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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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中国-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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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方志敏还没被人认出来,所有的俘虏看上去都差不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脸上像贴了一张阵年旧纸呈现一脸的菜色,有些人是抬着出山的,他们实在是走不动了,他们身上都有伤病。他们当然得抬着走。
  但方志敏没让他们抬着,他努力使自己的身体保持着平衡,他想他不能让他们抬。他想他得有一种模样,什么时候他都该那么个样子。
  赖长发就是那时看见方志敏的。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五,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赖长发终于坐不住了。山里的动静小下来,连了好几天没有那种激烈的枪炮声了,战事看来已近尾声,再说这么样个年节边上,匪盗也该回家了的吧。什么人都得过年不是?
  赖长发想立马回老家去,他把事情都想好了。我不能再捱下去了,我得回家。五块大洋能收三亩田,家里的那些田赖庆成回来一定会收回去,那是苏维埃给分的田,那曾经是财主赖庆成家的田,这回苏维埃没有了红军,败了就算是物归还主了。
  物归原主物归原主好了,赖长发想。
  东边不亮西边亮,我长发还是命好,这不,又有几亩田归我了。他想。
  他想,能多一点就好,再多个三亩五亩的就好。
  他把东西收拾好了,准备明天一早就上路。他出门是给人家还烟具的,他向人家借了只水烟筒,舒服地吸了几天烟过足了瘾。他想他得把东西还人家,那个裁缝看去人不错,给他做的新衣很合身,他们那天坐在屋檐下谈天,他们谈得很投机。裁缝让他抽了几口烟,他说啊啊这烟劲足,裁缝说你拿去抽几天吧。
  走近河边,就看见几个士兵押着个人往这边走,起先他没注意。风送过来的一个声音很熟,像是小八的喊叫,他揉了揉眼,四下里看去,他没看见小八,却惊伢地发现那个穿长衫的人背影十分熟悉。方志敏?!他心里跳出三个字来。他突然觉得有些张皇失措,他想,我不能让他们认出来,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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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中国》第五章(8)
然后他一脚高一脚低,紧赶慢赶往回跑。他跑回那个小屋,他想他不能让他们看见,他们中有人认识他,尤其不能让方志敏看见。他想,他没脸见那些人。他觉得心虚得很。
  他没想到那个胖子团长会派人来找他,那个士兵对他说:“哎哎!我们团长找你!”
  他就去了团部。团部设在一家当地财主的屋院里,那还有一幢祠堂,镇子里的大屋子都集中在这地方。从那可以看见那幢祠堂的大门,一些士兵正把那些俘虏送进祠堂里,场坪上架了口大锅,正煮着粥什么的。他想,那是给俘虏们的吃食。场坪上还围了些村民,一些荷枪的士兵在那警戒。
  胖子团长说:“啊哈,我想你该认得他们中的几个,也许有大鱼哩。”
  赖长发说:“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事?”他想起方志敏,他想方志敏就在那帮人的中间。怎么?他们竟然不知道方志敏在他们中间?当然是大鱼,是条再大不过的鱼了。他眼前铛啷啷的白花花的什么滚着,他的心“扑扑”地在跳,他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跳。那句话竟然不由自主随了心跳跳出嘴来。
  “我要是说出谁是方志敏,会给五块大洋不?”他说。
  胖子团长迷缝着的小眼睛一下子就大了。“怎么,你是说方志敏?!”
  赖长发说:“你说还会有五块大洋不?”
  “你不是跟我瞎说乱讲的吧?”
  “你看你,这种事情我跟你瞎说乱讲?你说就是……我是说那五块大洋……”
  “当然当然,天爷!你是说方志敏?你快说他在哪?”
  赖长发站起往祠堂那边走着,他顾及不到许多了,他脑壳里塞满了一种东西,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亢奋异常,把许多东西都丢在脑后了。他想他顾不得那许多了。他带着胖子团长一直走到那堆俘虏中间,他把方志敏给指认了出来。方志敏没有看他,他想就是看他就是他眼睛是刀子他也得忍着。他说:“就是这个人,他就是方志敏。”他就这么把方志敏出卖了,他想,我现在不说你迟早也会被人认出来的。
  有人啐了他一口。
  “畜牲!”他听到人堆里有人说。
  他硬着头皮厚着脸走出祠堂,他想,我顾不得那许多了,人有时候就得硬着头皮厚着脸。
  挤出人群时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你会有报应的!迟早会有!”
  是小八,这回他看见那张脸了,他惊奇小八竟然站在那地方,站在那,被一个像他娘一样的女人拉了扯了。
  “别听他的,他是个癫伢。”那个女人对赖长发说。
  “癫子说癫话哩,你别信。”女人说。
  赖长发看了那女人一眼,癫话?你说的才是癫话,鬼哟,你说他是癫伢,我还不知道他是癫伢不是癫伢吗?他奇怪那个女人竟然说小八是癫伢。
  他看小八,小八也在看他,他觉得小八的眼光有些骇人,他觉得他要撑不住了,他觉得有一把火要把他烧成灰末。他风快地离开了那地方。
    四、我说过你会有报应的
  十五年后的某一天,赖长发在他的那几亩莲田里收莲子。莲子长势喜人,莲子像一只只造形别致的碗钵,在翠绿的荷叶里呈现。
  他到底离开了老家赖坊,他怕财主赖庆成给他下黑手,他怕那些曾一起入队伍的老乡给他下黑手,他整日的惶惶不安,他想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然后他真的揣着那十块大洋携家带小去了赣南广昌的一个偏僻地方。那地方出莲子,家家田里都种着莲子。赖长发真的用十块大洋换了些田,他在那些田里也种上了莲子。日子过得还可以,没人知道他的过去。可他老是心神不定的样子,他老觉得有什么重大事情将要在他身上发生。
  他没想到那几天会有穿军装的几个人到莲田来找他,他在忙着收莲,手心里满是青不拉叽的渍印。宽大的莲叶阻碍了他的视线,或许根本就是他的眼睛已经不行了,他没认出那一行人中的那个年轻人来。
  

《可爱的中国》第五章(9)
“你们找我?”他有些茫然,他觉得这事有些希罕新鲜。
  “我来找你来了。”那个年青些的军人说。
  他依然是一脸的茫然。
  “我说过你会有报应的,我说过的。”
  “你是小八?!”他仔细地往那张脸上望着,可他看不出那儿有十五年前的印象。他没想到那个瘦弱的小八十五年后出落得这么英武。他有些疑惑,他不敢肯定那个英武的男人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八。
  “你以为你换了个地方我们就找不到你?”年青军官说。
  赖长发拼命地摇着头。
  “你看你才五十的人,怎么看去像七十岁的样子了呢?”年青军官说。
  赖长发很平静,他又摇了会头,然后把手里的莲子丢到箩筐里走上田来,他两脚黑泥邋遢地站在秋日的阳光里。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小八说得对,迟早会有这一天,我先前不信,可后来我信了……”赖长发说。
  “我信了后就一夜间老了十岁,我一直等着你们来,我就等着这一天来……”他说。
  “怎么你不信?那些日子我过得很苦,我以为我会有好日子,其实没有……”他说。
  “这下好了,你们来了就好了,这下总算有个了结……我跟你们走。”
  三天后,赖长发作为叛徒被押往县城不远的河滩上枪决了。
  那个年青军官确实是小八。
  那个冬日,小八无奈地看着方志敏一行被押往县城,对一切小八已经无能为力。他总是叨叨着那一句:“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啊……”女人慌神了,以为他真的说着癫话了。女人把小八带回那个叫垅首的小村。那几天,围剿红军的队伍陆续地从山里往外撤。
  女人让小八洗了个澡。
  “现在好了,官兵走了。”她对小八说。“造孽哟。”她说。“你该好好洗个澡,看你就像从猪圈里打了个滚一样,说你是癫伢谁都信哩。不说你癫伢他们会把你抓了去,一刀收了你的命。”她说。
  女人有些叨叨,但人心肠很好。她煮了大锅的滚水,烧一盆旺旺的炭火,把屋子弄得烧烘烘的。然后,操起剪子把小八那头乱发剪了。给他洗了头。他一直叨叨地说着,小八一声不吭,小八心里郁闷得一截一截地黑着。他心里还想着方志敏,想想,苦得眉头打结,他没办法,他实在想不出个办法。他冤啊,他实在想不出把人藏得好好的,怎么竟然会被发现了,方主席冻得不行了自己爬出来的?不对不对,方主席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再说他会那么莽撞?
  她说:“好了好了,你洗澡。”
  小八洗完澡,换上女人给他找来的合身衣服,就像脱胎换骨变作了一个人。
  女人说:“衣服换了,可是你那脸色没换,你该高兴一些,明天就是年三十,过年得有过年的样子。”
  小八笑不起来。
  女人想把小八留下来做儿子,村人都那么说,村人说:“桂香哎,这伢和你有缘吔,你们认个母子。”女人的嘴就合不拢了,鸡啄米似地点头。有人也把这话跟小八说了,小八脸上看不出个意思。人家就觉得奇怪了,有这么个女人做娘多好,小八怎么还不情愿?
  小八在垅首住了有两个月,有人带了个消息来,说浙东的某个地方有红军活动。
  小八那天提出要走。
  女人说:“哎,崽吔,娘对你不好?”
  小八说:“你是我的娘,我从小没娘你就是我的娘。”他还真真切切地叫了一声娘,叫得女人眼里泪一汪汪的。
  “可我不能不走,我这么活着窝囊,我没法活。”他说。
  “我不是狗,我没有出卖过方主席,我得让他们知道……”他说。
  “你知道吗?我得让他们知道那事不是我干的,我就是死在炮子下我也得那么……”他说。
  他到底还是走了,在很远的地方找到了粟裕他们。三年后,他们归入了新四军,再后来就随了人民解放军南下了,那时候他已经是解放军里的一个团长。他完全变了一种样子,他长了个儿,脸上久经风霜显现成熟,难怪赖长发都认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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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中国》第六章(1)
  一、我倒要看看他长着个什么模样
  赣东剿匪司令赵观涛很快就接到蒋委员长的电令,他把捕获方志敏的消息发往南昌行营时,以为委员长会立即通令嘉奖前方将士。但他等到的却是两个字:善待。他捏着那张纸想了好一会,这个参加过数次对红军围剿的委员长的得力爱将觉得这两个字很那个。
  善待,这用得说?他想。
  不用说,赵观涛也知道方志敏的重要,他让人腾出最好的房间,穿的吃的用的更不必说。
  他记得那天的事,那天他为了善待得做些准备,比如等着杭州那边开一辆特制的装甲车来,运送这么个要犯可不能出半点问题。在等待的时日,他说我得见见这个姓方的。然后,他说去就去了那幢屋子。
  方志敏不像传说的那样,方志敏很书卷气。这让赵观涛有些意外,他已经看过参谋送来的照片了,他们把三个重要“匪酋”都拍了照片,刘畴西、王如痴,还有就是方志敏,这是他们生擒的红十军团的三个重要人物。他们并排站在祠堂大门前的雪地上,气宇轩然,誓死如归的模样。
  可方志敏看去就和另两人不一样,赵观涛总想从他们身上找出些匪气来,仔细端详那三张脸,三张脸都被连日来的困顿饥饿疲劳弄得形容枯槁,刘畴西、王如痴瘦削的脸看去就看出几分尖嘴猴腮的匪相来,可是方志敏那张脸虽说也同样形销骨瘦,可就是丝毫看不出什么来。他想,这真是个不一般的人物,只看这张照片就知道他不同凡响,他想去看看这么个人物。
  那时候方志敏才理过发,那头乱发已经被彻底收拾,梳理成他惯常的那种发型。刮胡须时,那个国军请来的乡间理发匠有些犹豫。他有五十多岁年纪了吧,在这一带做剃头手艺已经四十多年了,方园几十里地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男人脑壳都是经他手伺弄的,手艺算是这地方顶级好佬,什么样的脑壳没经手过?可他剃方志敏胡须的手却有些抖颤,这可是给一个他们说杀人无数的恶魔刮脸呀。他想他那嘴是血盆大口,那是四下里传说的,虽然他没看出那张嘴和别的人有什么异样,可总有血淋淋的模糊的东西在眼前晃着。他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抖索了,他想他不抖,可有些难。
  他没想到方志敏会那么笑了一下,那种笑不可能出现在死囚脸上,可他看见了。他还听到方志敏说:“哈哈,我脸上长的是草吗?你下不了刀子?”
  这一笑,他就看出那个男人的大气,他的那种想象一扫而光,这不是个恶魔这是个宽厚仁慈的男人。
  他对男人说:“是堆乱草哇,我给你清了喔。”
  那男人说:“你给我留着唇上的两撇好了。”
  他说:“好的好的,就按你说的做。”
  那个剃头匠给方志敏仔细地做着那份活,他不时地晃动着镜子给方志敏看,你看这行不?方志敏说师傅你好手艺。剃头匠心里就涌上些什么来。他想,你就是做鬼我也要帮你做个正气浩然的鬼。他扭头看去,就看见窗外哨兵的枪尖了,他相信什么时候有一颗炮子会从哪个枪口钻出,收了这个男人的命。他们容不得他。
  “造孽哟!”剃头匠嘴里突然跳出这三个字。
  “你说什么?”
  “他们放不过你,他们……”
  “那是……”
  “人体体面面地活了,也体体面面地那个。”
  “你说去死就行了,你说体面地死,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大过年的,我不该这么说……”
  “在我来说无所谓了,我都这样了,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了……我看你是个厚道人。”
  “我给你弄得体面些。”
  赵观涛去看方志敏时,方志敏刚好把脸面收拾得很干净。
  “方将军可真是气宇轩然啊。”赵观涛说,那不是他的客套话,那其实是他心里的真实感觉,他想难怪老蒋他说要“善待”,这事不是没缘由。
  

《可爱的中国》第六章(2)
方志敏不说话,他笑笑,他总是用那种笑容说话。那种笑让对###得绵里藏针。有时让对方也颇为尴尬,话扯了个开头,不知能不能扯出些纱来。陪了笑又不是个事。这事有些那个。
  “我只来看看你,不谈别的。”赵观涛说。
  “要过年了,不管怎么,方将军得过个好年。”他说。
  他真的没谈别的,他知道有些事不是他能谈的,有些事说了也白说。他接触过像方志敏这样的共产党人,骨头硬得很。就是动大刑也不开口。再说,他赵观涛不能动大刑,上头要“善待”。他只问了些生活上的情况,比如吃呀穿的。
  方志敏说:“我吃得很好,他们炖了狗肉,还弄了些熏鱼熏肉。”
  “过年了嘛,东西不难弄。”
  “吃了我就睡,好些年没这么睡过了。”
  赵观涛想,这还行,这不是谈得很好嘛,比我想象的要好。
  “你以后会有这种好日子过。”他说。
  方志敏笑笑:“是嘛?我看不会……我只是太饿了,我只是觉得我不吃,你们也得吃了。那么想,我就随了这张嘴了。”
  赵观涛说:“那就好那就好……”
  方志敏说:“就这一回了,我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赵观涛说:“这很难说。”
  然后他们就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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