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铜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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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铜炉- 第3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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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是,师傅。”



    “从降生到老死,没有一个人可以只做好事,也不会有人一辈子只做坏事。天下人对善恶的分辨,其实非常自私。如果我们对一个人好,哪管我们在外面怎样使坏,他也会觉得我们是好人。相反,若是我们得罪了一个人,你在别人面前再怎么善良作好事,在那个人眼里,仍然会觉得你是个坏人。”



    “噢,明白了。”程尧清说。这好人坏人如此复杂……不对,师傅都说了,没有好人跟坏人,自己也没什么必要去作个好人。只要作个活人就好了,让其他的什么好人坏人都变成死人。



    “行了,别想了。咱们不用讨论这些无聊的东西,要不也跟老家伙一样着了魔。”施足孝跳下树杈,拍了拍身上尘土。



    树林里很阴凉。斜射的日光,只有几线能够穿破茂密的树叶照落到地上。这一片地方树木显然比他处生长得更茂盛。粗壮的大木间隙,数十丛山棘叶片犹绿,排成一道天然屏风,将师徒两人包裹在荫影中间。



    施足孝看了看四周,道:“这里地势倒不错。树木茂盛,癸水必旺,在这里布个阵法,威力一定差不了。”



    程尧清道:“在这里布阵?来不及吧,老家伙他们离得很近,六十多里路,用半个时辰就赶到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还差一个时辰才进酉时呢。现在阳气太盛,布阵的话,咱们的尸受损就大了。”



    “嗯,说的对。”施足孝点头,“若能想个法子,把老家伙他们绊住一下就好了。”



    “师傅,要不咱们到路上摆个九宫阵,让他们绕一绕。他们不就绊住了么?”



    “不行,那样做就打草惊蛇了。再说老东西一天到晚摆弄阵法。套路比我都熟练,咱们可没把握困得住他。”



    正说话间。道路上传来了人声。嘈杂的吵闹声和哭叫声传进了师徒二人的耳朵。



    那是一群逃难的贫民,正沿着道路从西往东慢行。吵架的是其中一对夫妻,听二人拌嘴的内容,似乎是丈夫昨天肚子饿,竟然把讨来喂哺婴儿的细面食全都给吃掉了。妻子在不断的数落他,说人人都吃野菜,他却吃不得苦,让女儿没有东西吃饿得直哭。



    一行人越走越近,那小女童的哭声变得尖利起来。小婴儿受不得饿。若没有东西下肚,不哭到疲劳是不会停的。可此处前不靠村后不着店,却该上哪去寻找食粮?



    那女子啼啼哭哭的,大骂丈夫混蛋。那偷嘴的汉子想是感觉理屈了,此时辩驳的声音却渐渐低下去。



    “有人来了,师傅。”



    “嗯。”施足孝站在暗影里,动也不动。他眼珠子快速转动几下,忽然跳过灌木丛,道:“尧清。来,跟上。”师徒二人拨开树叶,径直走到大路中去。



    一行逃难之人,有老有少。约有十数人。人人面上都显出菜色,衣衫褴褛。他们都看见了那两个从路边蹿出来的不速之客,一时全停下了脚步。



    “哭得这么厉害……大嫂。你的孩子是不是饿了?”施足孝面上堆起和善的笑容,向难民们走去。



    那年轻的****面上还有愤怒之色。听见问话。眼中不由得微露戒备,不自觉的抱紧了怀中的女婴。她仔细的盯着施足孝的脸。没有答话。



    阳光下,施足孝的脸温和,友善,看起来和平常的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眼睛和笑容,看不出有丝毫恶意。****打量片刻,慢慢消除了戒备,她实在找不到防备这个和善老人的理由。



    “唉!可怜的孩子。看来是饿得过了。”听到女婴哭得声嘶力竭的,施足孝叹息说。“尧清,你去把咱们的干粮袋拿来。”



    程尧清应了,回到树林里,从僵尸臂上拿起了布袋子,跑回来交给师傅。



    “看大家的模样,定是赶了不少路。一定都饿了吧?”施足孝打开布袋,取出了食物。



    雪白的馒头,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牛肉,金黄色的玉米……这些东西很快就成了饥民们注目的焦点。几个汉子省悟得快,急跑过来,把手伸到施足孝面前:“大爷赏口吃的吧,行行好!我们已经好些天没吃着东西了。”



    “慢来,慢来,人人都有份,别着急。”施足孝笑着说,把干粮一一分发给众人。他特意给了那个年轻****两个白馒头,温言说:“给小娃娃先喂上吧,你也吃一个。从这里到前面镇子还有一百多里地呢,不吃东西你可受不了。”****千恩万谢接过了,走到路边,先把粮食掰碎,喂给女儿。



    细面香肉,这些东西在久吃野菜的难民眼里,何异于天宫仙食?食物到手,人人狼吞虎咽,唯恐比别人吃得慢些。然后,嘴里满含着食物,再把手伸到施足孝面前。



    “大家都吃,别剩着,我这里还有。”施足孝满面笑容劝食。让徒弟再取来第二个干粮袋。饥民们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了,原本珍惜食物想留下来慢慢享用的几人也迅速改变主意,飞快地将手中食一扫而光,然后蜂拥到施足孝跟前,摊开手掌。



    “老爷真是活菩萨,苍天保佑,一定让老爷长命百岁。”



    “老爷是菩萨心肠,一定善人得善报。”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老爷真是大大的好人!愿老爷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得了食物的饥民,毫不吝惜赞美之词,连夸带颂,一时间把施足孝比成了天下第一大善人,古往今来第一慈悲菩萨。



    “大家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到前面镇子还有好一段路程呢!”



    “多谢老爷!咱们走了这么长路,从没有见过象老爷这样乐善好施的。”



    “哈哈!好说,好说,你们都吃!吃下去。剩下了我可不高兴!”施足孝散空了三个干粮袋,看着所有人把食物一点不剩的都吃进肚里。然后微笑着跟众人告别。一行人千恩万谢,重又拉起轮车。向前方赶路。



    “尧清,你看,做个好人就这么简单。”施足孝负手而立,看着渐渐隐没在黄尘里的人群,微笑着说道。“他们不会在意我过去曾经作过什么。也不会打听我是不是杀过人。只要投其所好,偿其所望,我就成了他们眼中的大好人。”



    “噢,师傅。”程尧清说。师傅的这个现身说法鲜明之极。原来好人跟坏人,就这样只隔一线。做个好人其实真的很简单。



    “天下人人自私。你要记住。只要自己得了好处,保了平安,他们才没心思去管别人的死活。以后你要看人做事,想在什么人面前是个好人,你就待他特别好些,顺他的心说话,照他的意办事,那么,他就会觉得你是个大大的好人。不管你在别人那里犯过什么错。他都可以一概不见。”



    “师傅在很多人眼里,是个大大的坏人吧?可是你看刚才那些人,他们怎么夸我的?菩萨心肠!天下第一大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施足孝要是有菩萨心肠。天下的恶人都该立地成佛,往生西方,成为救苦救难观世音了。哈哈哈哈哈!”



    笑毕。施足孝问弟子:“尧清,现在你再来说说。师傅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跟坏人,都是假的。”这次程尧清想了想。才回答说,“师傅在别人眼里是坏人,但在刚才那些人眼里却是好人。”



    “嗯,这次答对了。”施足孝笑道。他看着在暮日照射下变得金黄一片的尘烟,脸上的微笑慢慢凝固了。“我在他们眼里是好人么?……嘿!那也未必……用不了太久的,他们就该觉得我是个大大的坏人了。”



    “啊?为什么?”程尧清吃惊的抬起头,看着师傅,却看见了师傅唇边浓浓的讥诮。



    施足孝没有答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大踏步回到了树林中。



    “太阳快要落山了,尧清,点起蔽日烟,我们该摆阵待客了!”



    夕阳的金光从云层中照落,洒在红黄间杂的秋林之上。明黄色的叶片更显通透了,片片如金叶一般,边缘闪着微光。



    贯穿树林的黄土道上,尘埃早已落定。此时天快入晚,往来赶路的人越来越少了。



    万般寂静里,忽然响起一声野禽的惊鸣。



    随着急促的拍翅之声远入天空,道路尽头忽然传来了鼓点般的马蹄声。



    “咱们跑得太慢了,照这速度,明日天亮前都赶不到平川镇。”是个老人的声音。



    马蹄声骤促,一男一女叱喝座骑的声音传了过来。



    道路上一阵风平地卷起,滚滚涌动的黄尘里,三匹马先后钻破出来,跑在当先的是匹白马,马上坐着个面目清癯的中年汉子,额头上贴着一张黄符,他正是胡不为。此时骗子不知正思索着什么难题,眉头微皱起,两个眼睛定定的直视着道路前方。



    范同酉和秦苏一左一右跟在他后面。



    “来,胡兄弟,我再跟你说说。善与恶的差别,就如同水与火,酒与肉。泾渭分明,绝不相容,嘿嘿!胡兄弟,你经历的事情毕竟没有老头子多,就不用跟我辨了,天下人懵懂无知的多的是,你在这上面勘不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对,我可不认为是这样。”胡不为摇头说,“照你这么说,干过坏事的好人就不算好人了?做过好事的坏人呢?”



    “唉!你怎么又拐到这上面来了?如此纠缠不清,岂能使善恶的真义浮上水面?作好事的坏人和作坏事的好人,都是个例,那算不得善恶的大流。单论一时好坏,也只是流于表象,接触不到实质。判断一人是善还是恶,还是要看他行事的取意。若一个人心存正义,心存公理,那便是个好人。反之,若是你时时想着骗人钱财,拿人好处,就算偶尔做得一两件好事,那又怎能说是一个好人?”



    胡不为听得老大没趣。这死老头每次总把骗钱之人说成坏人,一而再的撩拨胡不为的痛处,由不得骗子不咬牙。可是他又知道范老儿说这话也是无意之言。并非专门针对他胡某人。



    “……心存公理正义的才是好人,没有的就不是了?”胡不为在心里嘀咕说。“我没对谁起过坏心眼。难道不是个好人?”虽然以前迫于生计,不得不小小的施展一下骗人手段。可是胡不为从不曾兴过害人之念。就算在骗钱时,也时时考虑到苦主的承受能力,不让人破财到伤筋动骨……这样善良的人,难道不是个好人?



    “……其实好人跟坏人,跟好酒劣酒的差别一样……”老酒鬼意犹未尽,还在大放厥词,“一坛上好的花雕,就算兑过一点水,但酒的本质仍在。香味不改,醇厚不变,这就是酒中藏有天道真理,相反,一坛粗酿的破酒,淡得跟水一样,喝下去又酸又涩,这又怎算是好酒?源头上就不行,哪怕你往里面掺杂一两斤的极品女儿红。照样调不出香味来……”范同酉把自己说馋了,喉中酒虫泛滥,忍不住咽口唾沫,伸手入怀摸出一瓶酒来。



    “唉!公理正义……我心里有么?”胡不为没再接话。在心中询问自己。



    显然没有。



    “心里没有公理正义……还骗人钱财……照范老哥的说法,我不是个好人?”这个答案实在太让人灰心了。胡不为有些懊恼,自己明明是个好人。可是让范同酉这么一说,自己已经确凿无疑。当之无愧的成了个坏人。



    偏偏老家伙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骗子还反驳不得。



    好人跟坏人的分别。真的就是这样么?胡不为迷茫了。他隐约觉得,范同酉的推论似乎还有模糊之处。好人与坏人,不应该这么简单划分……可是该当怎么分,他自己也不清楚。



    天色渐渐暗了。身后,远端天际上,灰蓝的浓云慢慢遮没上来,夕阳已经只剩下小半片红颜。再有小半个时辰,该入酉时了。



    隐隐约约的声息,在风里若有若无。似乎有人在大喊哭叫。范同酉从嘴上拿下了酒瓶,秦苏也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前方道上,有一群人。



    胡不为眼睛尖,远远的就分辨出那是一群逃难的流民,衣衫褴褛的,也不知跋涉过多少山路水路才来到这里。不知何故,这一群人立定在道路中间,竟然没再走动。



    马匹渐奔渐近,那一群人的形貌变得清晰起来。



    有人平躺,有人跪倒,有人四肢着地在爬动,还有人来回翻滚。他们在哭,凄厉的大哭。



    对未知危险的警觉,让胡不为的心在刹那间抽紧了。他忙不迭的急收缰绳,快速奔跑的马匹被勒得人立起来,父子俩险些摔个倒栽葱。



    “怎……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胡不为结结巴巴的问,脸上已是苍白一片。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多年来遇险,几遭灭顶之灾,让他对这些奇怪的事情畏惧之极。



    “不知道,我上前去看看,你们在这里呆着。”范同酉说,翻x下马,一只手伸到腰间,捏住了封魄瓶。



    有人死去了。躺在地上再不动弹,有人还在挣扎,可是他们的舌头再发不出丝毫声音,徒劳的张着嘴,如同被抛落到尘土中的鱼。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着极度的惊恐和绝望。也许他们都没想到,这样的厄运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吧。



    范同酉默不作声看着,十余个难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多数人新毙不久,少数几个青壮也奄奄一息。是什么事情让他们同时遭遇不幸呢?这些人的身上都看不见伤口,道路上没有血迹,显然也不是跟人争斗被害。中毒?似乎不太可能,十几个人,进食总有先后,若有中毒的征兆,后面的人会发觉的,不会十几个人毫无防备的全被毒倒。



    左近没感觉到妖气,胡兄弟的钉子没响。这也不是妖怪作的孽。



    可能性一一被排除。剩下的最大嫌疑,便是瘟疫了。只有急性瘟疫才能如此突然的夺走众多人的生命。可是,究竟是什么瘟疫呢?山林中瘴气可没这么大的威力。



    “他们好像中了瘟疫……”范同酉向后面两人喊道。



    “哦,原来是瘟疫。”胡不为暗中松了一口气,把调向来路准备逃离的马头再调转回来。瘟疫虽然也可怕。毕竟还好对付,只要不是有人故意想加害自己。什么妖怪疾病,胡不为都不怕。



    “是什么瘟疫?”胡不为从马背上跳下来。捂住鼻子,慢慢走到范同酉身边。看着眼前这一幕人间惨剧,他眼中不由得露出恻然之色。



    范同酉摇摇头,没有回答。



    道路边上,一个粗纺布重重包裹的襁褓,不时发出微弱的哭声。那是个婴儿,她的母亲就躺在身边,只是身体已经僵硬。可怜的****似乎在临死前还想把襁褓抱回怀中,一只手臂弯着。作出虚抱的姿势。可是灾难来得太突然,她伸出去的手没能够住亲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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