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金色的圆球。郝大通见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是极为怪异,一时不知如何招架,他年纪已大,行事稳重,虽然自恃武功高出对方甚多,却也不肯贸然接招,当下闪身往左避开。
那知小龙女这绸带兵刃竟能在空中转弯,郝大通跃向左边,这绸带跟著向左,只听得玎玎玎三声连响,金球疾颤三下,分点他脸上「迎香」、「承泣」、「人中」三个穴道。这三下点穴出手之快、认位之准,实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听得金球中发出玎玎声响,声虽不大,却是十分怪异,入耳荡心摇魄。郝大通大惊之下,急忙使个「铁板桥」,身子後仰,绸带离脸数寸急掠而过。他怕绸带上金球跟著下击,也是他武功精纯,挥洒自如,便在身子後仰之时,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这一著也是出乎小龙女意料之外,铮的一响,金球击在地下。她这金球击穴,著著连绵,郝大通竟在危急之中以巧招避过。
郝大通伸直身子,脸上已然变色。群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师侄,向来对他的武功钦服之极,见他虽然未曾受伤,这一招却避得极是狼狈,无不骇异。四名道人各挺长剑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道:「是啦,早该用兵刃!」双手齐挥,两条白绸带犹如水蛇般蜿蜒而出,玎玎两响,接著又是玎玎两响,四名道人手腕上的「灵道穴」都被金球点中,呛啷、呛啷两声,四柄长剑投在地下。这一下先声夺人,群道尽皆变色,无人再敢出手进击。
郝大通初时只道小龙女武功多半平平,那知一动上手竟险些输在她的手里,不由得起了敌忾之心,从一名弟子手中接过长剑,说道:「龙姑娘功夫了得,贫道倒失敬了,来来来,让贫道领教高招。」小龙女点了点头,玎玎声响,白绸带自左而右的横扫过去。
按照辈份,郝大通高著一辈,小龙女动手之际本该敬重长辈,先让三招,但她一上来就下杀手,於甚麽武林规矩全不理会。郝大通心想:「这女孩儿武功虽然不弱,但似乎甚麽也不懂,显是绝少临敌接战的经历,再强也强不到那里。」当下左手捏著剑诀,右手摆动长剑,与她的一对白绸带拆解起来。
群道团团围在周围,凝神观战。烛光摇幌下,但见一个白衣少女,一个灰袍老道,带飞如虹,剑动若电,红颜华发,渐斗渐烈。
郝大通在这柄剑上花了数十载寒暑之功,单以剑法而论,在全真教中可以数得上第三四位,但与这小姑娘翻翻滚滴拆了数十招,竟自占不到丝毫便宜。小龙女双绸带矫矢似灵蛇,圆转如意,再加两枚金球不断发出玎玎之声,更是扰人心魄。郝大通久战不下,虽然未落丝毫下风,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与这小女子战到百招以上,纵然获胜,也已脸上无光,不由得焦躁起来,剑法忽变,自快转慢,招式虽然比前缓了数倍,剑上的劲力却也大了数倍。初时剑锋须得避开绸带的卷引,此时威力既增,反而去削斩绸带。
再拆数招,只听铮的一响,金球与剑锋相撞,郝大通内力深厚,将金球反激起来,弹向小龙女面门,当即乘势追击,众道欢呼声中剑刃随著绸带递进,指向小龙女手腕,满拟她非撒手放下绸带不可,否则手腕必致中剑。那知小龙女右手疾翻,已将剑刃抓住,喀的一响,长剑从中断为两截。
这一下群道齐声惊叫,郝大通向後急跃,手中拿著半截断剑,怔怔发呆。他怎想得到对方手套系以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是她师祖传下的利器,虽然轻柔软薄,却是刀枪不入,任他宝刀利剑都难损伤,剑刃被她蓦地抓住,随即以巧劲折断。
郝大通脸色苍白,大败之馀,一时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机关,只道她当真是练就了刀枪不入的上乘功夫,颤声说道:「好好好,贫道认输。龙姑娘,你把孩子带走罢。」小龙女道:「你打死了孙婆婆,说一句认输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个哈哈,惨然道:「我当真老胡涂了!」提起半截断剑就往颈中抹去。
忽听铮的一响,手上剧震,却是一枚铜钱从墙外飞入,将半截断剑击在地下。他内力深厚,要从他手中将剑击落,真是谈何容易?郝大通一凛,从这钱镖打剑的功夫,已知是师兄丘处机到了,抬起头来,叫道:「丘师哥,小弟无能,辱及我教,你瞧著办罢。」只听墙外一人纵声长笑,说道:「胜负乃是常事,苦是打个败仗就得抹脖子,你师哥再有十八颗脑袋也都割完啦。」人随身至,丘处机手持长剑,从墙外跃了进来。
他生性最是豪爽不过,厌烦多闹虚文,长剑挺出,刺向小龙女手臂,说道:「全真门下丘处机向高邻讨教。」小龙女道:「你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处机的长剑。郝大通大急叫:「师哥,留神!」但为时已经不及,小龙女手上使劲,丘处机力透剑锋,二人手劲对手劲,喀喇一响,长剑又断。但小龙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痛。只这一招之间,她已知丘处机的武功远在郝大通之上,自己的「玉女心经」未曾练成,实是胜他不得,当下将断剑往地下一掷,左手夹著孙婆婆的尸身,右手抱起杨过,双足一登,身子腾空而起,轻飘飘的从墙头飞了出去。
丘处机、郝大通等人见她忽然露了这手轻身功夫,不由得相顾骇然。丘郝二人与她交手,己佑她武功虽精,比之自己终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轻身功夫却当真是见所未见。郝大通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丘处机道:「郝师弟,枉为你修习了这多年道法,连这一点点挫折也勘不破?咱们师兄弟几个这次到山西,不也闹了个灰头土脸?」郝大通惊道:「怎麽?没人损伤吗?」丘处机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见马师哥去。」
原来李莫愁在江南嘉兴连伤陆立鼎等数人,随即远走山西,在晋北又了几名豪杰。终於激动公愤,当地的武林首领大撒英雄帖,邀请同道群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当时马钰与丘处机等商议,都说李莫愁虽然作恶多端,但她的师祖终究与重阳先师渊源极深,最好是从中调解,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当下刘处玄与孙不二两人连袂北上。那知李莫愁行踪诡秘,忽隐忽现,刘孙二人竟是奈何她不得,反给她又伤了几名晋南晋北的好汉。
後来丘处机与王处一带同十名弟子再去应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难与众多好手为敌,便以言语相激,与丘王诸人订约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试的是孙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以冰魄银针刺伤了她,随即亲上门去,馈赠解药,叫丘处机等不得不受。这麽一来,全真诸道算是领了她的情,按规矩不能再跟她为敌。诸人相对苦笑,铩羽而归。幸好丘处机心急回山,先走一步,没与王处一等同去太行山游览,这才及时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小龙女出了重阳宫後,放下杨过,抱了孙婆婆的尸身,带同杨过回到活死人墓中。她将孙婆婆尸身放在她平时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颐於几,呆呆不语。杨过伏在孙婆婆身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过了良久,小龙女道:「人都死了,还哭甚麽?你这般哭她,她也不会知道了。」杨过一怔,觉得她这话甚是辛辣无情,但仔细想来,却也当真如此,伤心益甚,不禁又放声大哭。
小龙女冷冷的望著他,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又过良久,这才说道:「咱们去葬了她,跟我来。」抱起孙婆婆的尸身出了房门。杨过伸袖抹了眼泪,跟在她後面。墓道中没半点光亮,他尽力睁大眼睛,也看不见小龙女的白衣背影,只得紧紧跟随,不敢落後半步。她弯弯曲曲的东绕西回,走了半晌,推开一道沉重的石门,从怀中取出火摺打著火,点燃石桌上的两盏油灯。杨过四下里一看,不由得打个寒噤,只见空空旷旷的一座大厅上并列放著五具石棺。凝神细看,见两具石棺棺盖已密密盖著,另外二具的棺盖却只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无尸体。
小龙女指著右边第一具石棺道:「祖师婆婆睡在这里。」指著第二具石棺道:「师父睡在这里。」杨过见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说谁睡在这里,眼见棺盖没有推上,若是有僵尸在内,岂不糟糕之极?只听她道:「孙婆婆睡在这里。」杨过才知是具空棺,轻轻吐了一口气。他望著旁边两具空棺,好奇心起,问道:「那两口棺材呢?」小龙女道:「我师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杨过一呆,道:「李莫愁……李姑娘会回来麽?」小龙女道:「我师父这麽安排了,她总是要回来的。这里还少一口石棺,因为我师父料不到你会来。」杨过吓了一跳,忙道:「我不,我不!」小龙女道:「我答允孙婆婆要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离开这儿,你自然也在这儿。」
杨过听她漠不在乎的谈论生死大事,也就再无顾忌,道:「就算你不让我出去,等你死了,我就出去了。」小龙女道:「我既说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会比你先死。」杨过道:「为甚麽?你年纪比我大啊!」小龙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杀了你。」杨过吓了一跳,心想:「那也未必。脚生在我身上,我不会逃走麽?」
小龙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开棺盖,抱起孙婆婆便要放入。杨过心中不舍,说道:「让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龙女见他与孙婆婆相识不过一日,却已如此重情,不由得好生厌烦,皱了皱眉头,当下抱著孙婆婆的尸身不动。杨过在暗淡灯光下见孙婆婆面目如,生又想哭泣。小龙女横了他一眼,将孙婆婆的尸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盖一拉,喀隆一声响,棺盖与石棺的笋头相接,盖得严丝合缝。
小龙女怕杨过再哭,对他一眼也不再瞧,说道:「走罢!」左袖挥处,室中两盏油灯齐灭,登时黑成一团。杨过怕她将自己关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中闹了这半天也都倦了。小龙女命杨过睡在孙婆婆房中。杨过自幼独身浪迹江湖,常在荒郊古庙中过夜,本来胆子甚壮,但这时要他在墓中独睡一室,想起石棺中那些死人,却是说不出的害怕。小龙女连说几声,他只是不应。小龙女道:「你没听见麽?」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怕甚麽?」杨过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睡。」小龙女皱眉道:「那麽跟我一房睡罢。」当下带他到自己的房中。
她在暗中惯了,素来不点灯烛,这时特地为杨过点了一枝蜡烛。杨过见她秀美绝伦,身上衣衫又是皓如白雪,一尘不染,心想她的闺房也必陈设得极为雅致,那知一进房中,不由得大为失望,但见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无异。一块本长条青石作床,床上铺了张草席,一幅白布当作薄被,此外更无别物。
杨过心想:「不知我睡那里?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龙女道:「你睡我的床罢!」杨过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龙女脸一板,道:「你要留在这儿,我说甚麽,你就得听话。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违抗我半点,立时取你性命。」杨过道:「你不用这麽凶,我听你话就是。」小龙女道:「你还敢顶嘴?」杨过见她年轻美丽,却硬装狠霸霸模样,伸了伸舌头,就不言语了。小龙女已瞧在眼里,道:「你伸舌头干甚麽?不服我是不是?」杨过不答,脱下鞋子,迳自上床睡了。
一睡到床上,只觉彻骨冰凉,大惊之下,赤脚跳下床来。小龙女见他吓得狼狈,虽然矜持,却也险些笑出声来,道:「干甚麽?」杨过见她眼角之间蕴有笑容,便笑道:「这床上有古怪,原来你故意作弄我。」小龙女正色道:「谁作弄你了。这床便是这样的,快上去睡著。」说著从门角後取出一把扫帚,道:「你若是睡了一阵溜下来,须吃我打十帚。」
杨过见她当真,只得又上床睡倒,这次有了防备,不再惊吓,只是草席之下似是放了一层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发抖,上下两排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再睡一阵,寒气透骨,实在忍不下去了。
转眼向小龙女望去,见她脸上似笑非笑,大有幸灾桨祸之意,心中暗暗生气,当下咬紧牙关,全力与身下的寒冷抗御。只见小龙女取出一根绳索,在室东的一根铁钉上系住,拉绳横过室中,将绳子的另端系在西壁的一口钉上,绳索离地约莫一人来高。她轻轻纵起,横卧绳上,竟然以绳为床,跟著左掌挥出,掌风到处,烛火登熄。
杨过大为钦服,说道:「姑姑,明儿你把这本事教给我好不好?」小龙女道:「这本事算得甚麽?你好好的学,我有好多厉害本事教你呢。」杨过听得小龙女肯真心教他,登时将初时的怨气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感激之下,不禁流下泪来,哽咽道:「姑姑,你待我这麽好,我先前还恨你呢。」小龙女道:「我赶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没甚麽希奇。」杨过道:「倒不为这个,我只道你也跟我从前的师父一样,尽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龙女听他话声颤抖,问道:「你很冷麽?」杨过道:「是啊,这张床底下有甚麽古怪,怎地冷得这般厉害?」小龙女道:「你爱不爱睡?」杨过道:「我……我不爱。」小龙女冷笑道:「哼,你不爱睡,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得呢。」杨过奇道:「那不是活受罪麽?」小龙女道:「哼,原来我宠你怜你,你还当是活受罪,当真不知好歹。」
杨过听她口气,似乎她叫自己睡这冷床确也不是恶意,於是柔声央求道:「好姑姑,这张冷床有甚麽好处,你跟我说好不好?」小龙女道:「你要在这床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处将来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许再说。」黑暗中听得她身上衣衫轻轻的响了几下,似乎翻了个身,她凌空睡在一条绳索之上,居然还能随便翻身,实是不可思议。
她最後两句话声音严峻,杨过不敢再问,於是合上双眼想睡,但身下一阵阵寒气透了上栈,想著孙婆婆又心中难过,那能睡著?过了良久,轻声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听小龙女呼吸徐缓,已然睡著。他又轻轻叫了两声,仍然不闻应声,心想:「我下床来睡,她不会知道的。」当下悄悄溜下床来,站在当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知刚站定脚步,瑟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已从绳上跃了过来,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後,将他按在地下。杨过惊叫一声。小龙女拿起扫帚,在他屁股上用力击了下去。杨过知道求饶也是枉然,於是咬紧牙关强忍。起初五下甚是疼痛,但到第六下时小龙女落手已轻了些,到最後两下时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轻。十下打过,提起他往床上一掷,喝道:「你再下来,我还要再打。」
杨过躺在床上,不作一声,只听她将扫帚放回门角落里,又跃上绳索睡觉。小龙女只道他定要大哭大闹一场,那知他竟然一声不响,倒是大出意料之外,问道:「你干麽不作声?」杨过道:「没甚麽好作声的,你说要打,总须要打,讨饶也是无用。」小龙女道:「哼,你在心里骂我。」杨过道:「我心里没骂你,你比我从前那些师父好得多。」小龙女奇道:「为甚麽?」杨过道:「你虽然打我,心里却怜惜我。越打越轻,生怕我疼了。」小龙女被他说中心事,脸上微微一红,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见,骂道:「呸,谁怜惜你了,下次你不听话,我下手就再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