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帝国的涅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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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帝国的涅盘-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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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到第三场,杜主考实在无法抑制内心的矛盾与惶恐,只好向考生们求救:“俺手里有好多推荐信,但是俺实在确定不了该录取谁不录取谁,同学们有什么高见?”七十多岁的考生尹枢为老不尊,跳起来道:“那俺来帮你改卷子!”下面五百多考生居然一起起哄叫好——大唐朝的人说“进士无行”,看来还是很有道理的。于是三场考毕,尹枢当场阅卷,先定出第二至第三十名,大家一一看过,都无话可说。悬念集中到了第一名身上。杜黄裳问尹枢,咱们这还差个状元啊,你准备给谁?尹老头竟理直气壮地说,俺看就只有晚生自己了够分量了!杜主考大惊,天下竟还有这么不含蓄的人物?众人遂传看卷子,果然文章锦绣,手段高明,并无异议。于是尹老头慨然把自己录为第一名,又一个新科状元诞生了。杜黄裳满怀感激地拉着尹老头道:“先辈啊,可是亏了你,不然俺几乎过不了关!”

科举考试的历史上,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桩主考官对考生感激涕零,管叫人家“先辈”的。据说这出戏算得上是千古佳话。

然而,那样洒脱豪迈的时代,也已经走到了尾声。公元八七三年,著名佛教票友,大唐懿宗皇帝驾崩,宦官们拥立年仅十二岁的小孩子僖宗继位。是时王纲解纽,天下纷扰,乱世枭雄们盘马弯弓跃跃欲试,未知鹿死谁手。

九世纪末的夕阳,斜照在长安城头。

一、记得当年草上飞

大唐咸通年间的那几个考官眨巴眨巴眼睛,也许中国历史就完全不一样了。

年轻人最大的本钱,就是在他们面前有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年轻人最大的麻烦,就是不知道到底做哪一个抉择才会有一个比较光明一点的未来。在今天是这样子,在大唐朝也是这样子,估计再过一千年,还会是这个样子。

当黄巢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做山贼还是考状元的抉择前困惑过。不过在黄巢读过的书中似乎说得很明白:如果考状元有前途,那么谁还会去当山贼?而且黄巢也确实有读书考状元的条件:家里不穷,本人不傻。据说,黄巢五岁时,就能吟诗一首半,那半首是:“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其父怪他乱说话,想揍他,祖父劝阻,说孩子小不懂事,能做诗不简单,再赋一首看看吧。于是小黄巢又来了一首:“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说来说去,还是那意思。用今天的话来说,叫做从小就很有社会责任感。

不过,在已趋末世的大唐朝,年轻人实现自身价值的道路不多,除了“杀人放火受招安”以外,正途似乎只剩下考进士这一条。这是条一步登天之路,当时有诗道是:“元和天子丙申年,三十三人同得仙,袍似烂银文似锦,相将白日上青天。”考进士是比较低风险而高产出的路子,即便考不上,看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后患,唯一的麻烦就是,走这条路的人比较多,悬饵之下各路英雄多如过江之鲫。

话说大唐太宗皇帝当年观场,曾得意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但是他老人家似乎忘掉了,还有不少没挤进他彀中来的英雄,是要闹情绪的,个别可能还会闹事儿。

举例如下:

〖闹情绪事例一

落第归乡留别长安主人(豆卢复)

客里愁多不记春,闻莺始叹柳条新。

年年下第东归去,羞见长安旧主人。

闹情绪事例二

长安落第(钱起)

花繁柳暗九门深,对饮悲歌泪满襟。

数日莺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伤心。

闹情绪事例三

落第长安(常建)

家园好在尚留秦,耻做明时失路人。

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闹情绪事例四

不第后赋菊(黄巢)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黄巢参加过科举考试,据说还不止一次,可惜都没有及格。这不能完全怨黄巢自己。

他既不是陇西李、清河崔、太原王、荥阳郑等世家的子弟,又没有贺知章、白居易、韩昌黎之类的大人物愿意帮他四处拉关系,名气好像也没大到可以吓得主考官让他来评卷子,顺手把自己署第一的地步。就算想作弊,他也没结交上温庭筠这样急公好义的大侠。他的朋友倒也不少,只不过都是王仙芝、尚君长之类的私盐贩子——考进士是斯文勾当,他黄巢总不能请王仙芝拎上两柄菜刀,蹲到考场门口去吓唬人吧?

至于文章反倒是末节,大诗人贾岛每逢考试,还要叠个条幅到处去求人家教他造句呢,见人就拜:“原夫之辈,乞一联,乞一联!”黄巢多少也是全唐诗中有名的人物,想来总不比这位贾岛先生差得太多吧?

想起来,那几届的主考官们委实该杀,他们漏了谁不好,偏偏漏掉黄巢这么个混世魔王。但不管怎么说,历史的事实是无可更改的:黄巢一次又一次地参加科举考试,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地落榜。所以,《资治通鉴》上说黄巢:“屡举进士不第,遂为盗。”

历史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黄巢家累世贩私盐,《新唐书》说他家里相当有钱,《旧唐书》则说他本人也干过这买卖。

唐末诸雄,其实很多人都是私盐贩子出身,除了黄巢、王仙芝这帮人外,著名的还有前蜀王建、吴越钱、吴国权臣徐温等人。这不是偶然的。在“安史之乱”后,朝廷为了增加收入,实行食盐国家专卖,盐利成为政府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唐玄宗时,盐价每斗才十钱,肃宗时,加为每斗一百一十钱,德宗时加到三百七十钱,到代宗大历末年,盐利在朝廷岁入中,占到半数,达六百余万缗。实际上市场上的盐价,有时候甚至比官方定价还高一倍——这逼得不少穷苦老百姓只能淡食。

既然官卖盐利如此之重,唐朝政府自然相当重视维护市场秩序。朝廷规定:贩私盐一斗以上,处以杖刑,一石以上,处以死刑,运输工具没收,“坊市居邸主人、市侩皆论坐”;负责官员漏查一石以上的,要扣罚工资,搜缴私盐一斗赏一千钱;地方官治内,如一月内发生两次盗贩私盐事件,县令撤职;发生十次,州府刺史扣发工资,十次以上,州府观察、判官要受到处分。

但即便是这样的严刑峻法,私盐贩子们仍然相当活跃。这也不奇怪,马克思不是引用过这么一句名言么:“(资本)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贩私盐,这该是多少倍的利润?不过,贩私盐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但凡贩私盐,必须结交一帮伙伴合力行动,还得有计谋有勇力有胆气,因为贩盐道路上经常会遇到土匪山贼或是稽查的官兵。不管遇到谁,如果不愿意交过路费,私盐贩子们就免不了要动刀子。因此,能够在长年的斗殴中幸存下来的大盐贩子,其团伙的组织性和战斗力相当可观。

所以史书上说黄巢善于骑射,口才相当好,能够动辄组织几千人的武装力量,和他私盐贩子的出身是大有关系的。

二、大时代的背景

僖宗的爸爸是懿宗皇帝,这是个狂热的佛教票友,最大的缺点是对本职工作不太认真,但在业余爱好上很舍得花钱,为了迎佛骨激动得热泪盈眶。臣下劝谏说,当年宪宗皇帝迎佛骨,一年后就死掉了,咱们还这么搞,是不是有点不妥当?他却说:“生得见佛骨,死也无悔。”结果一语成谶,他老人家于三个月后驾崩,当时才四十一岁。

这一年,未来的乱世枭雄们都在干什么呢?

长垣的王仙芝、尚君长一干人靠卖私盐赚了不少钱,正在继续网罗四方亡命之徒充实队伍;王仙芝的朋友,冤句的黄巢也在干着同样的事情,还顺便散布些“金色蛤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之类的谣言。地方政府已经感到有些压力,感化军向朝廷诉苦,但朝廷忙着对付西南的南诏,宰相们谁也不把这当成一件大事儿,只是随便命令地方部队出兵维持治安。

他们未来的将军们目前日子都不大好过,有些活得很伤心。比如说:

老实巴交的农夫张全义,种完自家的田,就照规矩去县城里服劳役,不过老是被县令欺负打骂,但他做梦也没想过要报复谁。

李罕之更糟糕,先是做和尚,干不下去,改行当乞丐,偏生长得太雄壮,连饭都讨不到吃。

过些日子,这可都是中原英雄排行榜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其他好汉也没闲着。

二十二岁的泼朱三,还在萧县当长工,偶尔出去射两个强盗,打几只兔子,最糟糕的是他暗恋上了宋州刺史张大老爷的女儿——目前看来,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贼王八还在许州舞阳鬼混,日常干的无非是屠牛、盗驴、贩私盐之类的勾当,还没考虑过要不要给宦官当干儿子。

杭州小伙钱婆留成天赌钱,赌输了就去贩私盐,当强盗,还完债继续赌,好在信用不坏,总还有人愿意借钱给他。虽然坊间有传言说他睡觉时会变成奇怪的爬虫,但大家会心一笑,都觉得那是变相地骂人。

淮南的杨行密在当强盗,还要过几年才会落网,然后当官兵,当不下去再当强盗。

目前这帮人怎么看怎么没出息,但过几年呢?那可谁也说不准。

不只是上面这些草莽之辈,就是大唐朝的将军们也在烦着呢。

大将军康承训前几年打败了叛军庞勋的部队,立了大功,但不知怎么地得罪了懿宗的女婿韦保衡等人,被一贬到底,目前似乎还在当恩州司马,拿着朝廷的工资不管事儿,在南方悠闲地钓鱼。不过他的老部下们都有点愤愤不平,比如说宋威、刘巨容私下里都发过牢骚,还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沙陀人李克用老是和朝廷派去的官员处不好关系,觉得人家歧视他是少数民族,压根没拿他父子的赐姓当回事儿。另外他也对康承训的事有意见。

看起来,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大开心。

目前只有宦官田令孜的日子过得比较舒坦——毕竟僖宗皇帝是他一手带大的,管他叫“阿父”,大家不是父子,亲似父子。只是小皇帝花钱大手大脚,这让田“阿父”有点伤脑筋,毕竟“阿父”在敛财面并不太专业,只会使茅招,捅娄子。但不管怎么说,他能让小皇帝开心,帮他攒足零花钱,这似乎已足可算是忠臣了。

不过,在此七百多年前,曾有汉阴老父问道:“请问天下乱而立天子邪?理而立天子邪?立天子以父天下邪?役天下以奉天子邪?”

在田“阿父”和小皇帝看来,这大概很是一个很难解答的问题。

三、英雄鹊起乱关东

公元八七四年底,也就是僖宗乾符元年的最后几天里,豫东北的长垣一带,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这个年头岁末里,王仙芝、尚君长等人纠集三千多人在濮阳、长垣一带起事,号为“草军”,王仙芝自立名号为“天补平均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这名字听着不怎么像有大志气的样子,以柴存、毕师铎、曹师雄、柳彦璋、刘汉宏、李重霸等人为将佐,并发布檄文,痛诉官吏贪沓、赋税繁重、赏罚不平。次年初,黄巢也在冤句(今山东菏泽)聚集数千人响应。

由于前两年的大旱中唐王朝大搞官僚主义,处置失宜,关东大饥,人心思乱,原庞勋余部、及走投无路的老百姓纷纷前往投奔草军。八七五年的夏天,王仙芝军攻占濮州、曹州,击败天平节度使薛崇的部队,自身由几千人发展到几万人,黄巢也率部到曹州与之会师,成为草军中的重要人物。

这一年,大唐朝的运气实在糟糕,不但人闹腾,熬到七月,连蝗虫也赶来凑热闹,“蝗自东而西,蔽日,所过赤地”,京兆尹杨知至面对困难,充分发扬鸵鸟精神,上奏朝廷,说:“蝗入京畿,不食稼,皆抱荆棘而死。”蝗虫们进入京城地面后,居然转性不吃庄稼,大家抱着荆棘杆把自己饿死了。宰相们欢天喜地,相信蝗虫真有这个觉悟,集合起来向小皇帝隆重道贺。不管宰相们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反正摊上这样一群糊涂蛋,老百姓算是倒霉透了。

同年底,在河南十五州府转掠了一圈的王仙芝,挥军东进,进攻沂州,唐王朝以平卢节度使宋威为“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全面负责追讨王仙芝黄巢所部草军,还给他加强了三千禁军,五百甲骑。双方在沂州一带相持了大半年,八七六年七月,宋威大破王仙芝于沂州城下,王仙芝率残部逃走,一度下落不明。宋威遂向朝廷报告,称王仙芝已死,请朝廷遣散前来支援的各路兵马,他自己率军回到青州治所。长安城里,那些连蝗虫不吃庄稼的谎言都相信的官僚们,这次当然更有理由向皇帝道贺了,于是大家轰轰烈烈的狂欢了一场。不过只高兴了三天,就都傻眼了。

因为,有不识趣的州县官员向朝廷汇报,称王仙芝不但活着,而且似乎还精神得很——这不,刚歇了几天,又跑出来劫掠城池了。朝廷只好再次动员各路兵马,正喝得醉醺醺的大兵们相当不满意,可不是嘛,刚领到的奖金还没来得及花完呢!

沂州之战,唐王朝最大的收获不是宰掉了谁,而是使王仙芝从此对老将宋威有了恐惧心理,看见就逃,一门心思等招安——埋下了后来失败的种子。

八月份,在东边吃了苦头的王仙芝,又生龙活虎地活过来,穿过唐军的包围线,折向豫西进军,攻陷阳翟、郏城,十天之内连破八县,大有向东都洛阳挺进之势态。长安城里刚狂欢完的官员们这下有点吓着了,毕竟东都洛阳不是可以轻易丢弃的城市。于是,长安城手忙脚乱地调兵遣将,布置防线,严堵草军西进或南下之路。长安城在琢磨王仙芝:这家伙到底想去哪里呢?西进洛阳?南下汝、邓?甚至于绕过洛阳直接攻击潼关,威胁长安?或者,只是想闹个官当当?

王仙芝也在琢磨:东北的郑州?西南的汝州?到底哪个方向的官军窟窿比较大一点呢?

长安方面有点高估了王仙芝的志向,私盐贩子带着草军在中原蒙头兜圈子,只是想给部队找给养,哪里的唐军兵力薄弱,地方富庶,他就往哪里去,没有一定的目标。如果洛阳城没有看门的,他大概也会考虑进去逛逛,但既然这么多杀气腾腾面相不善的家伙在那里守株待兔,他自然不会傻到去做赔本买卖的地步。

他率军指向洛阳南面,防守相对薄弱的汝州。

九月丙子,王仙芝攻陷汝州,活捉刺史王镣。东都大震,官员士民纷纷携家出逃。然而王仙芝的西进,也已经到头了,再往前面走,就面临着恶战,而王仙芝目前还没有决战的想法——确切地说,他对大唐朝根本没有取而代之的勇气。

所以,他的路,也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接下来,他又向东北折回,陷阳武,攻郑州,又被昭义监军判官雷殷符击退。而此时,唐军正纷纷从四周围向中原腹地,草军处境不妙。王仙芝决定避战,向南沿汝、邓路撤退。由于各州县地方部队不敢主动出城攻击草军,十一月,王仙芝“放兵四略,残郢、复二州,所过焚剽,生人几尽”。十二月,草军攻申、光、庐、寿、舒、蕲等州。

老鼠闹翻了天,那么猫又在干什么?宋威的部队不紧不慢地跟在王仙芝后面,每跑三十里地停下来修整一下,还抽空跟副手曾元裕谈人生观和方法论:“昔庞勋灭,康承训即得罪。吾属虽成功,其免祸乎?不如留贼,不幸为天子,我不失作功臣。”只有留着这帮强盗,咱们才有好日子过,一旦他们被消灭,鸟尽弓藏,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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