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老丐却甚为持重,心想我二人连眼前这个小道人也斗不过,还去惹那赤练仙子,岂非白白送死?当下拉住他手臂,道:「也不须急在一时,咱们回去从长计议。」向杨过一拱手,说道:「请教道友高姓大名。」杨过笑道:「小道姓萨,名叫华滋。後会有期。」打个问讯,回头便走。
两丐喃喃自语:「萨华滋,萨华滋?可没听过他的名头,此人年纪轻轻,武功居然如此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来,骂道:「直娘贼,狗厮鸟!」另丐问道:「甚麽?」那丐道:「他名叫萨华滋,那是杀化子啊,给这小贼道骂了还不知道。」两丐破口大骂,却也不敢回去寻他算帐。
杨过心中暗笑,生怕陆无双有失,急忙回转,只见陆无双骑在马上,不住向这边张望,显是等得焦急异常。她一见杨过,脸有喜色,忙催马迎了上来,低声道:「傻蛋,你好,你撇下我啦。」
杨过一笑,双手横捧长剑,拿剑柄递到洪凌波面前,躬身行礼,道:「多谢借剑。」洪凌波伸手接过。杨过正要转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她见这小道士武艺了得,心想留下此人,必为他日之患,乘他此时武功不及自己,随手除掉了事。
杨过一听「且慢」二字,已知不妙,当下将长剑又递前数寸,放在洪凌波手中,随即撒手离剑。洪凌波只得抓住剑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
李莫愁本欲激他动手,将他一拂尘击毙,但他手中没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分,那是不能用兵刃伤他的了,於是将拂尘往後领中一插,问道:「你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下?」
杨过笑道:「我是王重阳的弟子。」他对全真诸道均无好感,心中没半点尊敬之意,丘处机虽相待不错,但与之共处时刻甚暂,临别时又给他狠狠的教训了一顿,固也明白他并无恶意,心下却总不愤,至於郝大通、赵志敬等,那更是想起来就咬牙切齿。他在古墓中学练王重阳当年亲手所刻的九阴真经要诀,若说是他的弟子,勉强也说得上。但照他的年纪,只能是赵志敬、尹志平辈的徒儿,李莫愁见他武功不弱,才问他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人,实已抬举了他。杨过若是随口答一个丘处机、王处一的名子,李莫愁倒也信了。但他不肯比杀死孙婆婆的郝大通矮著一辈,便抬出王重阳来。重阳真人是全真教创教祖师,生平只收七个弟子,武林中众所周知,这小道人降生之日,重阳真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莫愁心道:「你这小丑八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我是谁,在我面前胆敢捣鬼。」转念一想:「全真教士那敢随口拿祖师爷说笑?又怎敢口称『王重阳』三字?但他若非全真弟子,怎地武功招式又明明是全真派的?」
杨过见她脸上虽然仍是笑吟吟地,但眉间微蹙,正自沉吟,心想自己当日扮了乡童,跟洪凌波闹了好一阵,左古墓中又和她们师徒数度交手,别给她们在语音举止中瞧出破绽,事不宜迟,走为上策,举手行了一礼,翻身上马,就要纵马奔驰。
李莫愁轻飘飘的跃出,拦在他马前,说道:「下来,我有话问你。」杨过道:「我知道你要问甚麽?你要问我,有没见到一个左腿有些不便的美貌姑娘?可知她带的那本书在那里?」李莫愁心中一惊,淡淡的道:「是啊,你真聪明。那本书在那里?」杨过道:「适才我和这个师弟在道旁休息,见那姑娘和三个化子动手。一个化子给那姑娘砍了一刀,但又有两个化子过来,那姑娘不敌,终於给他们擒住……」
李莫愁素来镇定自若,遇上天大的事也是不动声色,但想到陆无双既被丐帮所擒,那本「五毒秘传」势必也落入他们手中,不由得微现焦急之色。
杨过见谎言见效,更加夸大其词:「一个化子从那姑娘怀里掏出一本甚麽书来,那姑娘不肯给,却让那化子打了老大一个耳括子。」陆无双向他横了一眼,心道:「好傻蛋,你胡说八道损我,瞧我不收拾你?」杨过明知陆无双心中骇怕,故意问她道:「师弟,你说这岂不叫人生气?那姑娘给几个化子又摸手、又摸脚,吃了好大的亏啊,是不是?」陆无双低垂了头,只得「嗯」了一声。
说到此处,山角後马蹄声响,拥出一队人马,仪仗兵勇,声势甚盛,原来是一队蒙古官兵。其时金国已灭,淮河以北尽属蒙古。李莫愁自不将这些官兵放在眼里,但她急欲查知陆无双的行纵,不想多惹事端,於是避在道旁,只见铁蹄扬尘,百馀名蒙古兵将拥著一个官员疾驰而过。那蒙古官员身穿锦袍,腰悬弓箭,骑术甚精,脸容虽瞧不清楚,纵马大跑时的神态却颇为剽捍。
李莫愁待马队过後,举拂尘拂去身上给奔马扬起的灰土。她拂尘每动一下,陆无双的心就剧跳一下,知道这一拂若非拂去尘土,而是落在自己头上,势不免立时脑浆迸裂。
李莫愁拂罢尘土,又问:「後来怎样了?」杨过道:「几个化子掳了那姑娘,向北方去啦。小道路见不平,意欲拦阻,那两个老叫化就留下来跟我打了一架。」
李莫愁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很好,多谢你啦。我姓李名莫愁,江湖上叫我赤练仙子,也有人叫我赤练魔头。你听见过我的名字麽?」杨过摇头道:「我没听见过。姑娘,你这般美貌,真如天仙下凡一样,怎可称为魔头啊?」李莫愁这时已三十来岁,但内功深湛,皮肤雪白粉嫩,脸上没一丝皱纹,望之仍如二十许人。她一生自负美貌,听杨过这般当面奉承,心下自然乐意,拂尘一摆,道:「你跟我说笑,自称是王重阳门人,本该好好叫你吃点苦头再死。既然你还会说话,我就只用这拂尘稍稍教训你一下。」
杨过摇头道:「不成,不成,小道不能平白无端的跟後辈动手。」李莫愁道:「死到临头,还在说笑。我怎麽是你的後辈啦?」杨过道:「我师父重阳真人,跟你祖师婆婆是同辈,我岂非长著你一辈?你这麽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我老人家是不能欺侮你的。」李莫愁浅浅一笑,对洪凌波道:「再将剑借给他。」杨过摇手道:「不成,不成,我……」他话未说完,洪凌波已拔剑出鞘,只听擦的一响,手中拿著的只是个剑柄,剑刃却留在剑鞘之内。她愕然之间,随即醒悟,原来杨过还剑之时暗中使了手脚,将剑刃捏断,但微微留下几分勉强牵连,拔剑时稍一用力,当即断截。
李莫愁脸上变色。杨过道:「本来嘛,我是不能跟後辈的年轻姑娘们动手的,但你既然定要逼我过招,这样罢,我空手接你拂尘三招。咱们把话说明在先,只过三招,只要你接得住,我就放你走路。但三招一过,你却不能再跟我纠缠不清啦。」他知当此情势,不动手是不成的了,但若当真比拚,自然绝不是她对手,索性老气横秋,装出一派前辈模样,再以言语挤兑,要她答应只过三招,不能再发第四招,自己反正是斗她不过,用不用兵刃也是一样,最好她也就此不使那招数厉害之极的拂尘。
李莫愁岂不明白他的用意,心道:「凭你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说道:「好啊,老前辈,後辈领教啦。」
杨过道:「不敢……」突然间只见黄影幌动,身前身後都是拂尘的影子。李莫愁这一招「无孔不入」,乃是向敌人周身百骸进攻,虽是一招,其实千头万绪,一招之中包含了数十招,竟是同时点他全身各处大穴。她适才见杨过与两丐交手,剑法精妙,确非庸手,定要在三招之内伤他,倒也不易,是以一上手就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三无三不手」来。
这三下招数是她自创,连小龙女也没见过。杨过突然见到,吓了一跳。这一招其实是无可抵挡之招,闪得左边,右边穴道被点,避得前面,後面穴道受伤,只有武功远胜於李莫愁的高手,以狠招正面扑击,才能逼得她回过拂尘自救。杨过自然无此功力,情急之下,突然一个筋斗,头下脚上,运起欧阳锋所授的功夫,经脉逆行,全身穴道尽数封闭,只觉无数穴道上同时微微一麻,立即无事。他身子急转,倒立著飞腿踢出。
李莫愁眼见明明已点中他多处穴道,他居然仍能还击,心中大奇,跟著一招「无所不至」。这一招点的是他周身诸处偏门穴道。杨过以头撑地,伸出左手,伸指戳向她右膝弯「委中穴」。李莫愁更惊,急忙避开,「三无三不手」的第三手「无所不为」立即使出。
这一招不再点穴,专打眼睛、咽喉、小腹、下阴等人身诸般柔软之处,是以叫作「无所不为」,阴狠毒辣,可说已有些无赖意味。当她练此毒招之时,那想得到世上竟有人动武时会头下脚上,匆忙中一招发出,自是照著平时练得精熟的部位攻击敌人,这一来,攻眼睛的打中了脚背,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攻小腹的打中了大腿,攻下阴的打中了胸膛,攻其柔虚,逢其坚实,竟然没半点功效。
李莫愁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一生中见过不少大阵大仗,武功胜过她的人也曾会过,只是她事先料敌周详,或攻或守,或击或避,均有成竹在胸,却万料不到这小道士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功夫,只一呆之下,杨过突然张口,已咬住了她拂尘的尘尾,一个翻身,直立起来。李莫愁手中一震,竟被他将拂尘夺了过去。
当年二次华山论剑,欧阳锋逆运经脉,一口咬中黄药师的手指,险些送了他的性命。盖逆运经脉之时,口唇运气,一张一合,自然而然会生咬人之意。一人全身诸处之力,均不及齿力厉害,常人可用牙齿咬碎胡桃,而大力士手力再强,亦难握破胡桃坚壳。因此杨过内力虽不及李莫愁远甚,但牙齿一咬住拂尘,竟夺下她用以扬威十馀载的兵刃。
这一下变生不测,洪凌波与陆无双同时惊叫,李莫愁虽然惊讶,却丝毫不惧,双掌轻拍,施展赤练神掌,扑上夺他拂尘。她一掌刚要拍出,突然叫道:「咦,是你!你师父呢?」原来杨过脸上涂了泥沙,头下脚上的急转几下,泥沙剥落,露出了半边本来面目。同时洪凌波也已认出了陆无双,叫道:「师父,是师妹啊。」先前陆无双一直不敢与李莫愁、洪凌波正面相对,此时杨过与李莫愁激斗,她凝神观看,忘了侧脸避开洪凌波的眼光。
杨过左足一点,飞身上了李莫愁的花驴,同时左手弹处,一根玉蜂针射进了洪凌波所乘驴子的脑袋。
李莫愁盛怒之下,飞身向杨过扑去。杨过纵身离鞍,倒转拂尘柄,噗的一声,将花驴打了个脑浆迸裂,大叫:「媳妇儿,快随你汉子走。」身子落在马背,挥拂尘向後乱打。陆无双立即纵马疾驰。李莫愁的轻功施展开来,一二里内大可赶上四腿的牲口,但被杨过适才的怪招吓得怕了,不敢过份逼近,只是施展小擒拿手欲夺还拂尘,第四招上左手三指碰上了拂尘丝,反手抓住一拉,杨过拿捏不住,又给她夺回。
洪凌波胯下的驴子脑袋中了玉蜂针,突然发狂,猛向李莫愁冲去,张嘴大咬。李莫愁喝道:「凌波,你怎麽啦。」洪凌波道:「驴子斗倔性儿。」用力勒缰,拉得驴子满口是血。猛地里那驴子四腿一软,翻身倒毙,洪凌波跃起身来,叫道:「师父,咱们追!」但此时杨陆二人早已奔出半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了。
陆无双与杨过纵骑大奔一阵,回头见师父不再追来,叫道:「傻蛋,我胸口好疼,抵不住啦!」杨过跃下马背,俯耳在地下倾听,并无蹄声追来,道:「不用怕啦,慢慢走罢。」当下两人并辔而行。
陆无双叹了口气,道:「傻蛋,怎麽连我师父的拂尘也给你夺啦?」杨过道:「我跟她胡混乱搞,她心里一乐,就将拂尘给了我。我老人家不好意思要她小姑娘的东西,又还了给她。」陆无双道:「哼,她为甚麽心里一乐,瞧你长得俊麽?」说了这句话,脸上微微一红。杨过笑道:「她瞧我傻得有趣,也是有的。」陆无双道:「呸!好有趣麽?」
两人缓行一阵,怕李莫愁赶来,又催坐骑急驰。如此快大一阵、慢一阵的行到黄昏。杨过道:「媳妇儿,你若要保全小命,只好拚著伤口疼痛,再跑一晚。」陆无双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杨过伸伸舌头,道:「可惜是坐骑累了,再跑得一晚准得拖死。」此时天色渐黑,猛听得前面几声马嘶,杨过喜道:「咱们换马去罢。」两人催马上前,奔了里许,见一个村庄外系著百馀匹马,原来是日间所见的那队蒙古骑兵。杨过道:「你待在这儿,我进村探探去。」当下翻身下马,走进村去。
只见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灯光,杨过闪身窗下,向内张望,见一个蒙古官员背窗而坐。杨过灵机一动:「与其换马,不如换人。」待了片刻,只见那蒙古官站起身来,在室中来回走动。这人约莫三十来岁,正是日间所见的那锦袍官员,神情举止,气派甚大,看来官职不小。杨过待他背转身时,轻轻揭起窗格,纵身而入。那官员听到背後风声,倏地抢上一步,左臂横挥,一转身,双手十指犹似两把鹰爪,猛插过来,竟是招数凌厉的「大力鹰爪功」。杨过微感诧异,不意这个蒙古官员手下倒也有几分功夫,当下侧身从他双手间闪过。那官员连抓数下,都被他轻描淡写的避开。
那官员少时曾得鹰爪门的名师传授,自负武功了得,但与杨过交手数招,竟是全然无法施展手脚。杨过见他又是双手恶狠狠的插来,突然纵高,左手按他左肩,右手按他右肩,内力直透双臂,喝道:「坐下!」那官员双膝一软,坐在地下,但觉胸口郁闷,似有满腔鲜血急欲喷出。杨过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两揉,那官员胸臆登松,一口气舒了出来,慢慢站起,怔怔的望著杨过,隔了半晌,这才问道:「你是谁?来干麽?」这两句汉话倒是说得字正腔圆。
杨过笑了笑,反问:「你叫甚麽名字?做的是甚麽官?」那官员怒目圆瞪,又要扑上。杨过毫不理睬,却去坐在他先前坐过的椅中。那官员双臂直上直下的猛击过来,杨过随手推卸,毫不费力的将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说道:「喂,你肩头受了伤,别使力才好。」那官员一怔,道:「甚麽受了伤?」左手摸摸右肩,有一处隐隐作痛,忙伸右手去摸左肩,同样部位也是一般的隐痛,这处所先前没去碰动,并无异感,手指按到,却有细细一点地方似乎直疼到骨里。那官员大惊,忙撕破衣服,斜眼看时,只见左肩上有个针孔般的红点,右肩上也是如此。他登时醒悟,对方刚才在他肩头按落之时,手中偷藏暗器,已算计了他,不禁又惊又怒,喝道:「你使了甚麽暗器?有毒无毒?」
杨过微微一笑,道:「你学过武艺,怎麽连这点规矩也不知?大暗器无毒,小暗器自然有毒。」那官员心中信了九成,但仍盼他只是出言恐吓,神色间有些将信将疑。杨过微笑道:「你肩头中了我的神针,毒气每天伸延一寸,约莫六天,毒气攻心,那就归天了。」
那官员虽想求他解救,却不肯出口,急怒之下,喝道:「既然如此,老爷跟你拚个同归於尽。」纵身扑上。杨过闪身避开。双手各持了一枚玉蜂针,待他又再举手抓来,双手伸出,将两枚玉蜂针分别插入了他的掌心。那官员只感掌心中一痛,当即停步,举掌见到掌心中的细针,随即只觉两掌麻木,大骇之下,再也不敢倔强,过了半晌,说道:「算我输了!」
杨过哈哈大笑,问道:「你叫甚麽名字?」那官员道:「下官耶律晋,请问英雄高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