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与迷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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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与迷醉-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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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随了一帮同学逛一条一条的胡同,长的短的,宽的窄的,石板路的水泥路的,繁华地段的偏僻小街的,是进了出出了进,几年时间,城里几乎所有的胡同都被他们逛遍了。一次一个同学顺手偷了人家晾在院儿里的袜子,大家知道后,下次逛胡同再不许他跟着了。那同学耐不住孤独,终于把袜子给人家还了回去。但他管不住自个儿的手,下次又偷了人家一条裤子,这一回,大家坚决不许他跟着了,给人家还回去也不许他跟着了。他却又想出了新的理由,说他爸刚刚去世了,要大家可怜可怜他。有个同学说,爸去世有什么好可怜的,妈去世还差不多。这话几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大家最终没肯收留他。他耐不住孤独,经常远远地尾随在大家后面,就仿佛一条可怜兮兮的小狗。李三定很是瞧不起他,不是瞧不起他的偷,而是瞧不起他以他爸的死为理由,李三定想,要是自个儿爸死了,决不会当成件不幸的事要大家可怜的。这么想着,自个儿不禁又有些吃惊,不当成不幸的事,莫非它还是有幸的事么?
  

第四章 23洗澡(3)
为避开警察,父亲也是穿了几条胡同才到的龙泉池。他总是先问李三定,走这胡同对不对,李三定要说不对,他一定要骑进去试一试。结果总是证明李三定是正确的。父亲不但不认错,反而警觉地问李三定,你们学校不是离这儿还远吗?李三定说,是还远。父亲说,那你来这儿干什么?李三定说,不干什么。父亲重重地哼一声,表示了他明显的不屑和不信任。但这时的李三定,却已顾不得理会父亲了,那蓝色的门牌号,那年久失修的石板路,那一根一根的电线杆子,哪哪都唤起了他对胡同的亲切之情,他仿佛嗅到了一帮同学的气息,同学们都是肥大褂,瘦腿裤,刚刚时兴起来的打扮,呼啦啦一走,引得一胡同的人都看。那个偷人东西的同学还总喜欢两手插在裤兜里,走路一扭一扭的,像个着人讨厌的女生……
  父亲花一块钱买了两张盆堂票,比淋浴票每张多了三毛钱。买票之前父亲问李三定,是洗淋浴还是洗盆堂,李三定说洗淋浴,父亲就毫不犹豫地买了盆堂。李三定后悔极了,听说盆堂两个人一屋呢,要是说了盆堂,没准他就可以洗淋浴了吧。他对父亲这套把戏真是烦透了,先问他点什么,然后再一点没商量地否掉他。
  盆堂间都在楼上,红色的木楼梯,走在上面咚咚咚的。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领在前面,她穿了件白大褂,肩上搭了条毛巾,一双呱嗒呱嗒响的木底拖鞋,拖鞋上面是裸露的胖腿。她说,你们是父子俩吧,盆堂正好还空着一间。她说话嗓门很粗,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盆堂间果然只有两只澡盆,下午的阳光将房间照得金灿灿的,没有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父亲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胖女人,能不能换成淋浴?胖女人说,怎么了,不就多三毛钱嘛。父亲说,不是钱不钱的事。胖女人说,下午这可是最好的房间了。父亲说,也不是房间的事。胖女人说,那为什么?父亲不耐烦地说,能不能换吧?胖女人说,不能换,不信你就去试试。父亲真的就下楼去了。胖女人问李三定,你爸为什么要换?李三定摇了摇头。胖女人说,你跟你爸挺像的。李三定说,还没人说过这话呢。胖女人说,那是他们眼拙,乍一看你跟你爸哪都不像,细看起来就哪都像了。一会儿,楼下传来了父亲跟人家争吵的声音,显然是换票遇到了麻烦。胖女人说,你爸也真是,洗个盆堂多舒服,淋浴那叫洗澡吗?下去劝劝他,让他就洗盆堂算了。李三定说,我要劝他,他就更得换了。胖女人看看李三定,忽然说,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吵架就更不能换了,相帮着把澡一搓,天大的事也没事了。李三定想说,他的一个同学也这么说过,但还没说就见父亲上楼来了。
  父亲的脸涨得红红的,也不知吃了什么样的话头儿,胖女人问他换了没有,他也不理她,进盆堂间就脱鞋子、袜子,脱完光了脚站在地板上解着裤带,要往下褪裤子时,才意识到胖女人还在跟前,便提了裤子吼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胖女人说,你吼什么,我不放水你们洗个屁呀!说着胖女人走到一只澡盆跟前,弯腰拧开了开关,水声哗哗地响起来,她又起身去拧另一个开关。伴了水声,胖女人又说,别说你解裤子,就是光身子的我也见得多了,我还不怕呢你怕什么?胖女人始终笑吟吟的,话却像刀子一样地不饶人,倒使父亲不知如何是好了。
  胖女人放好水要走时,父亲忽然问,有搓澡的没有?
  胖女人笑道,大哥你多长时间没来这儿洗澡了?别说搓澡的,修脚的都没有了,就让你儿子搓吧,儿子搓澡多放心啊。
  胖女人关上门走了,盆堂间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温度也愈发地高了,不知是热的还是生气生的,父亲脸上的红色总也没褪去,胖女人那么地笑,也没引出父亲一丝的笑来。
  父子俩谁也不看谁,各自脱掉衣服,迅速地进到了澡盆里。水面上只露了各自的脑袋,脸朝了自个儿脚的方向,还是谁也不看谁。
  

第四章 23洗澡(4)
若是这样各洗各的倒也相安无事了,可父亲把他的毛巾落在脱掉的衣服上了,他便指使李三定去拿毛巾。
  拿毛巾就要从澡盆里走出来,走出来就要一整个地暴露在父亲眼前了。但李三定就是一千个不愿意,也没理由拒绝这个指使啊!
  李三定从水里走出来,看了一眼自个儿,立刻就不敢再看了。他看到的是自个儿的两条腿,那腿是太不像话了,又细又不直溜,就像两条狗腿一样。它们由一双难看的大脚丫子支撑着,看上去腿和脚丫子仿佛两个人的。腿间的那东西也有点不像话,蜷缩在稀稀落落的阴毛里,仿佛知了变成了蛹,一点活气都没有了。他没再往上看他的肚子和胸脯,不用看也好不到哪里,有一次蒋寡妇直嚷硌得慌,原来是让他干瘦的胸脯硌着了呢。
  李三定,几乎是在无地自容中完成了父亲对他的指使。
  无地自容还由于李三定无意中瞥见了父亲的身体,那身体说不上强壮,却是宽阔的,匀称的,体面的,它的腿上长了粗壮的汗毛,胸脯上有足够的肌肉,屁股是饱满的,腿间的东西既不萎缩,也不张扬,自自然然地搭拉着,哪哪都和李三定见出了区别。但尽管这样,李三定还是发现了一点和父亲的相同之处,那就是腿间的东西的颜色,颜色有一点青白,由于青白显得干净了许多,一下子就和其他人的丑陋的黑褐色区分开来了。
  即便是这点发现,也没使李三定多一点坦然和亲近,他紧缩着身子,一路小跑着去拿毛巾,将毛巾递向父亲时,眼睛看了地板,身子本能地侧了过去。他本就瘦小的身子一缩起来就更难看了,腰是弓的,背是驼的,腿是弯的,脖子几乎缩进了胸脯里。
  他这样子,反让有些尴尬的父亲变得坦然起来,他将身体隐藏在水里,以绝对的优势盯看着李三定。他似有很多年没看过儿子赤身裸体的样子了,这么看着,忽然地有些陌生,仿佛眼前的这个人,跟自个儿没一点关系似的。于是,他不仅盯看李三定,还忍不住要跟李三定说点什么了。在李三定侧过身去的当儿,他便说道,你不能把胸脯挺起来吗?
  李三定显然没想到父亲会说话,他受了惊吓般地身子哆嗦了一下,一边往自个儿的澡盆那边走,一边不由地真就将胸脯挺了挺。
  父亲说,还有腿,腿应该是直的,不能跟狗腿一样。
  李三定已到了澡盆跟前了,他来不及纠正自个儿的腿就跳了进去,眼下,他看澡盆比看父亲还要亲近多了。
  父亲却还在说话,你腿上从没长过汗毛吗?
  李三定说,没有。
  父亲说,奇怪,不是刮掉了吧?
  ……
  父亲说,还真是刮掉了?
  ……
  父亲说,你怎么能把它刮掉呢?刮掉了那还叫男人吗?
  李三定半躺在澡盆里,鼻子以下全淹在了水里。他显然是不想说话才用了这么个姿式的。
  但父亲仍不放过他,说,听见没有,问你话呢?
  李三定将脑袋抬了抬,嘴巴露出了水面,他说,没有。
  父亲说,没有什么?
  李三定说,什么都没有。
  父亲说,跟你说话真他妈的费劲,比挤牙膏还费劲呢!
  父亲作完这样的评判,仿佛再不想说什么了,开始哗啦哗啦地洗起自己。
  李三定那边,也哗啦哗啦的有了动静。
  水声使盆堂间愈发地安静了。
  这其间,胖女人推门看了一回,说,人又上了一大拨儿,你们可抓紧点啊!
  父亲没好气地说,还没洗呢就催上了,催个毬啊!
  父亲很少骂人的,这时不知怎么竟骂上了。
  胖女人说,你骂也没用,人多地儿少,我是为人民服务,可不是光为你俩人儿服务的!
  胖女人的利嘴父亲怎能招架得住,一个回合就把父亲变成哑叭了。
  但父亲不能赢胖女人,却是能赢李三定的,在胖女人砰地将门关死后,父亲便开始一次一次地指使李三定,先是说有风吹进来,让三定看看窗户关好没有;接了又说刮胡刀还在书包里,要三定拿出来;刚拿出刮胡刀,又说还有肥皂呢,肥皂也要拿出来。李三定便赤裸了身子,跑了一趟又一趟的。他的脚丫子在地上留下了一摊一摊的水印儿,渐渐地,水印儿和水印儿连成了片,走在上面,有几回几乎都要滑倒了。结果是,窗户关得严严的,压根没有风吹进来;刮胡刀和肥皂也是白白地拿出来,一时派不上用场。但父亲毫无歉意,继续指使李三定,他将毛巾拧干扔给李三定,自个儿哗地从澡盆里走出来,两手撑在澡盆上,要李三定为他搓背。
  

第四章 23洗澡(5)
终于到了搓背的时候了。搓背也许真的是一个坎儿,或好或坏,迈过去就能见分晓了?
  不管怎样,李三定是接了毛巾站在父亲的身边了。
  父亲的背又宽又平,将毛巾放上去,就像将抹布放上了一面桌子,李三定从桌子的一角开始,擦啊擦,擦啊擦。
  李三定听到父亲说,使点劲,又不是挠痒痒。
  一使劲,父亲又说,疼死我了,以为是刮猪皮啊。
  一层层的泥垢落了下来,躺在地板上就像一片鸟屎。
  李三定看了一眼,不由地有些恶心,他想,要是父亲像他那同学的父亲一样笑起来,他也许就不会恶心了。可是,无论使劲还是不使劲,父亲都没有笑的迹象,反而是易怒的,就像正在受着李三定的虐待。
  父亲的背部被搓得一块一块地红起来,向上到了脖颈,向下到了尾骨,但父亲仍在不停地挑剔。
  不知哪里忽然响起了放气的声音,滋滋滋的,白色的雾气随了声音很快地弥漫开来。
  红色和白色,还有地板上鸟屎一样的黑色,就如同三头无形的怪物,李三定身在其间,不仅恶心,还有些紧张起来了,他想,不行了,他是一刻都不能坚持了。
  李三定的动作不由自主地迟缓下来。
  父亲立刻敏感到了,说,怎么了?
  李三定向父亲低垂的脑袋看了看,忽然发现父亲的眼睛正与自个儿的两腿之间平行,就是说,自个儿腿里的那东西,其实一直在父亲的视线里呢!
  李三定下意识地扔了毛巾,转身就走。毛巾从父亲的背上滑了下来,落在一片“鸟屎”上。
  父亲弯了腰撅了屁股,一动不动地又问,怎么了?
  李三定不吭声,仍朝了自个儿的澡盆走。
  父亲站起身来,回头看着他。李三定拖鞋都没顾得脱就往澡盆里钻,仿佛要找个地儿躲起来似的。
  还没待躲藏好,父亲就到了跟前了,拽了李三定的胳膊一把就提溜了起来。
  李三定拼命挣扎着,终于像一条逃脱的鱼,又钻进自个儿的澡盆里了。
  父亲又一次将李三定拽了起来。李三定就又一次挣扎着钻进澡盆里。
  这样反复了无数次,父亲也质问了无数次:怎么了?你他妈的到底怎么了?李三定只是不肯吭一声。父亲终于失去了耐性,伸出巴掌,啪啪啪地打起了李三定的耳光。
  李三定的身子可以躲在水里,脑袋却是露在外面的,他左右地躲闪着,左边躲过了,右边挨上了,右边躲过了,左边又挨上了。他的胳膊被父亲死死地攥着,没有任何遮挡的可能,他是只能乖乖地挨父亲的耳光了。
  他的耳朵嗡嗡地响起来,嘴角有鲜红的血流出来,血滴进水里,一点点地扩散着。
  他索性也不躲闪了,脸迎了父亲,任父亲左右开弓地打。父亲呢,倒像是被他这样子吓住了,有一刻停了手,也不由地松了他的胳膊。就在父亲一愣神儿的刹那,李三定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他像是要赶在父亲下一掌到来之前做点什么,被松开的胳膊猛地就推了父亲一把。
  这一把推的,父亲噔噔噔后退了好几步,地板上的水滑了一步又一步的,终于有一步没站稳,咕咚身子就倒了,屁股坐在地上,脑袋磕在澡盆沿上,父亲的手,立时就把脑袋抱住了。
  这时胖女人开门又来催,见此情景也顾不得什么了,上来就要搀扶父亲。父亲羞得什么似的,胳膊猛地一挡,胖女人也几乎滑倒。胖女人冲父亲嚷道,闹了半天你没事啊,没事抱了脑袋干什么?
  胖女人嘟嘟囔囔地出去了,李三定本也跳出了澡盆,见父亲自个儿站了起来,就又跳回澡盆去了。父亲也不看他,拿毛巾胡乱地将自个儿擦了擦就开始穿衣服,衣服穿完了开门就走,仿佛跟李三定原本就不认识一样。
  李三定洗完澡走出龙泉池,那辆白山自行车已不见了。胖女人也不知为什么从二楼跟了下来,看李三定茫然的样子,说,甭着急,要是亲爸他不会丢下你的,没准在哪个路口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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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23洗澡(6)
说得李三定心里酸酸的,但他并不相信。父亲决不会等他,他也不想让父亲等他。洗完澡的身子轻松极了,但心却是沉重的,李三定,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第四章 24眼泪(1)
李三定回到村里,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他没有回家,径直往蒋寡妇家去了。蒋寡妇打发毛毛给邻村的姥姥家送年糕去了,两人一见,饭也顾不得吃就上炕做起事来了。炕可是真大啊,蒋寡妇铺了块绿色的单子,李三定感觉就像在一片麦田里一样。
  做完事两人开始吃饭,蒋寡妇问李三定要不要回去说一声,李三定摇摇头,便把洗澡的过程说了。蒋寡妇叹口气道,你爸也怪,跟谁都和和气气的,咋就把你当成了对头呢。
  李三定看了蒋寡妇说,活着真没意思。
  蒋寡妇说,你可真没良心,刚才炕上还直说好呢,转眼就又没意思了。
  李三定说,又不能天天跟你在炕上。
  蒋寡妇说,废话,天天跟我在炕上那是我男人。
  李三定说,那就做你的男人吧。
  蒋寡妇笑道,拉倒吧,看看你这小样儿,做我儿子还差不多。
  李三定说,现在就是想做你男人,做猪肉都不想了。
  蒋寡妇说,那赶明儿你不想做男人了,我不就跟猪肉一样了?
  李三定也不由地笑了。他还真说不好自个儿赶明儿会怎么样,就算他做男人的心不变,周围的人会让他做成男人么?这么想着他就又一次说道,活着真没意思。
  蒋寡妇说,行了行了,不就洗澡那点事吗,回去叫声爸,什么事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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