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飞此时已经断定,此老定是“一指回风”无疑。
江陵府名宿,“一指回风”焦韦,拳术师里面顶尖的高手。别人的称赞或可以当成是客气和应景之辞,但从此老口中听到的称赞,那几乎就是中肯的判定,不折不扣的评语了。焦韦惜言如金,从不说假话废话,这在老一辈人物中传名已久,虽然此人无门无派,但却天资极高,在二十二年前自行悟通了第四重玄关,进入大修为者之境,天下罕有敌手,据闻焦韦近来就要打通第五重会阴关了,一旦他进入“悬、虚、怒、定、破、离”的五层破境,凌飞自忖自己的天罡剑将难与之一较短长。不过焦韦向来行事低调,不与其他门派交往,从今晚宴席的贵客名单上找不到他的名字就可见一斑。赵家庄上下无一人知道他也来参加。傅光远等人在列席时,把重要的客人梳理了一遍又一遍,竟然还把他名字漏过去,唯一的可能便是焦韦用了化名,显见老头儿隐匿之深。
凌飞拱了拱手,不再多言,伸手拉过宋必图,道:“必图,这位焦老前辈是武术的大家,你们以后有机会要跟他老人家多请教。”宋必图的功法中有一些与武术相关的窍门,如果有此老提携,日后好处自不待言。宋必图道:“宋必图拜见老前辈。”当下就要跪下行礼,焦韦出手如电,迅速托住了他的双肘,阻止了他。
就在两人四臂相交的一刹那,宋必图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
“不必多礼。”焦韦微笑道。
“嗯,金气过旺,木气过旺……这可不大妙,”焦韦看着宋必图说话,宋必图见他双目中精气勃勃,说话时豪气隐生,哪里还是先前垂垂半死的模样。“这样吧,我这次来的仓促,也没备上什么礼,就送你两句口诀,当成是贺礼了。”他抓住宋必图的手腕,微吟片刻,道:“顶列三星天已明,火落重楼神气清。你明白么?”说完,掌吐热劲,一条火线从宋必图的臂弯转过肩关,直入喉结,在十二重楼位置张放开来,宋必图只觉得在人迎和水突两穴中间某处倏然一炽。“这里,是你寒气纠结所在。”
焦韦所说的这个地方在手少阳大肠经线上,本不是穴位所在,然而说来奇怪,那股热气一放之后,宋必图登觉肩上说不出的轻松,两颊温暖,长期以来堆积在肩关上的郁寒消解了大半。焦韦不再说话,大力拍拍宋必图的肩膀,微笑着走开了。凌飞谢道:“多谢前辈指点。”
宋必图站在原地,心头一片迷惘,然而他毕竟天资过人,回想自己过去练功时众多不解之处,再对照焦韦的口诀,瞬间便明白了“金气过旺木气过旺”的意指之向,“顶列三星,火落重楼”八字更撞入脑海。即如天上忽然布上八盏圆月,将他内心照得空明。“多谢老前辈指点!”他内心涌出狂喜。恭恭敬敬的跪下来,不折不扣地磕了三个响头。咚咚作响。
意守上星、卤会、前顶三星,单引阳气急落喉头,而不是五星尽守,水火相济沿着面部诸穴缓慢散布下行通关。这才是圆融他第一重玄关术的正法!三师叔教授他的是正宗的武学开关,虽然几位授业师傅已考虑到宋必图因炼器而致金气过旺的体质,相应加强阳火气息的灌入,以抑金旺木,然而众师还是百密一疏了,忘了开启顶门玄关后。头面诸穴即贯通奇经八脉,唇鼻位置的素髎、承浆二穴成为手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的上感穴,而原属手阳明大肠经的鼻下水沟穴,更是由阳转阴,下感手厥阴包心经。三阴经似断实连,水气充盈,不惟完全抵消阳火之气,而充沛的水气更透上颅顶神庭、百会,使两穴木气蓬勃。最终金木水三旺,火土气不足,五行失衡。焦韦不愧是武学的大行家,只伸手一试。便察觉出了宋必图功法的不足,给出的两句口诀,于宋必图而言。不啻于断崖架飞桥,幽夜指路灯。
阶上群客簇簇。满院笑语飞喧。凌飞师徒三人未敢免俗,不辞劳烦的应酬谢客。赵家庄众仆役则趁此间歇。在傅光远的指派下重新布置了庭院,摆上圆桌,列上茶点。近一刻钟以后,致贺的一条长长人龙终于见尾,大部分客人又都重新落座了,凌飞在胸中长舒一口气,深觉这繁缛礼节的可怖。这般软刀子似的宰割人的精神,还教你逃无可逃,可比什么妖魔鬼怪都难对付得多。
正暗叹之际,忽听旁边有人说道:“恭喜,宋少侠,祝少侠,顺利,二位不同凡响,出道了不起!”这句生硬蹩脚的贺词登时吸引了凌飞的注意,转目一看,见两个高鼻深目的胡人正站在左边人群里,抚胸为礼,满面恭敬之色。凌飞不由得微微有些愣神。先前穆穆帖和坎察扰乱寿席时蜀山一行人还没入庄,因此并不知道此二人的来历,突兀下看见两个形貌古怪的异族人出现,由不得道人不感到意外。不过凌飞毕竟走南闯北,见的人多了,奇形怪状的妖魔都不知斩杀了多少,更遑论这二个形貌稍异的西域人。心中的惊异也仅仅维持片刻,便如雪落湖面一般顷刻无痕,师徒三人只道这是哪个门派的访客,随来赴宴的,当下便回应道:“多谢两位吉言,谬赞了。多谢,多谢。”哪知话音刚落,看见穆穆帖拽着坎察一齐伏x下来,一番动作,令在场众人都大惑不解。
两个胡人四膝跪地,向凌飞端端正正的磕了一个响头。
“你们这是……两位快起来!”凌飞吃了一惊,眼见着二人还要再拜,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穆穆帖,宋必图也一手挽住坎察的左膀,不令他再下跪。不论番外习俗如何异于中土,这跪地叩拜都是礼敬之极致,虔之重之的,决不可能用来表示致贺。师徒三人都明白事情有些不寻常了,这胡番二人定然有求而来。
“求道长救命!”果然,穆穆帖刚一离地便悲声说道,一边奋力沉息入腹,还想再强行跪拜,哪知却被凌飞钳住了动弹不得。坎察也在一旁说话:“道长,功力深厚,一定可以帮助的,救我的命!要不然,我就死了。”
群客有些骚动,庭院中安静了下来,一众人都是满头雾水。这两人看起来好端端的,不象性命受胁的样子,怎么会突然大喊救命?尤其是赵家庄的弟子们,先前看到两个胡人不讲礼数,恃着法力高强逼人较艺,只道是受人指使故意跑来搅席捣乱的,却没想到原来二人还怀有这个隐情,一时都在肚里猜测,不知他们惹上了什么样的麻烦,以他们那身奇怪术法都解决不了。
凌飞喝道:“起来再说!”掌上微一使力,穆穆帖便觉得双臂如被铁箍勒住,整个身体被大力提离地面,不得不就势站了起来。“求道长,救我的,师弟。”他说道,“我们知道道长,是中原最厉害的人,我师弟,有麻烦,没有人可以救……”说着黯然神伤,一旁的坎察也在宋必图的托举下站直身体,当着众人,默默不言的解开了衣襟,向左右一拉,霎时,一阵浓烈的冰麝气息弥漫开来,众人嗅到香气中暗藏的枯腐气味,不禁暗暗掩鼻。凌飞皱着眉头扫去一眼,待看见坎察胸腹部的状况,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已经不能称为人皮了。
从****至中腹,一大块皮肤上,黄白的肤色被一片水纹状的灰褐所取代,如同老树深浅不一的年轮。一片一片的茧痂块块垒垒层层叠叠,象松皮一样粗糙开裂,茧皮间的沟壑内生长着黄白两色的菌丝,几点微绿的草叶杂在小蘑菇中间,使这面肚皮看起来怪异而可怕。病变的边缘,如同被刀剜过一般,处处结着血痂,正常的皮肉被坚硬的皮角挤压割裂,无法愈合,当真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而这还不是最可怖的,随着众人眼光下落,看见胡人肚脐眼上,正茁突着指头大小的一个绿芽,不由得浑身发麻,那就像一枚小小的蛇头,还是鲜活的,含苞欲放。此物是从腹中生长出来,尖锥状的前端被细密的白色绒毛所覆盖,高出腹面一寸,芽尖数叶勾合,互相交拢,随着坎察缓慢的呼吸,那支绿芽便慢慢颤动,看起来便象一只缩在洞中的尖吻毒蛇,只待盯准猎物,便会暴蹿出来,张开大口将之吞噬。
“你们是谁?怎么会变成这样?”凌飞问道,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吃惊。他见识虽广,但像眼前这样奇诡骇人的情况,却还是头一次遇见。
“我身上,有木妖。”坎察苦着脸说,“我们是花剌子模,通天法师座下弟子,我是坎察师弟,他是师兄,穆穆帖。”说着又抬起左臂,高高的撸起袖子,众人看见,从胡人的上臂到掌腕关节,中线位置,正笔直的延下一道绿线,象一条粗壮的血管一般,而在这道绿线左右,卷曲的触须,菱形的叶片,正暗隐在皮肤下,现出淡淡的轮廓。
他的皮肤下面,有一株藤蔓在生长!(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铜炉正传 第四十七章:祸宴(二)
众人这时才明白,难怪这个胡人竟然会使用控木之术。金水火雷土,五行术法,木术向来便不在五行术之列。两个胡人的师傅不知用什么方法,在坎察身上融合着一头树妖的魂魄,这才让他拥有了人间无法学会的能力。只是眼下看来,这项奇罕的能力所带来的后果也实在太可怖了,树妖已经反客欺主,凭着旺盛的生命力,开始反噬坎察的血肉之躯。
“道长救命!”两个胡人求道。
凌飞深感棘手。蜀山派千年传承,说起来不错,在武术、法学、器术、豢养,巫祝这五项艺学上都拥有着傲人的积淀,但这融魄术,因其类属旁门,加上玄奥难测之性,蜀山派并没有人专门为此作过研究,因此所知也极少。尤其象这样生夺木妖之魄融合人身的,更是奇中之奇,漫说让众人想出办法解决了,光是亲眼见到这个场面,已经足以令人骇异。天下间真正在融魄学上著有所成的,只有信州的养鬼世家容家,雅州的尸门,以及数年前被罗门教所灭的兽形门。灵飞观的观主黄石道长、正一派的霍今虚等人,因修习的功法特殊,在此道上也偶有涉猎,但若说到精研熟识,那却远远谈不上。
“抱歉,这个我无能为力。”凌飞说道。与有外在形体的妖怪拼斗,可以用法器法术,可以有的:无:错:小说 m。QuledU。CoM而发,但像这样寄宿在人身上的怪物,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话说出口,看见两个胡人近乎绝望的眼神。蜀山掌门忽然想起后院的五花娘子和续命头陀,便又道:“不过稍后我可以给你引见两位神医。这二人医术高明,或许有办法也未可知。要是连他们都没办法,你们就只能到信州去找鬼家的人了,鬼家应该可以解答你们的疑难。”
“鬼家?”坎察和穆穆帖对看了一眼,道:“鬼家是门派名称么?怎么去,找他们?”
凌飞点头道:“雅尸门,信鬼家,说的便是雅州的尸门和信州鬼家。鬼家是江湖上对他们的称呼,他们本姓姓容,是世代驯养厉鬼的家族。在魂魄之学上数百年相传,比任何门派都知道得要多。如果他们都不知道怎么解除你的弊患,那么天下间也再没其他人可以做得到了。”
坎察满面欢喜,听凌飞这么一说,鬼家在魂魄学上的经验造诣当真惊人之极,看来自己的性命是有救了,当下拉着师哥一起拜谢:“多谢道长指点。”
凌飞“嗯”的一声,道:“你们先坐着稍等一会吧,等会两位医师有空。我再给你们引见。”两个胡人称谢退下了。
胡炭和秦苏坐在偏院里,并没有看见胡人求救的场面。姑侄二人正愁眼相望,呆成了木雕,连桌上送饮的茶水冻成冰砣了都没有发觉。
秦苏心里一片矛盾。她在为金角麒麟着急。时已至今,料想再见到寇景亭的希望已经微乎其微了,秦苏几次想要拉着胡炭走出门去。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只是她心里终究还存着一丝侥幸,或许……午间送来的十二个伤者里面。也有寇景亭在内呢?虽然这样的希冀说起来太过不敬,可是她实在没有别的法子。找不到寇景亭,就无法打听到青莲神针的下落,找不到青莲神针,她和胡炭将一辈子无法浮上水面。
日夜担心被人认出面貌,时刻害怕被人寻仇,被人无端杀害,这样的日子,谁都不会想过的。任是秦苏心志强韧,百折不挠,经过几年的逃亡,到此时也已经深感疲惫。更何况,胡大哥和范前辈终前嘱托,让她把胡炭抚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为了胡炭的成长,她只想尽早结束这样可怕的追逃生涯。
可是……寇师伯会不会在里面?如果不在,姑侄二人该如何打算前程?
与心乱如麻的秦苏一样,胡炭现在也一样情绪糟糕。
只不过不同于姑姑的担忧和惧怕,少年脸上表现出的是愤恨和恼怒的神情。他鼓着嘴,眼睛死死的盯着三尺外的地面,似乎想用眼中的怒火在上面烧出一个洞来。他是对自己生气。
数年以来跟形形色色的奸诈商人打交道,较智较计,胡炭早练得油奸鬼滑的,加上秦苏时时地督促,他的法术功课也没有丢下过,倚仗着强大的天王问心咒法和过人的机变,小少年可以说是无往而不利的,无论遇上什么样的对手都可以游刃有余的应付。而这几年间毫无挫折的经历,也助长了他骄傲自负的性格,对人时从容自信,对事时强硬坚韧,天不怕地不怕。
他到处招惹是非,到处打抱不平,正是源于对自己强大能力的自信,胡炭从不担心后事无法善了,他深信自己对局势的掌握。然而今日遇到邢人万和宋必图,却打破了他这个坚固的认知,让他发觉到自己的弱小。
真如萤虫之于烛火,星辉之于日月。
一只蚂蚱,在碰上虱子和跳蚤时,固然可以自夸其肥大和强壮,可以所向无敌,然而当蚂蚱遇上鸟雀,甚至鹞鹰,那引以自傲的资本又凭何得存?他手中可有与抗之力?如同面对着实力强大的天敌般,那种屈辱和无力,还有愤怒,隐隐的恐惧,就是胡炭现在所能体会到的感觉。
邢人万一击之威,满庭雷动,无一个客人敢直面其锋。宋必图笛曲余音,便令在场老少心神受制,所有防御溃不成军。这是何等的实力和神通!相较起来,他胡炭以前所用的那些狡计阴谋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上不了台面的小花招罢了,一旦对面相敌,他能有什么手段来抵御这般惊天法术?
而且,这两个人都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这才是令胡炭真正感到愤恨和难过的地方。
如此巨大的差距,他用什么方法来弥补?当他长到宋必图和邢人万的年纪,他能有二人今日之成就么?人有而我没有。他能而我不能,这在自负的少年看来。是无比屈辱和不可想象的。
陷入沮丧之中,胡炭便张耳如聋。浑没听到庭中众客都在说些什么,许多声音嘤嘤絮絮,只如盛夏时的飞虫,浮游在耳外,并不入心。直过了片刻之后,偏院门口晃进来一个人影,用打雷般的声音喊道:“谭汶成的弟子在不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