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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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st Updated: Saturday; November 16; 1996
=====================================================================《神雕侠侣》第三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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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离合无常
这段宁静平安也无多时。郭襄睡去不久,东边远远传来擦擦擦的踏雪之声,起 落快捷。杨过站起身来,向东窗外望去。只见雪地里并肩走来两个老者,一胖一瘦, 衣服褴褛,瞧模样是丐帮中人,劲风大雪之际,谅是要来歇足。杨过此时不愿见任 何世人,对武林人物更是厌憎,转头道:“外边有人,你到里面床上睡着,假装生 病。”小龙女抱起郭襄,依言走进内室躺在床上,扯过床边一张七孔八穿的狼皮盖 在身上。 杨过抓起一把柴灰,涂抹脸颊头颈,将帽沿压得低低的,又将玄铁剑藏入内室, 耳听得两人走近,接着便来拍门。杨过将獐肉油腻在衣衫上一阵乱抹,装得像个猎 人模样,这才过去开门。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这场大雪,当真苦恼,还请官人行个方便,让叫化 子借宿一宵。”杨过道:“小小猎户,老丈称甚麽官人?尽管在此歇宿便是。”那 肥老丐连声称谢。杨过心想自己曾在英雄会上大献身手,莫要被他们认出了,于是 撕下两条烤熟的獐腿给了二人,说道:“乘着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儿一早便得去 装机捉狐狸,我不陪你们啦。”胖老丐道:“小官人请便。” 杨过粗声粗气的道:“大姐儿他妈,咳得好些了吗?”小龙女应道:“一变天, 胸口更是发闷。”说着大声咳了一阵,伸手轻轻摇醒郭襄。女人咳声中夹着婴孩的 哭叫,这一家三口的猎户真是像得不能再像。 杨过走进内室,砰的一声掩上了板门,上床躺在小龙女身旁,心想:“这胖化 子忒地面熟,似在甚麽地方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胖瘦二丐只道杨过真是荒山中的一个穷猎户,毫没在意,吃着獐腿,说起话来。 瘦丐道:“终南山上大火烧通了天,想是已经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军东征 西讨,打遍天下无敌手,要剿灭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便似踏死一窝蚂蚁。”瘦丐 道:“但前几日金轮法王他们大败而回,那也是够狼狈了。”胖丐笑道:“这也好 得很啊,好让四王子知道,要取中国锦绣江山,终究须靠中国人,单凭蒙古和西域 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长老,这次南派丐帮要是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 你个甚麽官啊?”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记起,这胖老丐曾在大胜关英雄会上见过,只是那时他披 裘裹毡,穿的是蒙古人装束,时时在金轮法王耳畔低声献策的,便是此人,心想: “原来这两个家伙都是荬国贼,这就尽快除了,免得在这里打搅。” 这胖老丐正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早就降了蒙古。只听他笑道: “大汗许的是「镇南大将军」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讨饭三年,皇帝懒做。咱们 丐帮里的人,还想做甚麽官?”他话是这麽说,语调中却显然满是热中和得意之情。 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你了。”彭长老笑道:“这几年来你功劳不小,将来自 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儿。”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应了的摄魂大法,到底几时才传我啊?” 彭长老道:“待南派丐帮正式起成,我一当上帮主,咱两个都空闲下来,我自便传 你。”那瘦丐道:“你当上了南派丐帮的帮主,又封了大蒙古国镇南大将军的官, 只有越来越忙,那里还会有甚麽空闲?”彭长老笑道:“老弟,难道你还信不过做 哥哥的麽?”那瘦丐不再说话,鼻中哼了一声,显是不信。杨过心道:“天下只有 一个丐帮,自来不分南北,他要起甚麽南派丐帮,定是助蒙古人捣鬼。” 只听那瘦丐又道:“彭长老,你答应了的东西,迟早得给。你老是推搪,好教 人心灰意懒。”彭长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样?”那瘦丐道:“我敢怎样?只是 我武功低,胆子小,没一项绝技傍身,却跟着你去干这种欺瞒众兄弟的勾当,日后 黄帮主、鲁帮主追究起来,我想想就吓得全身发抖,那还是乘早洗手不干的好。” 杨过心想:“瘦老儿性命不要了,胆敢说这样的话?那彭长老既然胸怀大志,自然 心狠手辣。你这人啊,当真是又奸又胡涂。”彭长老哈哈一笑,道:“这事慢慢商 量,你别多心。”那瘦丐不语,隔了一会,说道:“小小一只獐腿吃不饱,我再去 打些野味。”说着从壁上摘下弓箭,推门而出。 杨过凑眼到板壁缝中张望,只见那瘦丐一出门,彭长老便闪身而起,拔出短刀, 躲在门后,耳听得他脚步声向西远去,跟着也悄悄出门。杨过向小龙女笑道:“这 两个奸徒要自相残杀,倒省了我一番手脚。那胖化子厉害得多,那瘦的决不是他的 对手。”小龙女道:“最好两个都别回来,这木屋安安静静的,不要有人来打搅。” 杨过道:“是啊。”突然压低声音道:“有脚步声。”只听西首有人沿着山腰绕到 屋后。 杨过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儿回来想偷袭。”推窗轻轻跃出。果见那瘦丐矮 着身子在壁缝中张望。他不见彭长老的影踪,似乎一时打不定主意。杨过走到他的 身后,“嘻”的一声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头,只道是彭长老到了身后,脸上充满了惊惧之色。 杨过笑道:“别怕,别怕。”伸手点了他胸口、胁下、腿上三处穴道,将他提到门 前,放眼尽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龙儿,快来帮我堆雪人。”随手 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龙女从屋中出来相助,两人嘻嘻哈哈的动手, 没多久间,已将那瘦丐周身堆满白雪。这瘦丐除了一双眼珠尚可转动之外,成为一 个肥胖臃肿的大雪人。 杨过笑道:“这精瘦干枯的瘦老头儿,片刻之间便变得又肥又白。”小龙女笑 道:“那个本来又肥又白的老头儿呢,你怎生给他变一变?”杨过尚未回答,听得 远处脚步声响,低声道:“胖老儿回来啦,咱们躲起来。”两人回蓬屋中,带上了 房门。小龙女摇动郭襄,让她哭叫,口中却不断安慰哄骗:“乖宝乖,别哭啦。” 她一生从不作伪,这般精灵古怪柯勾当她想都没想过,只是眼见杨过喜欢,也就顺 着他玩闹。 彭长老一路回来,一路察看雪地里的足印,眼见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显是 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随着足印跟到木屋背后,又转到屋前。杨过和小龙女在板缝中 向外张去,但见他矮身从窗孔中向屋内窥探,右手紧握单刀,全神戒备。 瘦老丐身上寒冷彻骨,眼见彭长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终不觉,只要伸手挥落,便 能击中他要害,苦在身上三处要穴被点,半分动弹图得。 彭长老见屋中无人,甚是奇怪,伸手推开了板门,正在猜想这瘦丐到了何处, 忽听得远远传来脚步声。彭长老脸上肌肉一动,缩到板门背后,等那瘦丐回来。 杨过和小龙女都觉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为雪人,怎麽又有人来了?刚一沉吟, 已听出来的共有两人,原来又有生客到了。彭长老耳音远逊,直到两人走近,方才 惊觉。 只听得屋外一人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长 老转身出来,见雪地里站着两个老僧,一个白眉长垂,神色慈祥,另一个身材矮小 得多,留着一部苍髯,身披缁衣,虽在寒冬腊月,两人衣衫均甚单薄。 彭长老一怔之间,杨过已从屋中出来,说道:“两位大和尚进来罢,谁还带着 屋子走道呢?”便在此时,彭长老突然见到了瘦丐所变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 认出,见他变得如此怪异,心下大是惊诧,转眼看杨过时,但见他神色如常,似是 全然不知。 杨过迎着两个老僧进来,寻思:“瞧这两个老和尚也非寻常之辈,尤其那黑衣 僧相貌凶恶,眼发异光,只怕和这彭长老是一路。”说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 我们山里穷人,没床给你们睡,你两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十道:“罪过, 罪过。我们带有干粮,不敢劳烦施主。”杨过道:“这个最好。”回进内室,在小 龙女耳边低声道:“两个老和尚,看来是很强的高手。”小龙女一皱眉头,低声道: “世上恶人真多,便是在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清静。” 杨过俯眼板壁缝中张望,只见白眉僧从背囊中取出四团炒面,交给黑衣僧两团, 另两团自行缓缓嚼食。杨过心想:“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举止安祥,当真似个 有道高僧,可是世上面善心恶之辈正多,这彭长老何尝不是笑容可掬,和蔼得很? 那黑衣僧的眼色却又如何这般凶恶?” 正寻思间,忽听得呛啷啷两响,黑衣僧从怀中取出两件黑黝黝的铁铸之物。彭 长老本来坐在凳上,立即跃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对他毫不理睬,喀喀两响,将一 件黑物扣在自己脚上,原来是副铁铐,另一副铁铐则扣上了自己双手。杨过和彭长 老都诧异万分,猜不透他自铐手足是何用意,但这麽一来,对他的提防之心便减了 几分。 那白眉僧脸上大有关怀之色,低声道:“又要发作麽?”黑衣僧道:“弟子一 路上老是觉得不对,只怕又要发作。”突然间跪倒在地,双手合十,说道:“求佛 祖慈悲。”他说了那句话后,低首缩身,一动不动的跪着,过了一会,身子轻轻颤 抖,口中喘气,渐喘渐响,到后来竟如牛吼一般,连木屋的板壁也被吼声震动,篷 头白雪扑蔌蔌地掉将下来。彭长老固是惊得心中怦怦而跳,杨过和小龙女也相顾骇 然,不知这和尚干些甚麽,从吼声听来,似乎他身上正经受莫大的苦楚。杨过本来 对他颇怀敌意,这时却不自禁的起了怜悯之心,暗想:“不知他得了甚麽怪病,何 以那白眉老僧毫不理会?” 再过片刻,黑衣僧的吼声更加急促,直似上气不接下气。那白眉僧缓缓的道: “不应作而作,应作而不作,悔恼火所烧,证觉自此始。。。。。。”这几句偈语轻轻说 来,虽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听得清清楚楚。杨过吃了一惊:“这 老和尚内功如此深厚,当世不知有谁能及?”只听白眉僧继续念偈:“若人罪能悔, 悔已莫复忧,如是心安乐,不应常念着。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诸恶事已作, 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声顿歇,呆呆思索,低声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 复忧。。。。。。师父,弟子深知过往种种,俱是罪孽,烦恼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 想着「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终不得安乐,如何是好?”白眉僧道: “行事而能生悔,本为难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想起:“郭伯伯给我取名一个过「过」字,表字「改之」, 说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难道这位老和尚是圣僧,今日是来点化我 吗?” 黑衣僧道:“弟子恶根难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师座下已久,仍然出手伤 了三人。今日身内血煎如沸,难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师慈悲,将弟子 双手割去了罢。”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双手,你心中的恶念,却 须你自行除去。若是恶念不去,手足纵断,有何辅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响, 突然痛哭失声,说道:“师父诸般开导,弟子总是不能除去恶念。” 白眉僧喟然长叹,说道:“你心中充满憎恨,虽知过去行为差失,只因少了仁 爱,总是恶念难除。我说个「佛说鹿母经」的故事给你听听。”黑衣僧道:“弟子 恭聆。”说着盘膝坐下。杨过和小龙女隔着板壁,也是默然静听。 白眉僧道:“从前有只母鹿,生了两只小鹿。母鹿不慎为猎人所掳,猎人便欲 杀却。母鹿叩头哀求,说道:「我生二子,幼小无知,不会寻觅水草,乞假片时, 使我告知孩儿觅食之法,决当回来就死。」猎人不许。母鹿苦苦哀告,猎人心动, 纵之使去。” “母鹿寻到二子,低头鸣吟,舔子身体,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说道:「一切 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死 多畏惧,命危于晨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于是母鹿带了二子,指点美好水草, 涕泪交流,说道:「吾期行不遇,误坠猎者手;即当临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 哀来,今当还就死;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 小龙女听到这里,念及自己命不长久,想着「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这几句话,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杨过明知白眉僧说 的只是佛家寓,但其中所述母子亲情悲切深挚,也是大为感动。 只听白眉僧继续讲道:“母鹿说完,便和小鹿分别。二子鸣啼,悲泣恋藐,从 后紧紧跟随,虽然幼小奔跑不快,还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离开母亲。母鹿停步, 回头说道:「儿啊!你们不可跟来,如给猎人见到,母子一同毕命。我是甘心就死, 只是哀怜你们稚弱。世间无常,皆有别离。我自薄命,使你们从小便没了母亲。」 说毕,便奔到猎人身前。两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猎人弓箭,遍寻而至。” “猎人见母鹿笃信死义,舍身守誓,志节丹诚,人所不及;又见三鹿母子难分 难舍,悯然惘伤,便放鹿不杀。三鹿悲喜,鸣声咻咻,以谢猎者。猎人将此事禀报 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