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陆无双忽然低呼一声,指著炕上,只见炕上棉被中探出一个道士头来,正是豺狼谷中被她砍了几根手指的皮清玄。原来他一直便躺在炕上养伤,一见陆无双进房,立即缩头进被。杨陆二人忙著换衣,竟没留意。陆无双道:「他……他……」想说「他偷瞧我换衣」却又觉不便出口。
就在此时,花驴铃声又起。杨过听过几次,知道花驴已被李莫愁夺回,那青衫客骑驴奔出时铃声杂乱,李莫愁骑驴之时,花驴奔得虽快,铃声却疾徐有致。他一转念间,将皮清玄一把提起,顺手闭住了他的穴道,揭开炕门,将他塞入炕底。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烧火取暖,此时天尚暖热,炕底不用烧火,但里面全是烟灰黑炭,皮清玄一给塞入,不免满头满脸全是灰土。
只听得铃声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门口。杨过向陆无双道:「上炕去睡。」陆无双皱眉道:「臭道士睡过的,脏得紧,怎能睡啊?」杨过道:「随你便罢!」说话之间,又将申志凡塞入炕底,顺手解开了姬清虚的穴道。陆无双虽觉被褥肮脏,但想起师父手段的狠辣,只得上炕,面向里床。刚刚睡好,李莫愁已踢开房门,二次来搜。杨过拿著一只茶杯,低头喝茶,左手却按住姬清虚背心的死穴。李莫愁见房中仍是三个道士,姬清虚脸如死灰,神魂不定,於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间房。她第一次来搜时曾仔细瞧过三个道人的面貌,生怕是陆无双乔装改扮,二次来搜时就没再细看。
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师徒搜遍了镇上各处,吵得家家鸡犬不宁。杨过却安安稳稳的与陆无双并头躺在炕上,闻到她身上一阵阵少女的温馨香味,不禁大乐。陆无双心中思潮起伏,但觉杨过此人实是古怪之极,说他是傻蛋,却又似聪明无比,说他聪明罢,又老是疯疯颠颠的。她躺著一动也不敢动,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时怎生是好?过了良久良久,杨过却没半点动静,反而微觉失望,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男子气息,竟尔颠倒难以自已,过了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杨过一觉醒来,天已发白,见姬清虚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陆无双鼻息细微,双颊晕红,两片薄薄红唇略见上翘,不由得心中大动,暗道:「我若是轻轻的亲她一亲,她决不会知道。」少年人情窦初开,从未亲近过女子,此刻朝阳初升,正是情欲最盛之时,想起接骨时她胸脯之美,更是按捺不住,伸过头去,要亲她口唇。尚未触到,已闻一阵香甜,不由得心中一荡,热血直涌上来,却见她双眉微蹙,似乎睡梦中也感到断骨处的痛楚。杨过见到这般模样,登时想起小龙女来,跟著记起她要自己立过的誓:「我这一生一世心中只有姑姑一个,若是变心,不用姑姑杀我,我立刻就杀了自己。」全身冷汗直冒,当即拍拍两下,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一跃下炕。
这一来陆无双也给惊醒了,睁眼问道:「傻蛋,你干甚麽?」杨过正自羞愧难当,含含糊糊的道:「没甚麽,蚊子咬我的脸。」陆无双想起整晚和他同睡,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了头,轻轻的道:「傻蛋,傻蛋!」话声中竟是大有温柔缠绵之意。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问道:「傻蛋,你怎麽会使我古墓派的美女拳法?」杨过道:「我晚上做梦,那许多美女西施啦、貂婵啦,每个人都来教我一招,我就会了。」陆无双呸了一声,料知再问他也不肯说,正想转过话头说别的事,忽听得李莫愁花驴的铃声响起,向西北方而去,却又是回头往来路搜寻,料来她想起那部「五毒秘传」落入陆无双手中,迟一日追回,便多一日危险,是以片刻也不敢耽搁,天色微明,就骑驴动身。
杨过道:「她回头寻咱们不见,又会赶来。就可惜你身上有伤,震荡不得,否则咱们盗得两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她那里还追得上?」陆无双嗔道:「你身上可没伤,干麽你不去盗一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杨过心想:「这姑娘当真是小心眼儿,我随口一句话,她就生气。」只是爱瞧她发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不是你求我送到江南,我早就去了。」陆无双怒道:「你去罢,去罢!傻蛋,我见了你就生气,宁可自个儿死了的好。」杨过笑道:「嘿,你死了我才舍不得呢。」
他怕陆无双真的大怒,震动断骨,一笑出房,到柜台上借了墨笔砚台,回进房来,将墨在水盆中化开了,双手醮了墨水,突然抹在陆无双脸上。
陆无双未曾防备,忙掏手帕来抹,不住口的骂道:「臭傻蛋,死傻蛋。」只见杨过从炕里掏出一大把煤灰,用水和了涂在脸上,一张脸登时凹凹凸凸,有如生满了疙瘩。她立时醒悟:「我虽换了道人装束,但面容未变,若给师父赶上,她岂有不识之理?」当下将淡墨水匀匀的涂在脸上。女孩儿家生性爱美,虽然涂黑脸颊,仍是犹如搽脂抹粉一般细细整容。
两人改装已毕,杨过伸脚到炕下将两名道人的穴道踢开。陆无双见他看也不看,随意踢了几脚,两名道人登时发出呻吟之声,心下暗暗佩服:「这傻蛋武功胜我十倍。」但钦佩之意,丝毫不形於色,仍是骂他傻蛋,似乎浑不将他瞧在眼里。
杨过去市上想雇一辆大车,但那市镇太小,无车可雇,只得买了两匹劣马。这日陆无双伤势已轻了些,两人各自骑了一匹,慢慢向东南行去。
行了一个多时辰,杨过怕她支持不住,扶她下马,坐在道旁石上休息。他想起今晨居然对陆无双有轻薄之意,轻薄她也没甚麽,但如此对不起姑姑,自己真是大大的混帐王八蛋,正在深深自责,陆无双忽道:「傻蛋,怎麽不跟我说话?」杨过微笑不答,忽然想到一事,叫道:「啊哟,不好,我真胡涂。」陆无双道:「你本就胡涂嘛!」杨过道:「咱们改装易容,那三个道人尽都瞧在眼里,若是跟你师父说起,岂不是糟了?」陆无双抿嘴一笑,道:「那三个臭道人先前骑马经过,早赶到咱们头里去啦,师父还在後面。你这傻蛋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在想些甚麽,竟没瞧见。」
杨过「啊」了一声,向她一笑。陆无双觉得他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话中「失魂落魄的,也不知想些甚麽」那几个字,不禁脸儿红了。就在此时,一匹马突然纵声长嘶。陆无双回过头来,只见道路转角处两个老丐并肩走来。
杨过见山角後另有两个人一探头就缩了回去,正是申志凡和姬清虚,心下了然:「原来这三个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帮,说我们改了道人打扮。」当下拱手说道:「两位叫化大爷,你们讨米讨八方,贫道化缘却化十方,今日要请你们布施布施了。」一个化子声似洪钟,说道:「你们就是剃光了头,扮作和尚尼姑,也休想逃得过我们耳目。快别装傻啦,爽爽快快的,跟我们到执法长老跟前评理去罢。」杨过心想:「这两个老叫化背负八只布袋,只怕武功甚是了得。」那二人正是丐帮中的八袋老丐,眼见杨陆二人都是未到二十岁的少年,居然连败四名四袋弟子、三名五袋弟子,料想这中间定然另有古怪。
双方均自迟疑之际,西北方金铃响起,玎玲,玎玲,轻快流动,抑扬悦耳。陆无双暗想:「糟了,糟了。我虽改了容貌装束,偏巧此时又撞到这两个死鬼化子,给他们一揭穿,怎麽能脱得师父的毒手?唉,当真运气太壤,魔劫重重,偏有这麽多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尽是找上了我,缠个没了没完。」
片刻之间,铃声更加近了。杨过心想:「这李莫愁我是打不过的,只有赶快向前夺路逃走。」说道:「两位不肯化缘,也不打紧,就请让路罢。」说著大踏步向前走去。两个化子见他脚下虚浮,似乎丝毫不懂武功,各伸右手抓去。杨过右掌劈出,与两人手掌相撞,三只手掌略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这两名八袋老丐练功数十年,均是内力深湛,在江湖上已是少逄敌手,要论武功底子,实是远胜杨过,只是论到招数的奇巧奥妙,却又不及。杨过借力打力,将二人掌力化解了,但要就此闯过,却也不能。三人心中各自暗惊。
就在此时,李莫愁师徒已然赶到。洪凌波叫道:「喂,叫化儿,小道士,瞧见一个跛脚姑娘过去没有?」两个老丐在武林中行辈甚高,听洪凌波如此询问,心中有气,只是丐帮帮规严峻,绝不许帮众任意与外人争吵,二人顺口答道:「没瞧见!」李莫愁眼光锐利,见了杨陆二人的背影,心下微微起疑:「这二人似乎曾在那里见过。」又见西人相对而立,剑拔弩张的便要动武,心想在旁瞧个热闹再说。
杨过斜眼微睨,见她脸现浅笑,袖手观斗,心念一动:「有了,如此这般,就可去了她的疑心。」转身走到洪凌波跟前,打个问讯,嘶哑著嗓子说道:「道友请了。」洪凌波以道家礼节还礼。杨过道:「小道路过此处,给两个恶丐平白无端的拦住,定要动武。小道未携兵刃,请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宝剑一用。」说罢又是深深一躬。洪凌波见他脸上凹凹凸凸,又黑又丑,但神态谦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却,於是拔出长剑,眼望师父,见她点头示可,便倒转剑柄,递了过去。杨过躬身谢了,接过长剑,剑尖指地,说道:「小道若是不敌,还请道友念在道家一派,赐与援手。」洪凌波皱眉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杨过转过身来,大声向陆无双道:「师弟,你站在一旁瞧著,不必动手,教他丐帮的化子们见识见识我全真教门下的手段。」李莫愁一凛:「原来这两个小道士是全真教的。可是全真教跟丐帮素来交好,怎地两派门人却闹将起来?」杨过生怕两个老丐喝骂出来,揭破了陆无双的秘密,挺剑抢上,叫道:「来来来,我一个斗你们两个。」陆无双却大为担忧:「傻蛋不知我师父曾与全真教的道士大小十馀战,全真派的武功有那一招一式逃得过她的眼去?天下道教派别多著,正乙、大道、太一,甚麽都好冒充,怎地偏偏指明了全真教?」
两个老丐听他说道「全真教门下」五字,都是一惊,齐声喝道:「你当真是全真派门人?你和那……」
杨过那容他们提到陆无双,长剑刺出,分攻两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教嫡传剑法。两个老丐辈份甚高,决不愿合力斗他一个後辈,但杨过这一招来得奇快,不得不同时举棒招架。铁棒刚举,杨过长剑已从铁棒空隙中穿了过去,仍是疾刺二人胸口。两个老丐万料不到他剑法如此迅捷,急忙後退。杨过毫不容情,著著进逼,片刻之间,已连刺二九一十八剑,每一剑都是一分为二,刺出时只有一招,手腕抖处,剑招却分而为二。这是全真派上乘武功中的「一剑化三清」剑术,每一招均可化为三招,杨过每一剑刺出,两个老丐就倒退三步,这一十八剑刺过,两个老丐竟然一招也还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十四步。玉女心经的武功专用以克制全真派,杨过未练玉女心经,先练全真武功,只是练得并不精纯,「一剑化三清」是化不来的,「化二清」倒也心得似模似样。
李莫愁见小道士剑法精奇,不禁暗惊,心道:「无怪全真教名头这等响亮,果然是人才辈出,这人再过十年,我那里还能是他对手?看来全真教的掌教,日後定要落在这小道人身上。」她若跟杨过动手,数招之间便能知他的全真剑法似是而非,底子其实是古墓派功夫,但外表看来,却是真伪难辨。杨过从赵志敬处得到全真派功夫的歌诀,此後曾加修习,因此他的全真派武功却也不是全盘冒充。洪凌波与陆无双自然更加瞧得神驰目眩。
杨过心想:「我若手下稍缓,让两个老叫化一开口说话,那就凶多吉少。」这一十八剑刺过,长剑急抖,却已抢到了二丐身後,又是一剑化为两招刺出。二丐急忙转身招架,杨过不容他们铁棒与长剑相碰,幌身闪到二丐背後,两丐急忙转身,杨过又已抢到他们背後。他自知若凭真实功夫,莫说以一敌二,就是一个化子也抵敌不过,是以回旋急转,一味施展轻功绕著二丐兜圈。
全真派每个门人武功练到适当火候,就须练这轻功,以便他日练「天罡北斗阵」时抢位之用。杨过此时步代虽是全真派武功,但呼吸运气,使的却是「玉女心经」中的心法。古墓派轻功乃天下之最,他这一起脚,两名丐帮高手竟然跟随不上,但见他急奔如电,白光闪处,长剑连刺。若是他当真要伤二人性命,二十个化子也都杀了。二丐身子急转,抡棒防卫要害,此时已顾不得抵挡来招,只是尽力守护,凭老天爷的慈悲了。
如此急转了数十圈,二丐已累得头晕眼花,脚步踉跄,眼见就要晕倒。李莫愁笑道:「喂,丐帮的朋友,我教你们个法儿,两个人背靠背站著,那就不用转啦。」这一言提醒,二丐大喜,正要依法施为,杨过心想:「不好!给他们这麽一来,我可要输。」当下不再转身移位,一招两式,分刺二丐後心。
二丐只听得背後风声劲急,不及回棒招架,急忙向前迈了一步,足刚著地,背後剑招便到,大惊之下,只得提气急奔。那知杨过的剑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论两人跑得如何迅捷,剑招始终是在他两人背後幌动。二丐脚步稍慢,背上肌肉就被剑尖刺得剧痛。二丐心知杨过并无相害之意,否则手上微一加劲,剑尖上前一尺,刃锋岂不穿胸而过?但脚下始终不敢有丝毫停留。三人都是发力狂奔,片刻间已奔出两里有馀,将李莫愁等远远抛在後面。
杨过突然足下加劲,抢在二丐前头,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不约而同的双棒齐出。杨过左手一伸,已抓住一根铁棒,同时右手长剑平著剑刃,搭在另一根铁棒上向左推挤,左掌张处,两根铁棒一齐握住。二丐惊觉不妙,急忙运劲里夺。杨过功力不及对方,那肯与他们硬拚,长剑顺著铁棒直划下去。二丐若不放手,八根手指立时削断,只得撒棒後跃,脸上神色极是尴尬,斗是斗不过,就此逃走,却又未免丢人太甚。
杨过说道:「敝教与贵帮素来交好,两位千万不可信了旁人挑拨。怨有头,债有主,古墓派的赤练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两位何不找她去?」二丐并不识得李莫愁,但素知她的厉害,听了杨过之言,心中一凛,齐声道:「此话当真?」杨过道:「我干麽相欺?小道也是给这魔头逼得走投无路,这才与两位动手。」说到此处,双手捧起铁棒,恭恭敬敬的还了二丐,又道:「那赤练仙子随身携带之物天下闻名,两位难道不知麽?」一个老丐恍然而悟,说道:「啊,是了,她手中拿著拂尘,花驴上系有金铃。那个穿黄衫的就是她了?」杨过笑道:「不错,不错。用银弧飞刀伤了贵帮弟子的那个姑娘,就是李莫愁的弟子……」微一沉吟,又道:「就只怕……不行,不行……」那声若洪钟的老丐性子甚是急躁,忙问:「怕甚麽?」杨过道:「不行,不行。」那丐急道:「不行甚麽?」杨过道:「想那李莫愁横行天下,江湖上人物个个闻名丧胆,贵帮虽然厉害,却没一个是她的敌手。既然伤了贵帮朋友的是她弟子,那也只好罢休。」
那老丐给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铁棒,说道:「哼,管她甚麽赤练仙子、黑练仙子,今日非去斗斗她不可!」说著就要往来路奔回。另一个老丐却甚为持重,心想我二人连眼前这个小道人也斗不过,还去惹那赤练仙子,岂非白白送死?当下拉住他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