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菀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说话了,她就那样呆呆的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呆滞的盯着月白色五福团花的帐顶,脑袋下枕着的是青玉抱香枕,躺着的是紫檀水滴雕花拔步床,身上盖着的是湖蓝色滑丝薄被。
这一切都充满了古朴而又难以言喻的华丽气息,可却都无法让王菀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她内心中暴躁而又无力,她就在前两天经历了女人一生之中最痛苦的某个阶段,那简直就是如同死了一回,现在还没有回过味儿来,每每想到那撕裂之痛,她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若是真该她经历的倒也罢了,可这完全是不应该的!
王菀忍不住骂了声娘,想她正双十年华,家中独女,是放在王家爸妈心尖尖上的宝贝蛋儿,受不得一丁点儿的委屈与苦楚,套用现在流行的词儿,那就是白富美,人生赢家有木有!
可如今倒好,竟然一跃成为两个孩子的妈,还没有身穿婚纱手戴钻戒,就直接跨时代跳跃成为黄脸婆了,白白的没了好几年的时光,这让王菀如何不悲愤,如何不恼怒?
她明明只是睡了一觉而已,怎么一睁眼居然成了正在生孩子的古代贵妇人呢。
王菀不止一次的在思考这个严肃而又神秘的问题,可始终都无解,即使她抓破脑袋也解释不清楚如今这种糙旦的现状!
“太太,这是奴婢厨房上炖的人参乌鸡汤,最是滋补的。”说着那丫头端了一个斗彩莲花小瓷碗,拿到王菀跟前儿,笑道:“您喝些吧,虽说有李嬷嬷照看着大姐儿,您身子爽利了好歹也瞧上一眼呀。”
王菀百无聊赖的转了转眼珠子,鼻子小小的抽动了一下,一股鸡汤特有的浓郁香味瞬间钻入鼻中,她只觉得肚子叽里咕噜的开始响了起来,只臊的王菀脸颊通红。
巧翠只做不知,拿了个蓝底白牡丹宫锦靠枕放在王菀的身后,扶着她坐起身来,又压了压被角,才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拿起勺子想要喂她,王菀皱了皱眉,摆手道:“我自个儿来吧。”说着从巧翠手中接了小瓷碗慢慢的吃了起来,还别说,这味道真是不赖!
王菀显然是饿极了,连喝了三碗乌鸡汤这才作罢,深吸了一口气,用帕子试了试嘴角,这才似乎重新活过来了一般,她摸了摸脸颊,入手的质感倒也是光滑细腻,王菀撇了撇嘴,念了声阿弥陀佛倒也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掀开锦被,光着脚丫子踩在绣鞋上,王菀走到梳妆台前,桌面上放了一个大红描金海棠花妆奁匣子,菱花镜摆在边上,王菀对境而观,一张小巧的鹅蛋脸,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眼含春,皮肤细润光滑,虽不如小姑娘灵动可爱,却也别有风情韵味,这着实一张好相貌,可每每想到凭白丢失的岁月,却也难免气闷,王菀一把将镜子扣下,暗自运气。
她这还未想好今后该如何,那边一个小团子跌跌撞撞的从门外跑了进来,直接扑到王菀怀中,蹭道:“妈妈可算是醒了,儿子等了许久。”
王菀抽了抽嘴角,可是怀中的肉团子瞧起来圆滚滚的,虎头虎脑的样子,着实可爱,难得的放柔了声音,道:“我儿这是怎么了?”她艰难的将肉团子抱了起来,看着小家伙的眼睛笑道:“不是同族中的兄弟一起玩儿的么?”她是有这薛王氏的记忆的,这才更加的让她觉得生无可恋。
这肉团子如今瞧着可爱,可王菀却知道他名唤薛蟠,日后有名的呆霸王,如果这只是巧合的话,这薛王氏还有个兄长名为王子腾,还有个嫡亲的姐姐,如今嫁给了荣国府的贾政,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脑海中徘徊过来游荡过去的,差点让她一头撞死重新投胎算了。
王菀只觉得内流满面,她若是还不知道自个儿是谁,她也就算白上了这许多年的学了,她穿成了红楼梦中的薛姨妈,她前儿生的那个女婴就是鼎鼎大名的薛宝钗,金玉良缘终成一场空念。
丈夫早死,儿子荒唐,女儿命苦,还有个河东狮的儿媳,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盘惨剧啊。
王菀颇为悻悻的撇了撇嘴,手指捏了捏薛蟠紧实肉乎的脸蛋儿,暗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已成定局,何必再庸人自扰,她抱起薛蟠在肉团子的脸颊上蹭了蹭,这日后就是自个儿子了,也幸得这团子还小,还有教养的前途,否则若真是日后为了什么香菱打死了人,吃了官司她就真可以回炉重造了。
“巧翠,将大姐儿抱来。”王菀想明白后,连忙起身,道:“奶娘可还尽心?大姐儿可有哭闹?”不管怎么说,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的,宝钗虽说不是自己造出来的,可却是她王菀千辛万苦的生下来的。
也幸而,就算书中薛蟠再混账,宝钗再圆滑,却都对她这个母亲格外的孝顺。
王菀没有等嬷嬷将宝钗抱过来,自个儿就打算带着儿子朝着碧纱橱走去,她原先是打算抱着肉团子的,可惜刚刚躺了几日身上没多少气力,这才作罢。
她这样的动作将巧翠吓了一跳,顿时惊慌失措的拦着王菀道:“我的太太呦,您如今正坐着月子呢,怎可随意走动。”她刚刚让太太下床已经是不应该了。
正在这时,一个身穿藕荷色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的小丫头走了进来,将红木雕花食盒放在桌子上,嗔怪的瞪了瞪眼睛,道:“奴婢这一会儿不见,太太怎么就自个儿下床了。”说着走到王菀身边,扶着她躺在床上,之后才道:“若是莱福嫂子知道了,可又要骂我们了。”莱福嫂子一家都是薛王氏的陪房,再是忠心不过了的。
王菀也没有反驳,只是让薛蟠坐在自个儿身边,细细的用帕子给他擦了擦脸颊,才道:“跟妈妈一起用饭吧。”薛蟠的奶娘赵嬷嬷抬眼看了看走上前陪着笑,道:“太太,还是让奴婢伺候大爷吃吧。”说着就打算解衣扣,那意思再是明显不过了的,王菀皱了皱眉,觉得有些接受不能,摆了摆手道:“我自个儿来吧。”赵嬷嬷面上有些悻悻的,垂手退后了半步,也就不做声了,主子不让伺候,她何必自讨没趣呢。
桌面上的菜色都偏清淡些,不过有一蛊嫩嫩的蛋羹,味儿倒是不错的,王菀小心的喂着儿子吃,李嬷嬷抱着大姐儿走了进来,她圆圆脸,身材有些圆润,肤白奶圆,看起来比赵嬷嬷显得忠厚些。
李嬷嬷小心的打量了一眼王菀,心中略显得有些纳闷,这几日太太一直没有看过大姐儿,她以为这孩子生下来就要讨了太太的嫌,心中难免对太太有些迁怒,小孩子长的同太太相像些,是个美人胚子。
王菀眼中一亮,从李嬷嬷手中接过小女婴,这孩子毕竟是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心中难免要亲近一些,心中一软,望着李嬷嬷,道:“你做的很好,听说你还有一儿子,从账上支十两银子拿回去,给哥儿多买些吃食来,也不枉费你照看姐儿一场了。”十两银子可不算少,七品知县一年的俸禄也不过才四十五两。
李嬷嬷连忙道谢,王菀笑了笑,才又道:“我这人自来就是赏罚分明,你做的好自然就该赏,这是你该的的,若是做的不好,那就是要罚了。”这话似是在说笑一般,可李嬷嬷自然知道这其中的意思,赏的多自然也就罚的多了,薛家虽然巨富,可当家太太也不是傻子,顿时越发的恭谨起来,王菀敲了敲桌子,才道:“你尽力照看宝姐儿,我自然会赏你。”说着她点了点脚踏,道:“你坐着吧。”
王菀指了几盘菜给了李嬷嬷,赵嬷嬷却没有这个殊荣,她面色有些发青,只是垂着手侍立在边上,瞧着太太抬举那李家媳妇,心中如同被油煎了一般,个中滋味着实难捱。
“让我进去,你们这些作死的小蹄子,竟也敢拦着我?”突然一尖锐的女声从院门中传来,王菀皱了皱眉头,巧竹看了王菀一眼,快步走了出去,她是个泼辣的,当下就唬着一张脸怒道:“太太院里,你们竟然敢大呼小叫的。”说着她从一个小丫头的背上拍了一下,道:“你不知道太太刚刚生了大姐儿,正要休息么,怎么当得差事。”
那小丫头知道巧竹的意思,快要气哭了,可只得委委屈屈的说道:“奴婢没用,拦不住姨太太。”
王菀自顾自的喂儿子吃饭,可内室中竟然落针可闻,半晌后,王菀才慢条斯理的擦了擦嘴角,道:“去跟巧竹说,沈姨娘是老爷的心肝肉儿,莫要被风吹坏了身子,没得让老爷忧心。”到时候又是她的过错了。
巧翠愣了一下,小心的打量了王菀一眼,见她面色红润,一派悠然,可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却格外的骇人,小小的打了个颤,忙垂首应道:“奴婢省的了。”说着从屋内走了出去。
第二章
王菀吃完之后,丫头们将小桌子撤去后,她才抱着宝姐儿晃了晃,面上露出了些许的笑容,轻声道:“好丫头,咱们娘俩儿也要争争这命了。”这日子以后是她王菀在过的,她可不相信还能如同薛姨妈一般,被什么金玉良缘勾住了眼睛,被骗个底掉儿,连她们孤儿寡母的傍身银子都填进了大观园那个无底洞中。
这薛王氏嫁给薛城,原就算是低嫁了,更是老夫少妻,薛城对她倒也算是礼遇有加了,可这薛王氏心中不痛快啊,她自小就喜欢同那嫡亲的姐姐比较,可惜脑子没她那姐姐好使,父母兄弟倒是都更加喜欢姐姐一些,就连亲事,两人都相差个十万八千里了,薛家再有钱,即便是皇商,也逃脱不了商人低人一等的社会地位。
薛王氏嫁给比自个儿大了六七岁的薛城,心中难免不顺,姐姐嫁的是侯爵公府,而自己呢,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商人罢了,故此,她难免使些小性儿,念叨些不该说的话,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这商家。
薛城也不是没脾气的,再好的感情也被薛王氏这样作没了的,故此,后院有一屋子的小妾通房,莺莺燕燕的闹腾,也算是薛王氏自个儿活该了。
王菀不管先前儿薛王氏如何,如今是她接管这身子,自然不是委屈的性子,就算她将那沈姨娘扔出去,也不会有人奇怪,毕竟薛王氏对这些个女人可没个好态度,否则,薛家也不会只有一个嫡长子了。
沈姨娘被嬷嬷们推搡着回到伊影阁,快要气炸了,扯了扯领扣,急促的喘着粗气,可仍旧有不识好歹的小蹄子来撩拨她。
张姨娘穿着一件粉蓝五彩花草纹样缎褙子,下面是葱白底绣红梅花的八福湘裙,发髻处一支缠丝点翠金步摇垂落下来,与那垂珠耳坠交相映辉,她斜斜的靠在门边上,一手点了点下颌,手腕上两个赤金缠丝手镯更加衬托的她皮肤白皙,笑意吟吟的样子,可在沈姨娘的眼中,那笑容却是□□裸的嘲笑。
“你来这里做什么?”沈姨娘扬眉,她原就是个心气儿高的,如今被婆子推搡着回来,八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自然没有好脸色。
张姨娘也不在意,袅袅婷婷的走了进来,一双三寸金莲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摇曳生姿,格外的好看。
沈姨娘眼中都开始冒火了,她是农家女,能吃饱饭都是个奢望,更不用说一双俊俏的小脚了,来薛家为妾,都是她费尽了心机求来的,也亏得老爷疼爱,才有了如今这般风光的日子,她的几个姐姐妹妹谁不羡慕她能做了姨太太,吃香的喝辣的啊。
“你同我生哪门子的气。”张姨娘声音柔柔弱弱的,如同黄鹂鸟儿一般,左手放在右手上面,端坐在杌子上,如同一幅静坐的仕女图一般,美好的让人不忍打扰。
可沈姨娘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女人,她虽出身农家,家境贫寒,可好歹是好人家的女孩,可这张姨娘却不同,她不过是盐商们养的瘦马,为了巴结老爷,送入府中为妾的,虽说她瞧不上张姨娘,可却不得不说她又是羡慕这个女人了,她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什么都会,老爷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连对自己都不如以前上心了。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沈姨娘怀疑的看了一眼柔柔弱弱的张氏,猛的一拍桌子,还未说话,就听沈姨娘埋怨的说道:“你吓到我了。”她虽是埋怨,可却是一副被吓了一跳的柔弱样儿,如葱白似的手指小心的拍了拍心口。
沈姨娘瞧着那涂着凤仙花汁儿的细长手指,咬了咬牙,闭了闭眼睛,看着张姨娘无辜的看着自己,才恨声道:“太太也忒不讲理了,瞧老爷回来,定然让她好看!”
“你能如何?”张姨娘笑眯眯的看着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沈姨娘眼前晃了晃,道:“太太是什么身份,你难道不清楚么。”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缓慢,可说出来的话,却噎的沈姨娘差点背过气去,“就算太太将你卖入红袖招,老爷也不会休了太太的。”红袖招是金陵的最大的销金窟,温柔乡英雄冢。
“你这个贱人!”沈姨娘猛地站起身来,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怒道:“我告诉你,我跟你不同,是良家妾!”
张姨娘微微的侧过头,那张姣好的面容上瞬间浮现出一个巴掌印儿,格外的显眼,她也不恼,只是慢慢的明蓝色纱帕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道:“你气性也忒大了。”她重新端坐起来,换了话题,道:“你娘家哥哥在铺子里被革了差事,是太太吩咐的,你同我生气又有什么用?”
沈姨娘哼了哼,仍旧没消了气,只道:“我警告你,若是再让我听到红袖招这样的话,可别怪我不客气。”虽同样是妾,可她从来就不觉得自己同张氏一样。
张氏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她身子单薄,如同被霜打的花儿一般,格外的可怜。
沈姨娘看她那副样儿,没由来的觉得不耐烦,皱眉道:“你是说老爷不管铺子里的事?”她略微有些烦躁,不得不询问张氏,道:“太太擅自插手铺子的事,老爷又怎么会不管呢?”她仍旧觉得不信。
张姨娘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眼神有些闪烁,可怜的说道:“可太太身后是荣国府,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家,超品阶,老爷如何会因着你娘家兄弟去得罪王家与贾家呢。”所以她从来不会蠢到自己去得罪太太,那女人想要她死,不过是说句话的事儿罢了。
“那该如何?”沈姨娘皱了皱眉,她心中早已经没了章法,娘家因着自己的关系,在薛家铺子上谋了份差事,如今这日子这才好过起来,若是没了这差事,光靠着自己救济,这何时是个头?更何况,如今哥哥正在说亲事,那女人是金陵商家女,若是哥哥没了铺子上的差事,哥哥的亲事岂不是又要不成了?
张氏小心的抬了抬眼睛,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显然是有话要说,却不敢罢了。
沈姨娘不耐烦的拍了拍桌子,道:“有话就说,这般吞吞吐吐的也忒难看。”
张氏左右看了一眼,示意让小丫头离开,沈姨娘点了点头,待丫头们出了院门,这才小声的说道:“姐姐何不在等上一等?若是姐姐生了儿子,还怕老爷不欢喜么。”她看着沈姨娘沉着脸的模样,知道自己说到了她心坎上,道:“太太此番不过是个姐儿,老爷如今也都三十五六了,只大爷一个儿子,老爷心中难道不遗憾么?”
沈姨娘咬着下唇想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