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太后暴毙而薨;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寿康宫原本死忠于太后或者说是童家的势力便消失大半。其中位分比较高的嬷嬷们被徒臻一封旨意送去皇陵守灵;而那些个没位分没品级的小宫女小太监们则没有一丝波澜的消失了。
寿康宫也被徒臻借着太后丧仪的借口大肆收整一番。那些个太后常用的以及喜欢的东西都被充了陪葬。举国文武官员看在眼中,越发称赞圣上的忠厚仁孝了。在这样大肆收整的过程中;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太后娘娘生前最为喜爱的缠金嵌宝香印盘形置香炉悄然不见了。
乾清宫内——
徒臻一脸漠然的看着龙案上的小香炉。这是太后生前最为喜欢的一个香炉,此刻就这么静静的坐在龙案上。燃尽的冷灰在香炉内静静的躺着,依稀还有未烧透的颜色绮丽的合欢香的痕迹。徒臻看了半晌,轻叹一声;冲着面前的人吩咐道:“彻底销毁吧!”
云儿低声应了句诺,上前将龙案上的香炉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然后又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一支玉瓶,打开瓶塞;里面的无色液体悄然流出,滴在香炉之上。只听见“兹兹”的声响,不过片刻间,一只香炉便没了踪迹。
云儿吞了吞口水,有些惴惴的问道:“启奏陛下,太后已经薨了。可是皇后娘娘还在冷宫之中。这合欢香虽然无色无味,不易察觉,但是皇后娘娘自幼被教养嬷嬷教导着宫中鬼蜮之事……当时也不过是情况紧急,皇后娘娘未曾反应过来。可如今她静静的在冷宫带着,每日日思夜想,难保不察觉点儿什么。”
徒臻沉吟片刻,轻叹一声,开口说道:“既如此,便全权交由你处置罢了。”
云儿低眉敛目的看着脚下的地砖,轻轻应了声诺。
又是半日的沉默,徒臻恍惚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说道:“朕记得小时候,每次父皇来看朕,母后便抱着朕坐在父皇的身边,然后一双柔荑轻轻的拍打着朕的背部,柔声细语的和朕说话。那种感觉,异常的安逸美好。”
云儿有些漠然的眨了眨眼睛,开口说道:“陛下,发生了这种事情,并不是我等陷害她们。若不是他们执意和陛下作对,若不是她们先有了这淫、秽不堪之事,我们也不会想到这些。更不会利用这件事情将她们彻底打入尘埃。归根结底,既然争斗就应该做好失败的准备。这一切,都是他们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徒臻闻言,不由得摇了摇头轻笑道:“没想到,你一介小小女子,竟然比朕还要通透得多。”
“这并不是通透。世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云儿既身为妓女又身为戏子,自然是无情无义的。哪里像陛下这般,看似冷漠实则热忱。不过云儿以为,这世间之人大半都是趋吉避凶的寻常之人。利来则聚,利尽则散,也多有为了逐利反目成仇的。因此陛下所有的那一点热忱,还是要放在好人身上才是。”
徒臻闻言,越发好奇的挑了挑眉,开口笑道:“依你所言,谁才是值得朕热忱对待的好人呢?”
云儿沉吟片刻,默然不语。
徒臻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摆手笑道:“快去处理后面的事儿吧!”
云儿微微躬身,缓缓退出了乾清宫。
元月的天空高远清爽,有种澄澈透明的感觉。整座紫禁城在这样高远的天空映照下,也显出几分瑰丽壮阔来。
顺着宫道慢悠悠的往冷宫的方向走去。越走越是偏僻,越是寂静。依稀可以听见衣袂摩擦的飒飒声和鞋子落在地砖上的轻微声响。走在这样的宫道上,云儿觉得有些恍惚漠然。
她本出生于京城北郊最为荒凉穷迫的一个小村子,六岁的时候因家中困顿,被父母卖给了青楼楚馆。然后便是日复一日的训练调、教,直到她十二岁开始第一次接客……
她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是这样了。在一个还算知名的青楼楚馆做个粉头直到终老,将来或者被青楼赶出沿街乞讨,或者自己攒些卖身钱为自己赎身,然后再买个院子置办个营生,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她在那次有心攀扯中见过了薛蟠,她的一生就仿佛是戏文一样的变化了。先是御前表演,然后被老圣人看上一承恩泽,再然后便是为了薛蟠亲手给老圣人下药。没想到她表现出来的冷静自持竟然入了圣上的青眼,最后她顺理成章的成了粘杆处的外围人员。又在密谋童家的这一场对弈中成功晋级为内部人员。
从此以后,生杀予夺。她云儿,再也不是任人鱼肉的粉头窑姐儿,她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爬上了人上人的地位。
而现如今,她要亲自结果的,便是她曾经连仰慕都不配的皇后童蔓儿。还记得当年她第一次被老圣上招进宫中承宠,出宫之时恰巧或者是被人故意指引的见到了皇后娘娘。那位高高在上的女人不由分说的给了自己两巴掌,还说自己下贱如尘埃泥垢,不配出现在这种地方……
想到这里,云儿神情自若的勾了勾嘴角,异常骄傲的挺起了胸膛,挺直了脊背。恐怕这位娘娘致死也想不到,正是下贱如尘埃泥垢的自己,终将高贵清雅的太后以及皇后同时送进了地府。
冷宫前,云儿面色平静的抬头仰望着天空,眼中闪过一抹森然的杀机。
半个时辰后,一个不知名的小宫女的尸首被人沉默的从冷宫中抬了出去。可是有谁会在意呢?毕竟高贵清雅的皇后娘娘,依旧在冷宫里活着不是吗?
三日之后,忠廉亲王带着圣旨领着几队锦衣军查抄了坐落在莲花胡同的成国公府。童家男丁女眷俱都贬为庶民,当日遣散。精致豪奢的成国公府被收没,而童府几代搜刮的银钱财物,也奉旨充没官中。自建朝以来便依附着徒家荣华富贵的国丈童家,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再也不复存在。
……
……
时光倏忽,自皇太后元月初一当日暴毙而薨,举凡诰命等皆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许筵宴音乐,因此好好的一个大正月里,众人都忙着国丧祭奠。功勋之家,再无走动欢宴之举。薛蟠又得了徒臻的吩咐在家里闷着不乱动,憋了一两个月的功夫,便再也憋不住了。正寻思着该如何消遣的时候,便听门上说荣国府的宝二爷过来了。
薛蟠大喜,连忙将人让了进来。自去岁安排宝玉上云南,两人约有小半年的功夫没见过了。这会子见面了,倒是越发亲亲热热的。
二月初春,去岁寒冬的残雪俱都消融了。大地开化,万物复苏,草木发芽,真是好一片春光明媚。虽因太后薨殁之事不许筵宴音乐,但向来喜好玩乐的公子们也早有呼朋唤友三五成群的往郊外踏青去的。就连宝玉,虽说不爱和须眉浊物相交走动,但今年这一个多月来也去了北静王府并忠勇亲王在京城的府邸拜访。诸如薛蟠这般自元月初一便憋闷在家中的,倒也实在稀奇。
因此宝玉打量着身穿中衣歪在床榻上百无聊赖的薛蟠,不由得摇头叹息。“大哥哥真是越发惫懒了,整整这一个多月的功夫,我都没听到你的消息。难得你这样一个跳脱活跃的人,也能在家中闷得住。”
“这不是赶上了国丧之期嘛!你也知道我爱玩闹,行动便鼓捣出好大动静来,若是搁在旁人眼中,难免觉得扎眼。越性我就猫在家里不出去,也省得旁人要寻衅挑刺的。”薛蟠说着,伸手将庄子上特地送来的新鲜瓜果推到宝玉面前,又开口问道:“你去云南这一路,感觉如何?”
贾宝玉闻言,便不由自主的唉声叹气起来,口中连连说道:“别提了,去的时候各处都好。只是回来的时候,偏生惹到了一个不该找惹的人,如今烦的我都头疼死了。”
薛蟠闻言,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连忙起身问道:“什么不该招惹的人,你倒是和我说说?”
于是宝玉遂将众人到了西南边境之后,遇上忠勇亲王的事情给说了。
薛蟠一听,连忙说道:“这个忠勇亲王我还是有印象的,看起来倒也是个性格耿直,脾气爽朗的人。皇宫赐宴那会子,他还仗义执言帮我说了许多好话。我倒是对他印象挺好的——圣上也和我说,他这个哥哥是个很纯粹直率的人,十分可交。你怎么一副很头疼的模样?你不喜欢他?”
宝玉突然通红了脸面,有些不自在的说道:“也不是头疼。我只是不耐烦他一见我的面儿就说什么‘男儿丈夫,本该血战沙场,做出一番事业。岂能日日厮混内帏,鼓捣这些个胭脂水粉的’。你说我鼓捣我的胭脂膏子,与他什么相干?”
薛蟠凝神,看着贾宝玉口上不悦,眉宇间却斯斯艾艾的模样,不由得轻声一笑,开口说道:“那你觉得,忠勇亲王是否是那种草菅人命、武死战的沽名钓誉,国贼禄蠹之流?”
贾宝玉讪讪的看了薛蟠一眼,低着头嘀咕道:“我到了西南那一会儿,正赶上边塞打仗。敌军溃败之下也将我和商队的人冲散了。差点儿没被敌军的流寇给杀了,是忠勇亲王及时救了我。后得知我是跟着薛家的商队过来的,又说他此番打了胜仗,全赖大哥哥的火炮之功,便执意护着我回京了。”
薛蟠一听,越发的惊奇了。“我自是晓得忠勇亲王因火炮一事对我有些好感,不然的话皇宫赐宴上也不会仗义执言。不过我竟想不到你们两个还有如此缘故?”
看着贾宝玉神色越发扭捏的模样,薛蟠心中一动。犹豫的问道:“喂,你该不会是……”
想了想,终究觉得不太可能。便讪讪的住了嘴,反而转移话题道:“今年正月光景不太好,正赶上皇太后薨了,也就没机会去府上拜访。史老太君和府上众长辈们都还好吧?”
贾宝玉被薛蟠这么一问,也将话头转了过来,絮絮叨叨的说道:“也说不上好不好。毕竟国丧之际,府里面有诰命的长辈们俱都守制护陵随去孝慈县。折腾了一个月方才归来,也都懒懒的。袭人和鸳鸯姐姐的老子娘也殁了,整日里的也打不起精神来。风姐姐忙过了年事又小产了,流下了一个成型的男胎。此刻也伤心的什么似的。她精力不济,府里的大小事宜便全权交给了大嫂子和三丫头,又是好一番折腾。弄得府里头上上下下鸡飞狗跳的,我呆的头疼,便寻个借口出来了。”
薛蟠恍惚记得红楼梦中确实有这么一段儿,不过时隔太久,倒也记不清了。不由得随口问道:“她又是怎么折腾了?”
贾宝玉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先是她姨娘的兄弟死了,为发送的银子事儿闹了好一通。又是二十两,又是四十两的。还连带了袭人也受了一通挂落。她那姨娘又撒泼似的闹了好一通,不可开交的。要我说三丫头也是不容易,她那个当娘的,真是太糊涂了。可惜了她这么一个伶俐通透的姑娘。”
说着,便长吁短叹的叹息起来。
薛蟠听得稀里糊涂的,也觉得麻烦,便摆摆手道:“依我看,这内宅的事情你也就听听罢了。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咱们这些个外间的爷儿们,说不清楚。”
贾宝玉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光如此。年前去赖大家的逛了逛。瞧见他们家的园子每年除了戴的花儿,吃的笋菜鱼虾之外,还由外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的利。回来便动了心,说什么我家的园子比他们家大了一倍还有余,便也要包了给人,每年至少还能得四百两银子的利呢!”
薛蟠听得越发诧异,不由得起身问道:“你们家难道困顿到如此境地,竟然连这样的法子都想得出来?”
贾宝玉摇了摇头,随口说道:“依我看,想着开源节流倒也是好事。”
“好个屁!”薛蟠越发的好笑了,“真真是小门小户的小家子之谈。你们家是什么样儿的人家,赖大家的又是个什么身份?堂堂的荣国公府竟然就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到了需要赚奴才钱的地步?你且不说这个,但说那大观园可是你们贾家给贵妃娘娘建的省亲园子,一草一木那可都是皇家的。如今却给奴才包了去赚利息钱,你也不怕传出去叫人笑话!快快回去叫她歇了这个心思吧!举凡世家侯爵,活的就是一个脸面。你们家如今这一弄,却是里子面子都丢光了。将来还怎么在这圈子里自处呢?”
贾宝玉一听,一时间倒也觉得甚有道理。
薛蟠却不耐烦和他说这些个琐事了。当下吩咐红袖给换了外出的衣裳鞋袜,拉着贾宝玉的手笑道:“我原本还想不起来出去走动,正好你来了,我们就一起出去吧!”
贾宝玉遂将之前的心思丢诸脑后,反而笑着问道:“这是要去哪儿呢?”
“童家满门被贬为庶民,家财抄没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此事俱都是忠廉亲王负责的,他将童家的家财抄没之后,便着人给我说个信儿,说是给我留了一些好东西。我前些日子犯懒,也没耐烦去取,今儿你便和我一起过去吧!”
贾宝玉自然知道薛蟠是想替自己和忠廉亲王两个牵线搭桥,认识认识。他也早就听过忠廉亲王最是风度翩翩,君子如玉的品格,当下也不推脱,起身谢道:“那就多谢大哥哥了。”
于是两人相携出了忠信侯府,打马到了忠廉亲王府。
忠廉亲王府的门房自然认得这位常来的薛家大爷。立刻笑眯眯地迎到阶下,一面吩咐小子帮着牵马,一面谄笑道:“大爷可是有日子没来了。前儿我们王爷还叨咕呢!”
又冲着一旁的贾宝玉迟疑道:“这位是……”
“荣国府的宝二公子,你称他宝二爷便是。”
那门房立刻顺从的叫了声二爷,不过冲的却是薛蟠的面子。
贾宝玉也清楚这个,随手从怀里掏出两锭金锞子交给门房,那门房的笑容立刻真诚许多。
这会子进去传报的小厮也回来了,走至二人跟前,连忙笑道:“王爷吩咐了,叫二位爷即刻进去呢!”
于是便领着薛蟠两个进府去了。
忠廉亲王的府邸虽然不比忠信侯府的富丽堂皇,但是清幽雅致,闲惬淡然倒是别有一番风味。此中假山花石,清幽小径,鱼池荷塘,越发显出了几分君子如玉的温润气质。
两人随着小厮的引领进了大堂,徒藉已经到了。看见迈进门来的薛蟠不由得笑道:“早几日便叫你过来,你一直懒得动。我还想着是否派人给你送去呢,没想到你今儿来了。”
“好好地,给我们府上送东西做什么,没得叫人看了又乱猜乱想。索性我自己过来拿,岂不干净利落了?”薛蟠说着,随意挑了个座位坐下。一旁的贾宝玉却是恭谨的行礼问安。
两人虽然生疏,倒也不是第一次见面。尤其徒藉的习性更是温润和煦,当下含笑着和贾宝玉寒暄了几句,这才吩咐下人将送给薛蟠的好东西拿了上来。
足足有一小箱子的东西,俱都是世间罕见的希贵宝玉。比如银盘大小的羊脂白玉,比如颗颗肉颖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子足有八颗,再比如累死攒金堆得细细密密栩栩如生的牡丹盆景。白玉为盆,绿玉为茎,金丝堆花。比如颗颗饱满圆润的南珠大小共一百零八颗堆放在檀木盒子中……每一样都是一场难得的宝物。且徒藉都是按着薛蟠的习性,挑的俱都是金银珠玉。至于那些个“鬼画符”一般的字画真迹,倒也没放到薛蟠跟前碍眼。
薛蟠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会子,其实这东西本身倒也没有什么。金陵薛家富甲天下,自然是不在乎这些个金玉之物的。难得的却是徒藉的一个态度,因此薛蟠倒也乐乐呵呵的接下了。
众人喝过一巡茶水,徒藉这才微微叹道:“太后丧事刚刚忙过,圣上又忙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