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如果你坚持的话,我要说是自由。”
“做什么的自由?”他问,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微微发笑。
“我不知道,或许就是说‘不’的自由。有了那种程度的自由,其实就够了。”
啤酒、咖啡送来。侍者把饮料重重往桌上一放,非常粗鲁无礼。那时候,孟买的商店、饭店、餐厅的服务,不再是迷人或讨好人的殷勤有礼,反倒变成唐突与敌视的粗鲁。利奥波德侍者的差劲态度远近驰名。卡拉曾说,那是全世界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因为会被当作粪土般看待。
“喝一杯!”狄迪耶举起酒杯与我的酒杯相碰。“敬自由……喝酒的自由! Salut!(干!)”
他把高高的杯子喝了一大半,张开嘴大声舒口气,很是满足,接着把剩下的喝光。他替自己再倒了一杯,就在这时,又有两个人加入,坐在卡拉和我之间。一男一女,男的是个肤色黝黑、面带忧思、营养不良的年轻人,他表情抑郁、不苟言笑,是个西班牙人,名叫莫德纳,从事与法国、意大利、非洲游客的黑市买卖。他的同伴是个身材修长而貌美的德裔*,名叫乌拉,她接受他当她的男朋友已有一段时间。
“哈,莫德纳,你来得正好,下一轮酒就让你请。”狄迪耶叫道,伸手越过卡拉,拍打他的肩膀。“可以的话,我要一杯威士忌苏打水。” 。 想看书来
项塔兰 第二章(4)
这个较矮的男子被这一拍,立刻往后缩,面露不悦,但还是把侍者叫到他身边,点了饮料。乌拉跟卡拉讲话时夹杂着德语、英语,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但因此盖住她谈话里最精彩的部分。“我怎么想得到,na ?我怎么可能知道他是个Spinner(胡说八道的人)?十足的verruckt(疯子)。我告诉你,一开始,他就只是直直盯着我,说不定你会认为那是个迹象?或许,他盯着人看有点太久了。Na ja(那好吧),在房间十分钟,er wollte auf der Klamotten kommen(他想射在我衣服上),在我最好的衣服上!我跟他扭打,才保住我的衣服,der Sprintficker(妈的)! Spritzen wollte er(他想射),在我整个衣服上! Gibt’s ja nicht(结果没射)。后来,我去浴室吸了点可卡因,回来后发现da? er seinen Schwanz ganz tiefin einer meiner Schuhe hat(他的屌竟然深深插入我的一只鞋里)!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在我鞋子里! Nicht zufassen(真是无法理解)。”
“看开点,”卡拉和颜悦色地说,“疯子总知道怎么找到你,乌拉。”
“Ja; leider(是啊,真遗憾)。我能说什么?被疯子爱上。”
“别听她的,我亲爱的乌拉,”狄迪耶安慰她,“男女间相处得好,有许多是建立在疯狂上。甚至,每个相处得好的男女关系,都是建立在疯狂上!”
“狄迪耶,”乌拉叹口气,说出他的名字时带着特别甜美的笑,“我有请你他妈的开口吗?”
“没有!”他笑笑,“但我原谅你这个错。大姐,这类事情,在我们之间,一向不用明示,彼此心知肚明。”
威士忌送来,四小瓶,侍者拿起用链条吊在他皮带上的铜质开瓶器,撬开两瓶苏打水的盖子。他任由盖子弹落桌子,掉落地面,然后拿起脏抹布唰唰擦湿答答的桌面,水花四溅,逼得我们左闪右躲。
两名男子从餐厅里的不同地方走近我们的桌子,一个跟狄迪耶谈起话,另一个跟莫德纳。乌拉趁这空档靠向我。她从桌子底下塞了东西到我手里,感觉像是一小捆纸钞,眼睛向我示意,要我装作没事。她跟我讲话时,我赶紧把纸钞塞进口袋,看都没看。
“那你决定要在这里待多久了吗?”她问。
“我不清楚,不急。”
“有没有人在某地等你,或等着你去见她?”乌拉问,堆起*的笑容,那笑容很老练,但没有感情。卖弄*已是她的习惯。她对客人、朋友、侍者,甚至她表明不喜欢的狄迪耶,都摆出这副笑容,事实上是对所有人都如此,包括她的爱人莫德纳。接下来的年月里,我听到不少人批评乌拉是个骚货,有些人说得很难听。我不赞同他们。跟她混熟之后,我觉得她到处卖弄*,是因为那是她所知道的唯一一种表达亲切的方式。她藉此表达和善,藉此确保别人对她和善,尤其是男人。她深信这世间不够和善,而且不只表示过一次。那不是深刻的感觉,不是深奥的想法,但就此事来说,那不是什么错事,而且不伤人。不管怎样,她很漂亮,笑容讨人喜欢。
“没有,”我撒谎,“没有人等我,我没有要去见什么人。”
“你完全没有,wie soll ich das sagen(我该怎么说),计划?没有任何打算?”
“也不能这么说。我要写本书,正在做研究。”
自逃狱以来,我已学到,跟人透露局部事实——我是个作家——给了我管用又可变通的借口。那够含糊,当我一旦多盘桓数日或仓促离去,也不致让人起疑;而做研究这字眼则够笼统,让我可以顺理成章打听我有时得查明的某些事情,例如交通、旅行和取得假证件等问题。此外,这借口让我得以保有某种程度的隐私:光是放话说要讲讲我正在进行的工作,通常就能让想要打探我生活的人打退堂鼓,只有那些好奇到无可救药的人才不死心。
项塔兰 第二章(5)
我曾经是作家。在澳大利亚时,我二十出头就在写作了。当我婚姻破裂,失去女儿的监护权,把人生葬送在毒品、犯罪、入狱、逃狱时,我才刚出版第一部作品,正要在文坛扬名立万。即使在逃亡中,写作仍是我每日的习惯,仍是我例行作息的一部分。即使在利奥波德酒吧,我口袋里仍然塞满了草草写在纸巾、收据和纸片上的札记。
我从未停止写作,不管人在何处,不管处境如何,我都没改变这习惯。初来孟买那几个月的生活,我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楚,就是每当我一独处,就写下我对那些新朋友的看法,还有跟他们交谈的内容。写作是保住我性命的功臣之一,每日将生活点滴形诸文字,天天如此训练,如此化繁为简,有助于我克服羞愧和随之而来的绝望。
“哎,Scheisse(妈的),我看不出孟买有什么好写的?这地方一无是处,ja(对吧)。我朋友莉萨说,他们造出pits(鬼地方)这字时,心里想的就是这里,我觉得很贴切。可以的话,你应该去写别的地方,像是拉贾斯坦,听说那里不赖。”
“她说得没错,林,”卡拉补充,“这里不是印度。这里有来自印度各地的人,但这里不像印度。孟买是个自成一体的世界,真正的印度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
“在别的地方,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我想你说得没错。”我答,微笑表示欣赏这措辞。“但到目前为止,我喜欢这里。我喜欢大城市,而这里是世界第三大城。”
“你说话的调调越来越像你的导游,”卡拉开玩笑说,“我觉得,普拉巴克可能把你教育得太成功了。”
“我想是吧,两个星期下来,他每天塞给我许多精确的资料。就一个七岁辍学、在孟买街上自己学会读写的人来说,他实在很不简单。”
“什么精确的数据?”乌拉问。
“嗯,例如,孟买人口官方数据是一千一百万,但普拉布说,从事非法买卖的人更了解实际的人口数,他们估计有一千三百万至一千五百万人。而且,这里的人每天用两百种方言和语言在交谈。两百种,真够吓人!孟买就像是世界的中心。”
仿佛为了呼应这段有关语言的谈话,乌拉跟卡拉说话时速度很快,且刻意用德语。莫德纳示意离开,乌拉站起身,收拾钱包和香烟。这位不苟言笑的西班牙人,不发一语地离开餐桌,走向通往街上的开放式拱道。
“我找到工作了。”乌拉当着众人说,嘟起嘴,显得很迷人。”明天见,卡拉。十一点左右,ja?林,如果你明晚也在,也许我们能一起吃晚饭?我很期待。拜!Tschus!(再见!)”
她跟在莫德纳身后出去,酒吧里许多男人色迷迷地盯着她。狄迪耶趁机跑到别桌找几个熟人,剩下卡拉和我。
“她不会的,你要知道。”
“不会什么?”
“她明晚不会和你一起吃饭,那是她的一贯作风。”
“我知道。”我咧嘴而笑。
“你喜欢她,是不是?”
“是啊,我喜欢。怎样,你觉得很有趣?”
“从某方面来看是。她也喜欢你。”
她停住不语,我想她是打算解释她的观点,没想到她再度开口时,却改变了话题。
“她给了你一些钱,美金。她用德语跟我说了,以免莫德纳知道。你应该把钱给我,她会在明天十一点时找我拿。”
“好,现在就给你?”
“不,不要在这里给我。我得走了,等下有约。大概一小时后我会回来,可以等我到那时候吗?或者你再回来,到时候跟我碰面?你可以送我回家——如果你想要的话。”
项塔兰 第二章(6)
“行,我到时会在。”
她起身离开,我也起身,替她把椅子往后拉。她对我浅浅一笑,一边眉毛扬起,带着嘲讽或讥笑,或两者都有。
“我之前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你真的该离开孟买。”
我看着她走出店门,跨进私人出租车后座。那车显然早已在门外等候。乳白色的车子慢慢驶进夜间缓缓移动的车流,前座乘客的车窗伸出一只男人的手,向行人一挥,要他们让开。粗厚的手指握着一串绿色念珠。
又是孤家寡人。我坐下,把椅背往后靠着墙壁,让自己被利奥波德酒吧的活动和店里喧嚣的客人包围。
利奥波德是科拉巴最大的酒吧和餐厅,也是孟买最大的酒吧和餐厅之一。一楼临街的长方形店面和其他四家餐厅一样宽,靠两座金属门进出,金属门往上卷,收进木拱里,让店里的客人能饱览科兹威路——科拉巴最繁华、最缤纷的街道。二楼是较不显眼且有空调的小酒吧,由数根粗壮的圆柱支撑,一楼则由这些圆柱区隔成几个差不多大的区域,许多餐桌围着圆柱成群摆置。柱上和许多空白墙面上有镜子,为这酒吧提供了吸引顾客的一大特色:让他们能够小心翼翼,甚至完全不为人知地打量及欣赏其他人,或向其他人抛媚眼。对许多客人而言,看着自己的影像同时映现在两面或多面镜子上,乃是人生一大乐事。利奥波德是让人们来看人、被人看,还有看着自己被别人注视的地方。
那里大概有三十张桌子,每张桌面都是印度的熏珍珠大理石材质,搭配至少四张雪松木椅子。卡拉常戏称那些椅子是六十分钟椅,因为坐起来很不舒服,让客人坐不到一小时就想走人。挑高的天花板上有许多大吊扇在嗡嗡运转,让白色的钟摆形玻璃吊灯也跟着缓缓晃动。上了漆的墙壁、门窗与镜子的四周,都镶了桃花心木饰条。甜点和果汁用了多种水果,包括巴婆果(paw paw)、木瓜、番荔枝、橙、葡萄、西瓜、香蕉、柳橙与四种当令芒果。某面墙上整面陈列了这些水果,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硬柚木的大柜台像帆船的桥楼,坐落在忙碌的餐厅里。柜台后面可见到忙进忙出的侍者和蒸腾的炊煮热气,再里面是一条狭长的走道,偶尔可见到忙得不可开交的厨房一角。
凡是走过宽大的拱门,进入利奥波德这个由灯光、色彩、大量木质镶条构成的小小天地者,无不*于它虽已褪色却仍华丽的优雅。但它最美丽绝伦之处,只有最卑微的工人才有幸欣赏,因为只有在酒吧打烊、清洁工在每天早上搬走桌椅时,地板的美丽才会展露出来。地板上精细复杂的瓷砖,仿自北印度某宫殿的图案,黑色、奶油色、褐色的六角形,从中央光芒四射的旭日往外辐射。因此,为王公而设计的铺砌图案,只向清洁工——这城里最穷、最逆来顺受的工人——偷偷展露其无与伦比的奢华;至于专注于眩目镜中映影的游客,则无缘一窥其美丽。
每天早上开张,地板清理干净后,利奥波德难得有冷清的一小时,成为这熙熙攘攘城市里的宁静绿洲。从那之后直到午夜打烊,它总是高朋满座。客人来自全球上百个国家,许多当地人,包括外籍侨民和印度人,从城里各角落来这里做买卖。买卖的东西从毒品、货币、护照、黄金、性,到无形但同样有利可图的影响力,应有尽有。所谓的影响力,指的是台面下的贿赂、包庇。在印度,许多会面、升迁和合约,都是靠贿赂、包庇促成的。
项塔兰 第二章(7)
利奥波德是非官方的免税区,与科拉巴警察局隔着一条热闹的大街,正面相对。向来很有效率的警察,对店里的勾当却全然视而不见。
但是一个奇特的二元对立法则,却施行于楼下与楼上、餐厅内与餐厅外,且支配在该处所进行的所有交易。印度*戴着茉莉花环,裹着缀有珠子的纱丽,一身圆滚滚,不准进入楼下酒吧,只能陪客人到楼上酒吧。欧洲*只准坐在楼下酒吧,撩拨桌边的男人,或干脆在街上拉客。酒吧内可公开谈论毒品和其他违禁品的交易,但实际货品交易只能在酒吧外。常可见到买卖双方谈妥价钱,走出店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走回酒吧,坐回原桌。即使是官员和居间关说者也受这些不成文规则约束:在楼上酒吧阴暗隔间谈妥的协议,却要在人行道上握手、交钱后,才算真正搞定。这样就不会有非议,说人们是在利奥波德酒吧内收受贿赂或行贿。
区隔、连接合法与非法活动的细微规则,再没有地方比这里订得更巧妙,但这些规则并非利奥波德的多元小社会所独有。路边摊上的小贩,大剌剌贩卖名牌仿冒品;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司机收受小费,对后座发生的不法或违禁情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对街警察局卖力工作的警察,其中有些人付了高额的贿赂,才能取得这个市中心的肥缺。
在利奥波德连续坐了几晚,倾听周边桌子客人的谈话后,我听到许多外国人和印度人抱怨孟买贪腐横行,公共领域和商业领域无处不贪。在这城市待了短短几星期后,我就知道这些控诉往往有其道理,而且真有其事。但世上哪个国家没有贪腐?哪个体制没有不当使用金钱的情事?有权有势的精英人士藉由打点回扣,藉由在最盛大的群众大会上捐助竞选资金,图利自己的事业和野心。有钱人都比穷人长寿、健康,不管哪里都一样。
不正当的贿赂和正当的贿赂,两者不同,狄迪耶曾经这么告诉我。不正当的贿赂,每个国家都一样,但正当的贿赂,是印度的特产。他说这话时,我会心一笑,因为我知道他的意思。印度是公开的,印度是坦率的。从到印度的第一天,我就很欣赏这点。我的本能不是去批评。在这个我渐渐喜欢上的城市里,我的本能是去观察,去融入,并乐在其中。在接下来的年月里,我的自由,甚至我的性命,就靠着印度人愿意睁只眼闭只眼的作风才得以保住。但那时我还没体会到这点。
“什么,独自一人?”狄迪耶倒抽一口气,回到我桌边。“C’est trop!(太过分了!)老哥,你难道不晓得,孤单一人在这里是有点讨人厌的事?我还得告诉你,讨人厌是我的特权。来,喝一杯。”
他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叫来侍者加点饮料。几个星期以来,我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在利奥波德跟他说上话,但从未只有我们俩单独在一块儿。他决定在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