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丹顿全境,脸上竟然一点疤痕都没有,安德尔森不理解,难道他没有被敌人的匕首划过脸颊,长剑击中鼻梁的时候?
安德尔森不得不承认赛斯长相英俊,他想起五年前,甚至有漂亮的侯爵小姐在社交舞会上向他屈身求爱。那一段时间赛斯和那个女孩走得很近,安德尔森几乎以为他会向父亲请求祝婚。
可是社交季节结束,他抱着一大堆书卷爬上城堡塔楼去找赛斯,推门就听见响亮的耳光。
有着美丽波浪形长发的侯爵小姐手还高高扬在空中,赛斯穿着轻便黑色骑装,靠着窗站着,背挺得笔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看了看安德尔森,对伯爵小姐说:“我从来就没承诺过你什么。”
“你难道打算一辈子在这里做下贱的……”女人咬着嘴唇考虑措辞:“下贱的仆人,赛斯。埃尔伯德?!”
“骑士是一个崇高的职业。”温暖的春天中赛斯黑色眼眸显得有些薄凉:“莉滋,在兰开斯特勋爵面前你最好收敛点。”
侯爵小姐瞪了安德尔森一眼,捂着脸跑出门,玫瑰花底色的裙踞掀起一阵旋风。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看到一双碧绿色充满泪水的眼睛,轻轻的怨毒的从他身上扫过。
温暖的天气里莫名感到寒冷。
下午她就坐四轮马车匆匆离开,从此再也没有来过艾叶堡。
他真诚的认为赛斯错失了一段很好的婚姻,赛斯只是靠着冰凉的石头窗户沉默的听着,听了很久才问:“你希望我结婚?”
安德尔森想了想:“你是一位优秀的丹顿骑士,而且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侯爵小姐的垂爱。”
光影斑驳之间他觉得赛斯脸色不怎么好看。安德尔森翻到关于龙舌兰水配制方法的那页书,在旧橡木桌前坐下,赛斯照旧从背后俯身,越过他的肩膀用长长的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写每一步的配方。塔楼的石窗最远能望见平静的海面,阳光强烈的时候波纹的倒影在室内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赛斯突然说:“少爷是觉得我出身低贱,配不上侯爵小姐。”
这么多年主仆的关系,安德尔森从未真正将赛斯当做仆人或者附属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他孩童的本能就告诉他,这个人即使在最落魄的时候,眼睛深处都有着不可侵犯的地方。与其说是效忠自己的骑士,不如说是朋友,兄长,导师。
少年时期的安德尔森过于孤僻,赛斯就像一道教堂穹顶玻璃窗上落下的阳光,构筑他与外界沟通的桥梁。他渐渐不再和城堡外的孩子们来往,学会如何向公爵夫人和两位兄长索要属于他的权益,学会舞会上基本的舞步和刀叉的正确使用方法,学会阅读和写漂亮的花体字。
虽然是私生子,可是他血管里确确实实流淌着兰开斯特家族的血液,只要他愿意,有无数人可以向他献殷勤。
直到赛斯来到他身边,安德尔森才觉得自己是这座城堡的主人,不是兄长厌恶的“野杂种”。
最为重要的是赛斯发现了他药剂师的天赋,教会他辨别药草,配置药剂,帮城堡里的人治疗一些基本小病,从受帮助的人的笑脸中寻找安慰。
“怎么可能?”安德尔森哑然失笑:“你是我的导师,当然配得上任何人。我只是想说你错过了一次很好的机会。”
越过他肩膀写字的手突然停下,耳边气息很轻柔,赛斯的声音很轻,性感而几乎带有煽动性:“或许我的身份没有少爷想象中的低下。”
安德尔森想,如果自己当时留心就会发现,丹顿贵族中的确有一个家族姓埃尔伯德,世袭侯爵,封地在遥远而寒冷的北方。
这种时候,思维竟然被扯远了。
可是他为什么会,抱着自己睡觉?“防止逃跑”这个理由太过牵强。要是摇醒他倒可以问一问,可是这时候当然不能让他醒。
安德尔森开始集中精力,加重手里的力道。
要是勒到一半他醒了,自己有能力保证他不挣脱吗?
如果挣脱了……会怎样?
理智告诉他,会死。
他会第二次死在赛斯手上。
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安德尔森决定不冒这个险,他只要保证赛斯在他逃跑期间不醒就可以了。下午的精灵树皮红茶还有一点剩,安德尔森端过茶杯含了一口,贴上赛斯嘴唇。
熟睡的人一动不动。
安德尔森想起自己刚从棺材里被挖出来时,莱恩也曾这样给他喂过药——舌头轻轻撬开牙齿,找到对方舌头,将汤药慢慢喂下去。不过莱恩风流过度,每次喂药到最后都成了长吻。
红茶送下去的瞬间他觉得赛斯有回应,有舌尖迅速的纠缠然后放开。
可能是水流产生的错觉。
药效起作用还要等一段时间,以防万一,安德尔森把茶壶里剩余的红茶全部喂完,拉起赛斯睡衣的袖子擦擦自己嘴巴,留下一大块红色茶印。又翻赛斯脱在旁边的衣服,摸出自己的龙蛋,猜想门口一定有守卫,就翻窗户出去。
探出半个头才想起是三楼,安德尔森暗骂了一声,身子半悬空,小心翼翼踩着窗台往旁边房间移动,坚决不低头。
隔壁窗户锁着。
安德尔森又骂一声,继续贴着墙壁往隔壁的隔壁移动。
他觉得自己骂人的方式越来越像莱恩了。
以前自己以主人的身份住在这里时,说话哪怕带一个下等人的词汇都会被公爵斥责。每句话说得小心翼翼。
妈的,第二扇窗户也锁着。
第四扇窗户没锁,没记错的话窗户后是一条长走廊,两边装饰着艾叶堡历任继承人的画像,自己父亲排在最后一个。赛斯当初指着父亲画像旁边的空墙信誓旦旦的说,将来安德尔森的画像也会像先辈一样挂在这里。
为了接近这座城堡而接近他,为了接近他而编造美好的谎言。
他当初竟然信了。
所幸这扇窗户没锁,转轴在五年前的大火中烧变形了,费了很大力气才推开,同时发出巨大的咯吱声。伴随着咯吱声是窗户后面一声闷响,似乎窗前立着什么东西被内开的窗页击中了。安德尔森用力过猛,没站稳,跌进走廊。
“砰!”
莱恩支起身子,往砸在自己怀里的人身上摸一把,叹了口气:“宝贝,一个月没见就这么热情,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很委屈:“为什么打我?!”
莱恩的确可以委屈。他从情报人那里拿到线索,说有人看见欧文。卡斯特被带进了城堡。黄昏的时候他跟着送牛奶的男仆混进来,半夜搜了一圈没找到人,想出去发现门窗都锁了。好不容易拿匕首撬开一扇窗,刚退后想欣赏成果,窗户砰的开了正好打中他的脸,然后安德尔森从外面结结实实的摔到他身上,又结结实实给了他一拳。
莱恩简单的解释了来的目的:“据说白痴王子被关在这里。”他一扫刚才的嬉皮笑脸:“可是宝贝,你怎么会在这里?”
安德尔森往走廊尽头瞟了瞟,压低声音:“等出去跟你解释。艾叶堡关人的地方只有一处,我们去看看。”
没有蜡烛,月亮被云遮挡的时候城堡狭窄的走廊死一般黑暗。
虽然主人换了,可是城堡的守卫依然按照建筑设计进行。安德尔森熟练的左拐右拐,避开有人值班的地方,顺着石梯往下。
黑暗中安德尔森摸到了意料中的铁门:“你能撬开这个锁吗?”
“这是哪里?”
“城堡地牢。”
莱恩慢慢皱起眉头:“安,你对这里太了解了。”
“我也这么觉得。”
身后有人慢条斯理的说,然后啪的一声传来弹开火绒盒的声音。黑暗里渐渐亮起一团柔和的光线。
赛斯站在不远的地方,还穿着睡袍,托着一支烛台。
安德尔森心虚的发现,他睡袍袖口上有一大片自己嘴蹭上去的红茶茶渍。
“你没杀我,是正确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去转部门面试,求神保佑TAT
明明是双日更,为什么变成了三日更了,歪头。没事,本周灯泡在编推榜上,有一万字任务,会完成的握拳!
☆、决斗
“没杀我是正确的选择。”
赛斯的脸隐藏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黑发不算长,白色的睡袍笔直垂到地面,一瞬间让安德尔森想起出自名家之手的石像,俊美,优雅,冷静。
狩猎季节里驯鹿四下逃跑,当以为自己安全时,猛然发现猎人饶有兴趣的在远处望着自己。
安德尔森是尚未长成的驯鹿,赛斯是经验丰富的猎人。
他把烛台端得高一点,像莱恩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有兴趣介绍那位吗?”
安德尔森前跨一步挡在莱恩前面:“我的朋友。”
莱恩正在撬锁,迅速插话:“兼情人。我叫莱恩,莱恩。布莱克。”
安德尔森踹他一脚,莱恩敏捷的躲开,安德尔森补踹一脚。
赛斯眯起眼睛,看见烛光无法企及的地方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
他缓缓的将手上长柄烛台横过来,松节油滴在地板上。
手指闲适的拧开烛台底部。
从里面缓缓抽出一把窄刃的长剑。
安德尔森想起赛斯当年教过,武器永远要放在身边。骑士身上不佩剑,就好比女人不穿底裤一样难受。只是他没想到赛斯会这么阴。睡觉时烛台就在枕头边上——抡起来可以敲人,拆开里面还有一把剑。
剑柄雕刻的繁复的花纹,中间有绿宝石镶嵌的字母A。
将贵族姓氏第一个字母用最华丽蓝宝石镶嵌在名剑之上,赐予信赖的骑士——还真是柯帝士的作风,安德尔森耸耸肩。
“我说,”赛斯站在原地,似乎在笑:“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有情人?”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好在他出现在这里之前杀掉。”赛斯松开手指,烛台的空壳落在脚边,里面上等松油流出来,燃烧成一团火焰。他暗示性的摸摸嘴唇:“少量的精灵树皮水对经过特殊训练过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红茶的味道很美。”
“你装睡!”
“是的我装了,可是你不也让同伴混进城堡里了?我想我的防备很周到,你竟然还能做接应,真不容易。你们想在地牢里找谁?”
安德尔森想说他和莱恩间是巧合,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必要向这个人解释。
仿佛是赌气,他盯着赛斯的眼睛:“我们找安斯艾尔王子,据说你把他带到了这里。”
出人意料的是,安斯艾尔的名字一出现,赛斯仿佛被雷击中一般痛苦的闭上眼睛,英俊的脸扭曲起来。他抓紧剑柄的手微微发抖。
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双深黑色的黑宝石在没有风的通道里狭起,身后黑色石梯一直延伸到黑暗的尽头。
“安斯艾尔殿下不在我这里。”
“他在哪里?”
“他哪里都不在。”赛斯吸了口气,因为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而内心出现巨大动摇:“他在上帝身边。”
安德尔森当然不信,隐藏在黑暗中的莱恩更不相信,他冷笑:
“王子殿下的死活我们不管,请侯爵大人把城堡外贝石雕作坊里某个叫欧文。卡斯特的男孩放走。您带走这个孩子,他年迈的父亲心都碎了。”
提到欧文,赛斯眼底的动摇突然消失了。
他提着剑走过来:“那得看您能不能在我面前打开这个地牢的锁,两位先生。”
狭窄的通道不适合三个人作战,他和莱恩必需做一个选择。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莱恩放弃扔下撬到一半的锁,猛然出击,横在胸前的匕首边沿跳跃着细碎的烛光。
赛斯举剑挡住。
哐当的巨响在狭窄的通道里回响,震得安德尔森耳朵发聋。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听见莱恩低声说:“我拖住他,你逃出去。”
赛斯的剑术闻名丹顿。据说这五年间他曾单枪匹马凭着一柄长剑杀死过长期盘踞在北方森林吞噬旅人的巨龙,平定西方蛮族叛乱时亲手砍下食人族首领的头颅,决斗场合战场上从没有输过一次,输给任何人。
赛斯是教安德尔森剑术的人。
他的实力,安德尔森最清楚。
来不及阻止,匕首和长剑相撞三次,两人骤然分开,空气沉闷而危险。
安德尔森第一次在莱恩脸上看到称之为严肃的表情。
“地狱信使,赛斯。埃尔伯德,和你交手是我的荣幸,”莱恩回头看了一样安德尔森,补充道:“尤其是当着我的公主殿下面前。”
安德尔森磨牙:“有空说废话还不如快跑。”
莱恩再次举起匕首,回头抛了个媚眼:“我当然不会丢下亲爱的一个人走。”
或许是光线的错觉,赛斯脸色突然变得难看。
安德尔森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赛斯把剑端平,横放在胸前,微微欠了欠上身。
莱恩扯扯嘴角:“穿着睡衣还要把礼节做得这么优雅,当侯爵真不容易。”
丹顿骑士在决斗中放平剑鞠躬,代表将取对方性命。
以后的细节安德尔森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场面很激烈,赛斯细长坚韧的剑上沾着莱恩的血,他的白色睡袍下摆染上了暗红色。莱恩防身的匕首顺着石梯一级一级滚落下来,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直到安德尔森脚边。
长剑穿过莱恩的胸膛。
莱恩双手抓住赛斯握剑的手,鲜血从口中流出来。他通过抓紧赛斯握剑的手,强行在背后留下半边通道。
莱恩艰难的转向安德尔森:“不要管什么王子,乘现在……快走……”
血色从莱恩脸上褪去,赛斯的脸像石像般没有表情,他没有抽出被莱恩抓住的双手,偏过头看安德尔森:“你看,你朋友用生命保证你逃跑。”
愤怒冲上头脑的感觉。
夜晚的石梯凉得像冰。
赛斯就在前面,他的剑贯穿莱恩的胸膛,他的白色睡袍下摆被莱恩的血染成鲜红。
他不记得自己如何捡起莱恩的匕首,只记得他们之间的石梯突然不见了,他已经站在赛斯面前,用手里的东西刺向赛斯的胸膛。
赛斯挣开莱恩的说,强行拔出剑挥挡住匕首,莱恩就像木偶娃娃一样靠着石壁倒坐下。他的脸色白得吓人,血汩汩的从伤口流出来。他艰难的用手捂住,用没有血色的嘴唇做口型:“宝贝,快逃,他会杀了你。”
当安德尔森还是孩子的时候,赛斯曾在教他剑术的时候说过,决斗中要赢一个人你不一定要比他强,你可以通过了解他进攻的习惯,拿剑的细节,出其不意而取胜。
或者你可以通过语言消磨对方的斗志,让你敌人握剑的手颤抖,软弱无力。
安德尔森每一句话都在四壁回荡。
“我鄙视你。”
“我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卑鄙又懦弱的人。你不配做一名的丹顿骑士,更对不起你贵族的头衔。”
“曾有个叫罗斯的姑娘,她总是主动帮你浆洗衬衫。五年前你背叛艾叶堡的时候,她烧死在大火里。”
“你还记得城堡东边那个小锻造铺吗?你总是在执行任务之前去那里护理剑,和老铸剑师聊得很开心。五年前,你亲手把他订死城墙上。”
安德尔森的声音在颤抖:“还有公爵的亲卫队,你割下昔日同伴的头颅,一个都不少……”
匕首和长剑撞击,赛斯的手在颤抖。
他面前这个自由党人金发青年,长着和安德尔森一模一样的脸,灰蓝色的眼睛盛满悲哀,每一句话都仿佛是那个死去的少年从坟墓里爬出来,对他过去一次又一次的拷问和谴责。
为什么他们都死了?
为什么你杀了他?
为什么连少爷也死了?
“他们都是低贱的下等人,”赛斯狠厉的刺中安德尔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