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自行车铃声又响起,不急不缓,他们是城里的上班族,每人肩上都挂着皮包,穿着城里人的衣服,样子优雅而镇定。
当天色完全明亮后,我们身边的人行道上又走来另一类族群。他们或者步行,或者驾着鸟笼步行,或者一边做着体操动作一边步行。他们是一群夕阳族,男男女女都有,也有老夫老妻。
我们扛着行李,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人搭理我们,相反,却绕道而走。我知道,我们的身影,是城市里的“另类”,我们的口音,是城市里的的“杂音”。我们给城里带来了某些方便,也会给城里带来某些“麻烦”,所以,城里人小看我们,又离不开我们。他们总是懒得看我们一眼。偶尔,也有人朝我们投来一瞥,却毫无表情。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出了一丝冷漠和不理解。是的,他们永远不理解生活在城市“贫民窟”里的这些民工,吃着穷人的饭菜,穿着穷人的衣装,却干的是牛马一样的工作。并且,这些民工的血汗时刻被黑心的老板无情地榨取,时刻面临着付诸东流的危险。从某些角度来说,民工们还不如“贫民窟”里的真正“贫民”。因为,“贫民”们靠救济而生活,而我们则是一群没娘的孩子,只能自生自灭。我还感到,这些生活优越的市民们,并不图我们为城市带来什么,只希望我们别打搅他们平安幸福的生活。我们也不想打搅他们,我们也学会了绕他们而走,并且尽量避免把我们的“杂音”发出来。
但是,我和老百岁很快就有了争吵声。因为我们遇到了一个新工地,挂在墙头的条幅上写着“市建筑六公司承建中州路银行大厦工程”的字样。看样子,这个工地的规模并不小于我们离开的那家。老百岁把行李放在路边,坐在上面抽烟。我也累了,也坐在行李上面。
老百岁建议说:“我们去这个工地找活干吧。”
我说:“建筑工,建筑工,你还没干够吗?”
老百岁说:“干够?早就干够了!可是,不干建筑工,到哪里去挣钱呢?”
我说:“建筑工地的老板这么黑,我可受不了。”
老百岁说:“我干了这么多年建筑工,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走到哪里都一样。可是,即使能挣到一分钱,也比一分不挣要强啊?”
我说:“打死我也不当建筑工了。我不相信找不着别的活干。”
正争论着,老百岁突然喊道:“呀,50路车!”
我顺着老百岁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一辆公交车,车后玻璃上方写着大大的“50”,正朝城郊方向驶去。
我问:“你坐过这趟车?”
老百岁说:“我没坐。我认识一个叫小百顺儿的小子在郊区种菜,他告诉我,要找他就坐50路车。”
我大声说:“那咱们找他种菜去。”
老百岁摇摇头,坚定地说:“不去!钱少,比搞建筑少多了。”
“钱多钱少我不在乎,我就想图个挣钱痛快。再说,吃菜可以不花钱了。”
“可我在乎。我三十多了还没有娶媳妇儿呢。这次媳妇儿已经吹了,我得抓紧时间赶末班车,攒够了钱再托人说个女人,然后老老实实在家里种田。”
我俩各执己见,无法达到统一。为了多挣一些钱,赶在青春逝去之前成家立业,老百岁背弃了他不久前的承诺,不想跟着我去种菜;而我,为了离开这个令人扫兴的建筑工地,却希望寻找到另一番天地,至于钱多钱少,倒在其次。这就是我俩矛盾的交汇点。最后,我们商定,各奔东西。老百岁进这家工地,我进菜地。我干不下去了就找老百岁,老百岁干不下去了就找我。主意一定,马上行动。我把我老百岁送进工地后,一个人搭上50路公交车,朝城郊奔去。
06
按老百岁给的地址,我很快找到了一个蔬菜队。正是中午,太阳在头顶上炽热地燃烧着,风搅起一阵阵热浪朝行人扑来。可是,一旦走进了菜地中间,满目的青色散出阵阵菜香,热气又似乎减弱了几分。菜队的四周种满了一厢厢甘蓝,正在结球。穿过甘蓝地,是一块块黄瓜地和豇豆地,它们的青藤爬满了专门为它们搭起来的架子上,隐藏在青叶里的,是长达一米的豇豆和顶花带刺的黄瓜。说叫黄瓜,名不副实,上面见不到一点黄色。在豇豆地和黄瓜地中间,是一厢厢的茄子和辣椒。再往里走,就看见几座大棚,上面的薄膜已经掀开,里面种的是西红柿、香瓜等。穿过大棚,才能见到民工们的栖息地。此时,民工们正在一排四周透风的简易房里吃饭,几个人一伙,围在各自的板凳上。
我摇摇晃晃来到门口,吆喝了一声,提了一下小百顺儿的名字,另一个房子里马上有一个青年站起来,道:“我就是小百顺儿。”
我走过去说:“你好,是老百岁介绍我来的,找活干。”
小百顺儿说:“你来得正好,正好这里要人呢。”
我问:“不用给头儿说说吗?”
小百顺儿说:“不用,上班时告诉队长一声,反正这里紧缺人。”
这么快就达到了目的,我有点喜出望外。我把行李放好,看着小百顺儿重新洗了一只大碗,从饭锅里捞饭。这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年龄肯定比我少。
我问:“你没有二十吧?”
小百顺儿说:“十七。”
“十七?这么小就出来打工?”
小百顺儿小声叹了一口气,把盛好的饭递给我。另几位民工主动往一边挤了挤,给我挪出一个空间,我说声“谢谢”,就蹲了过去。一位工友还不由分说,将一碗剩菜一古脑儿倒进我的碗里。
看见大家对我这么友好,我的好心情又被激发出来了。我扫视了一眼,发现这几位民工各有特色,又都有点儿怪。大热天的,又在吃饭,有的居然戴着帽子,有的还戴着墨镜,有的沉默不语像个哑巴,有的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的笑意。
我对大家介绍说:“我叫王老歪,王八蛋的‘王’,老脸厚皮的‘老’,歪门邪道的‘歪’。刚从一个建筑工地逃出来。你们叫什么名字?”
对面那个一直在笑的青年,见我看着他,便回答道:“我叫大骆驼。听说这里可以吃到不花钱的西红柿、黄瓜,就跑来了。”
“真的随便吃吗?”我问。
“不行!看菜的老鲁看得可严了,偷吃一个罚款十元。”大骆驼仍然笑眯眯的。
“你们呢?”我问另外几个民工。
小百顺儿接口说:“老歪哥,我来介绍一下吧。不爱说话的那个叫蔫猫子,不过人蔫心倒不蔫……戴帽子的那个叫王秃子,头上没几根毛……戴眼镜的那个叫胡麻子,雨打沙滩满脸坑儿,一个麻子。他们全是诨名。”
随着小百顺儿的一一介绍,大家一起笑起来,只有那个王秃子,瞪了小百顺儿一眼,没有笑。
大骆驼说:“我原先也是建筑工,累死累活也没有挣几个钱。听说这里是公家的菜地,每天九小时工作制,工资按月开,不拖欠,就来了。”
我说:“好哇,没人拖欠、克扣我们的血汗钱就行。哪个民工不让工头拖欠、克扣怕了。只要不拖欠、不克扣,钱多钱少都无所谓。”
听了我的话,大骆驼、蔫猫子、王秃子和胡麻子都会意地笑起来,只是笑得有点惨。
小百顺儿说:“谁说这里不扣钱?我们上个月的工资就全扣了。”
“为什么?”一听到“扣钱”两个字,我就警觉起来。
原来,蔬菜队里那个看园子的老鲁,三十多岁,给菜地专职守夜。但他晚上不认真守夜,经常出去鬼混,不是找小姐,就是打麻将,有时也上网,经常一整夜都不回来。又怕晚上有人来偷菜,不好在队长面前交差,心里一直结着个大疙瘩。他以为种菜的都是外地农民,晚上住在园子附近,要偷也是他们偷,要不就是偷菜人通过他们来偷。为了试探民工有无偷菜嫌疑,或是不是搞里应外合,他就耍了一个卑劣的手腕——
晚上,去村子里看电视的民工陆续回来后,被一个高个子、黄头发的家伙及其同伙分别拦住了,要民工带他去偷菜。没有民工愿意,民工说我带你偷菜,我不成了“家贼”?要偷你自个儿去偷。高个子、黄头发的家伙及其同伙就拳打脚踢,说你不把菜偷出来交给我,我就要了你的小命。民工惹不起这些地癞子,只好忍气吞声替高个子、黄头发的家伙及其同伙偷了一回菜。几乎所有民工都遭遇了这件事,他们都不敢声张。
民工们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却没想到高个子、黄头发的家伙是老鲁的人,是专门来试探民工的。高个子、黄头发的家伙试探了每个人之后,就向老鲁如实汇报了。老鲁又气又恨,就把民工召集在一起,训斥说:“你们好大胆,队里三令五申,不准偷菜,你们竟敢顶风作案,一个接一个地偷队里的菜!亏得晚上有人守夜,如果我晚上不在,你们还不把菜地里的青菜全偷走哇?”民工不敢承认:“没有哇,肯定没有!”老鲁就冷笑一声,把高个子、黄头发的家伙拉到大家面前,说:“这就是人证。”民工们这才个个傻了眼,吓得一个字也不敢吭。
老鲁便根据蔬菜队队长的指示,扣罚了每个民工的当月工资,以防民工们再偷菜。从此,老鲁就放心大胆地去打麻将、喝酒、上网、找女人。而民工们则有苦难辩,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听了他们的叙说,我把碗摔在板凳上,说:“奶奶的,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们民工成了他们手里的面团,想吃面条就擀,就吃饺子就捏,就吃馒头就揉,想喝面汤就搓。”
小百顺儿朝我打了个嘘声,说:“小心让人听见了,传到老鲁耳朵里。”
“难道我们就这样忍气吞声吗?”我问。
“不忍气吞气又咋办?我们挣的血汗钱,哪一年完完整整地到过我们手里?”
“指望不了别人,只能指望我们自己。”我义愤填膺地说,“我们不能像陈胜、吴广那样揭竿而起,杀贪官、除恶霸,但我们也不能当牛做马、任人宰割。我算是看清了这个狼吃羊的世界!”
“老歪哥,你不能冲动。冲动的后果,只能自己吃亏。”小百顺儿劝我,大家也都劝我。
我点点头,慢慢冷静下来。我说:“你们放心,我不会来硬的,来硬的,我就不叫王老歪,该叫王老硬了。我不信我找不到办法收拾他们。”
就在这时,上工的铃声响起来了。我跟着新工友们走出工棚,朝菜地走去,接受队长的安排。
07
撸锄头把,对我们来说简易就像玩玩具,本来我们就是农民嘛,反正都是种地那一套。所以,队长根本不用考察,只给了一把铲子,让我蹲在菜地里除草,只观察了几分钟,就走到另一边去了。
不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啃着黄瓜晃过来,蹲在我身边,问:“你是新来的?”
我说:“是的。”
“你叫王老歪?”他又问。
我回答:“我叫王老歪。”
“你认识他们吗?”
我摇摇头,突然明白了,这个人肯定就是看菜的老鲁。果然,他开始大骂其他民工:“那些家伙,没有一个值得信赖,居然领着人来偷菜。王老歪,你可不能学他们。”
我说:“偷东西?爹妈还没顾上教我呢。”
老鲁笑了笑,说:“好,晚上你到办公室来一趟,我找你有点儿事。”说完就走了。
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同住室的工友。有工友说:“这家伙没准儿又在耍什么花招儿。”
另一个工友接口说:“很有可能。我听人说,老鲁这两天相好了一个*妹,天天晚上去鬼混。他走了,又怕丢菜,所以夜夜提心吊胆。”
“那他为什么叫老歪去办公室呢?老歪才来一天。”
“是啊,真奇怪。”
我也感到奇怪,不知道老鲁想搞什么名堂,就带着“问号”去了。进屋时,老鲁正在数钱,见我来了,连忙把钱锁进抽屉里,笑着说:“王老歪,我叫你来也没有什么大事,咱俩聊聊,啊?”
“聊聊?聊什么呢?”我问。
老鲁想了想,说:“也没有什么可聊的。这样吧,我这会儿刚好有事,你先回去,等明天我腾出时间再去叫你。”
老鲁这一反常举动,越发引起了我的怀疑。他肯定是在耍什么花招儿,可他想耍什么花招儿呢?
直到第二天天黑时,谜底才被彻底揭开了!
吃罢晚饭后,我进菜地“方便”,突然被一个高个子黑影抓住了,高个子压低声音说:“我是抢劫的,快拿钱,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
我大吃一惊,又感到奇怪。只听说过马路上有抢钱的,菜地里都是农民工,又没有发薪,谁会来抢?仔细一看,透着朦朦月光,我看到这个自称抢劫的家伙,蓄着一头淡黄的头发,顿时心中有底了:原来是老鲁故伎重演,也想请人拭探拭探我!
“我是一个穷打工的,哪里有钱?”我故意大声说。
“嘘!你没钱也罢,但你得告诉我附近哪里有存钱的地儿,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
狗日的,终于“直奔主题”了!我说:“街上银行柜员机里有钱,你不知道吗?不过要扛一只大锤子去,不然砸不坏。”
“太远了,我只要眼前儿的地儿。”
“大哥,求求你!眼前儿我真的不知道呀。”我“十分为难”地说。
“莫着急,你仔细想想看,你最近就一点儿也没看见过有钱的地方?只要你说出一个,就没你的事。”那人提醒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了也不敢告诉你呀。那样的话,我就成了抢劫犯的同伙了。”
高个子、黄头发的家伙朝我猛击一拳,把我打个趔趄,摔在菜地里,恶狠狠地说:“不说,不说就这样揍你!”
“我知道也不告诉你!我就是不告诉你!”我爬起来,装出恼羞成怒的样子。于是又便挨了一顿拳头。我奋力“抵抗”,却还是“败”下阵来。
第二天上午,我躺在床上,故意不上班。这时老鲁来“看望”我,“了解”了事件的前因后果后,连声说:“哥们儿,佩服佩服。”
我蒙住脑袋,呜呜地“哭”起来,说:“天啦,这儿一点儿人身安全都没有保障,这民工还咋干啊!”
老鲁“埋怨”说:“王老歪,你干嘛不把他领到办公室来,队长办公室里就有民工的扣发工资呀,你昨晚不是亲眼见过吗?好汉不吃眼前亏嘛,要不也不会打成这个样子。”
“我也知道办公室里有钱,”我捏着鼻子说,“我也想到办公室里有钱,可我绝对不能说。那样的话,我不也成了抢劫犯吗?我王老歪宁肯吃亏也不干这种缺德事。”
“好!好!你比那些人强多了。我们蔬菜队里有你这样的民工,是我们的福气呀。”老鲁掩饰不住心中的窃喜,不仅夸奖我,还要为我记工伤。
老鲁接着说:“老歪,从今天起,我们队长要出差,吩咐我晚上住在队长办公室里守夜,不能离开了,他要随时往这里打电话。可是,我晚上刚好有事,不能守夜。我想,你是一个优秀民工,就想请你代劳一回。你放心,我肯定给你加班费。”
原来他是想让我替他守夜!我知道他试探之后,肯定有后续动作,但没想到是这样。我心中一阵狂喜,却假意推辞,说:“是吗?我不知道我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