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问了他从江南到京城做的是苏扇的生意后,笑笑说:“怎么跑到京城去卖扇子哪?老话说,‘百里不贩粗,千里不贩青’么。”
“什么百里不贩粗,千里不贩青?”
沈富没听懂。
“嗬嗬,这可是老话。你想想,这远途贩运粗重廉价的货,能赚个什么呀?还不够付脚力钱呢!你呀,大老远的从江南到京城,该贩点不受季节影响而又价高的货,比如说,你们江南的绫罗绸缎、瓷器古玩什么的,贩那种扇子,碰上个老天不热,这可就是做生意最忌的‘货到街头死’。”
“货到街头死?”沈富心头猛然一惊,是啊,自己那船扇子,自打到了京城,总共卖了也不到百把。这货刚运到京城大都的街头,不是就死了吗?
六
老汉没注意到沈富的反应,依然絮絮叨叨地说着:“是啊,就拿我这贩蔬菜的来说,有句行话,鬼精鬼精,也不敢贩葱。葱这货色,最是娇嫩,一时脱不得手,第二天那就卖不出好价了。做生意么,这卖个什么,可是大有讲究的呢!”说着他颇得意地看着沈富:“有一个你们苏州那儿的人,先是从政,后来可是做大生意的,你知道么?”
“苏州那儿的人?谁?”
4老汉说起春秋时的范蠡,后易名陶朱公,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大巨商。陶朱者,逃诛也
“春秋时的范蠡,范大夫!”老汉说。
“范蠡,他不是越国大夫么!怎么会是苏州人?”沈富有些惊讶。
“哈哈,他本来就是苏州那儿的人么,你这个苏州人都不知道?”老汉一下子得意起来,引出了话匣。他看着茶摊上的人和小和尚都注意地听着他在说,不由得清了一下嗓子,搬出了他不知从哪个说书场子中听来的段子。
“范少伯水葬西施的故事,你们听说过么?话说这个范少伯,就是范蠡,本是楚之三户人氏,这楚之三户,即今天之吴江县地方,姑苏的属县。这个范蠡,以吴之百姓,为越之巨子代谋吴国。在越则忠,在吴则逆。他和越王被囚姑苏之时,越王在流离颠沛之中,君臣的分际,倒是不甚分明。到了吴国被灭,越国霸业复兴,这越王别的俱不在心上,单单只有范蠡、文仲这几个谋国之臣,自己不尴不尬的事,他们可都知晓。再说范蠡,心中也怀着几分鬼胎,平日做官的时节,处处藏下些金银宝贝,倘或越王嗅出些马迹蛛丝,借此猜忌而一朝追究起来,未免害了自己。故此陡然生了个念头,寻了只船只,从姑苏北面的吴县蠡口,飘然物外,扁舟五湖去了。范蠡后来说,越王勾践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这范大夫句句可是说着自家本相。及到后来假名隐姓,叫做陶朱公。陶朱者,逃其诛也。不几年间,有了许多家赀,都是当年那些藏下的积蓄。难道他有什么点石为金的手段,那财帛就跟着他发迹起来?范蠡的这些暧昧手段,别人不晓,却只有西子知道。西子未免装模作势,逞吴国娘娘旧时气质,笼络着他。那范大夫心肠却又与旧日不同了。与其日后泄露,不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于是范大夫依旧放出那谋国的手段,只说请西子起观月色,西子晚妆才罢,正待出来举杯问月,凭吊千秋,不料范大夫有心算计,觑着冷处,出其不意,当胸一推,扑地一声,这西子直往水晶宫里去了。正是:至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老汉看着众人吃惊的神色,笑笑说:“这本是说书人的杜撰。哪里能当得了真?只是范蠡这人后来弃官从商来到山东定陶,改名叫陶朱公。嗬,他可是个敛财的能手。民间一直在祭祀着他。传说他编有个经商十八忌,流传于民间。”
沈万三感兴趣地:“经商十八忌?哪十八忌?”
老汉:“生意要勤快,切忌懒惰,懒惰则百事废。价格要订明,切忌含糊,含糊则争执多……”
离开了淮西古道上的那个草棚棚,朱重八和沈富来到了一处三岔口前席地而坐,歇了下来。在他们面前放着盛着水的那只瓦罐和青花瓷盆,另还有几块刚从一块田里掘出的几只沾着泥的白薯。
他们身后指示路标的牌上向两个方向分别标写着“濠州”和“滁州”。
朱重八看了看那块路牌,接着从身上取出两只占卜的杯珓:“沈富兄弟,那个老妈妈说我们俩会是有福或有财的,我们现在占占卜,我有帝王之福,若神灵许我仍回皇觉寺待时而动,则给我一个双阳之报!”
“帝王之福?这家伙竟然真以为他有帝王之福!还想再回皇觉寺去,那些和尚们差点要将他撕掉……”
沈富头脑中闪过一丝说不清是嘲笑还是鄙夷的念头,但他没开口,只是看着小和尚在念念有词:“若神灵许我去扬州居守,请以一阴一阳报我!”说着朱重八将那两块杯珓向上扔去。
杯珓落地,两个阴面朝上。
怎么出现一个双阴之相,这是说回皇觉寺和去扬州都不利?朱重八看了看,想起听说的去年在河南颍川白鹿庄白莲教黄袍教主韩山童和他的大弟子刘福通等起事,韩山童被捕遇害;刘福通以红巾为号,打下了颍州;湖北的白莲教主彭莹玉和他的弟子徐寿辉等起兵于蕲州;在淮西大地,反元的白莲教也正蓬勃而起。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又小心翼翼地祈祷说:“神灵莫非要我倡义而起事?那我当去濠州投奔白莲教堂主郭子兴。如果是如此的话,请再报我以阴珓。”说着,他将手中的杯珓掷地,却出现了一个双阴之相。
沈富饶有兴味地看着。
可另一旁,朱重八却犹豫起来,他跪在地上对着那出现双阴之相的杯珓拜了三拜:“我朱某人实不愿选择此凶险之路,请神灵示我外逃,给我一个阳珓。”
朱重八第三次掷出的杯珓,依然是一个双阴之相。
朱重八神情有些激动,祈祷说:“我还是请一个出逃的阳珓!”
这次掷下的杯珓中出现了一个不阴不阳、卓然而立的珓相。
朱重八激动得有些不能自已了,他又拜了一拜地上的珓杯:“如若神灵不欺骗我,许我举义后而为王,请最后赐我一个阴珓。”说完,他捡起地上的杯珓,郑重地握在手里摇了摇,然后掷下。
那两片木制的杯珓在地上转了转,接着又口朝上,呈现出一个双阴之相。
朱重八高兴极了。他站起来,对着苍天几乎是大声地喊着:“苍天,我朱某人知道如何去做了!”
沈富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似乎也感受到那冥冥之中的命运的安排,当高兴过后复又平静下来的朱重八对着他说:“神灵将我如何取得帝王之福的玄机告诉了我!你来,你来,看看神灵是不是保佑你今后会发大财!”并将那杯珓交到他手中时,他有些茫然了:“我,我怎么说呀?”
沈富有些怕,怕掷个与愿相违的相。
“来,我替你说,如神灵将有财赐予你,就给你一个双阳之相。”朱重八替他说了,接着又催促他:“扔,你扔呀!”
沈富学着朱重八刚才的样子,将杯珓在手里摇了摇,睁大了眼掷去。杯珓落地,转了转,双背朝上,出现一个双阳之相。
朱重八看了看杯珓,又看了看沈富:“唷,神灵可真要让你当财神爷呢!”
“神灵可是将帝王之福给了你呢!”沈富也打趣地说。
朱重八兴奋地站了起来:“好,好,我有福,你有财!我这,扬州也不去了!”
“那,重八师父,你去濠州?”
“神灵已如此示我,我何必去扬州寄人篱下。”说着他看着沈富:“现在到处是白莲教造官府的反,我认识濠州一个白莲教的堂主郭子兴!”说着,他一把抓住沈富:“我们,一起去投奔吧!你到他那儿,照常可以发财!”
“不!不!大哥,小人只是一个商人!”沈富后退了一步。
朱重八脸上露出鄙夷之色,心中不由暗暗骂道,你这胆小鬼,你真的以为你会发大财哪?哼!发了财也是没福的!
“那,小弟从这条路去南方了。重八兄长,多保重!”沈富看着朱重八不高兴的脸,双手一拱地说着。
“那,你走吧!”朱重八勉强地挥挥手。
沈富拿起地上的那只青花瓷盆,转身向前走去。
朱重八看着他的背影,也转身向另一条路上走去。
七
5在传说范蠡由此逃逸而故名的吴县蠡口,乞讨至此的沈万三,极意外地受到了岳丈家的施舍
经过二十多天的跋涉,沈富来到了平江即苏州境内的吴县蠡口镇。
那天,和朱重八分手以后,沈富倒是忽发奇想地向扬州行去。他想见识一下这个隋唐以来就以繁华而著称的江北最大的贸易集散地。可繁华地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却都是少不了一样东西的:钱!让他感受极深的是,在扬州二十四桥前,一个大富翁听他说叫沈富,大大地哂笑了他这个叫花子一番:“你呀,还是改叫做‘穷’吧!”
备受刺激的他,狠狠地白了那个大富翁一眼,他想揶揄一下那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可一想起自己的挫折,很快就泄了底气。只是打这以后,谁再问起他叫什么时,他只回答叫“沈万三”了。
离了扬州城,沈万三过了江来到润州,接着过毗陵。一路上怀着“近乡情更怯”而又更想早日回到家乡的复杂心理,捧着那只讨饭盆,终于到了姑苏境内的吴县蠡口。
蠡口,据说是因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协助越王勾践灭吴后,民间传说他携西施由此处逃逸。然《史记》及《史记》以前的典籍如《春秋》、《国语》等并无西施的点滴记载。《史记》也只是记写范蠡助越以成霸业,并被封为上将军后,心中倒不自在起来:“以为这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且勾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因此“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
在那座横跨大河的桥上,沈万三看着桥下缓缓流动的河水,向着远处的天尽头水尽头而去,倒引起了关于范蠡由此乘船而去,逃脱诛杀的种种联想。
桥上一个行人正向几个外乡人介绍着本地风光,当然也大谈着春秋时越国的范蠡弃政从商,就是从这里逃出,到齐国成了陶朱公的!
想那范蠡靠做官给自己留下了来日经商的本钱,这可是经商最重要的第一桶金子啊!有了这个一,就可以一变二,二变四……可自己这次梦断京城,下来要么洗手绝了商缘,可这,又如何甘心?然而卷土重来,这第一桶金子的本钱呢?一时间,沈万三心头乱了起来。千怪万怪,只怪自己经商无法。此刻,他不由得想起那老汉所说的陶朱公的经商十八忌来。望着这位古代巨商昔日由此而去的沉沉烟波,他禁不住信口诵起那经商当奉为圭臬的信条:
“期限要约定,切忌马虎,马虎则失信用。买卖要适时,切忌拖误,拖误则失良机……”
沉湎于追悔,梦想着未来都无法解决眼下的肚子问题。
饿得又瘦又黑的沈万三,在蠡口镇走着。好在这里,离家乡昆山已只有几十里的路。瞎子磨刀,也该快了。
镇上一户大人家的门堂前,一群百姓正围着几口大锅在排着队领施舍的粥。饥肠辘辘的沈万三见状,也赶紧拿出盆子,挤了上去。
显然,这大户人家正在施舍放粥。一个家人给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人盛着粥,另一旁,一个丫环给他们每人发两个包子。
轮到沈万三了,他看着那大锅里雪白而又粘稠的粥,不知怎么却为那主人感到痛惜起来,想到了那经商十八忌,不由脱口而出:“用度要节俭,切忌滥出,滥出则血本亏……”
正在给沈万三盛粥的家人,显然也听懂了,乜斜着眼:“什么,你这个穷叫花子在说什么?”
“我是说用度要节俭,切忌滥出,岂不闻,滥出则血本亏……”
“你……”那个家人忿忿然了,“我们褚家小姐订亲,老爷吩咐给穷人施舍,你倒说是滥出……”说着,他抢过身旁那个丫环正递给他的两个包子,猛地向沈万三脸上砸去:“给你白吃白喝,你还他妈的还胡说胡讲!”
沈万三抹了抹脸,接着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两只包子。此刻他可极需要这些食物。
那个面容姣好的丫环上前,从手中的篮内又取出两只干净的包子递上:“那地上的,脏了!”
沈万三感激地抬起头,接过。可那地上捡起的,他仍舍不得丢掉。另一旁,那个家人还在骂着:“晓云,你理他做甚?给狗吃,狗还会摇摇尾巴呢!”
晓云回过头,制止地朝他说着:“我们小姐大喜,老爷吩咐了,别和穷人们争执!”
那个家人白了一眼沈万三,不做声了。而那个叫晓云的丫环看着沈万三狼吞虎咽地吃着,又给沈万三递上两个包子:“你慢点吃,别噎着!”
沈万三感激地抬起头,那只手依然来者不拒地接过包子:“谢谢姑娘!”他看着她,本想说“谢谢晓云姑娘”,只是怕太造次了,没敢。
晓云又是一笑,露出了一口细而整齐的糯米白牙:“不用谢!”说着她看着沈万三:“你这位官人,怎么看也不像个讨饭的,再听你口音,好像是这带地方的人,不像是北方过来的。”
沈万三咬了一口包子:“我老家离此不远了!”
“那你老家是在哪里啊?”
“昆山周庄!”
“唷,是周庄呀!”晓云显然极高兴地说着:“我们小姐订亲的夫家也是在昆山周庄呢!”
“哦,周庄,新官人是周庄的谁呀?”沈万三看着丫环,边吃边问。
“听说是姓沈,叫沈万三!”晓云丫环说着。
“什么?”沈万三恍如当头棒喝一般,心中不由一慌,衔在口中的半个包子掉在地上。接着他瞪大了眼看着那丫环,说不出话来。那丫环发觉沈万三的神情怪异,奇怪地说:“你,你怎么啦?”
沈万三低头看着地上的半个包子,心头说不出是苦涩还是难堪,只是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半只包子,在破衣衫上擦了擦,头也没抬地轻轻说着:“谢晓云姑娘!”接着转身离开了大户人家门口。
被一个陌生人叫出名字的晓云丫环奇怪地看着沈万三匆匆而去的背影。
八
第二章再下扬州义救风尘
1回到周庄的沈万三,为再次外出经商苦苦告贷而无门,迫不得已同意了父母安排的婚事
像是被洗劫一空的沈万三,回到昆山周庄的家中已是岁末了。
回来的这三天中,他把自己关在房内,任是什么人也不想搭理,每天只是出神地看着带回来的那只青花瓷盆。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痛定而思痛吧!这几天里,京城客栈旁那泥水中被人践踏的苏扇,那沾满泥水的绢面和支出的骨架,淮西草棚内那老妈妈的满是皱纹的面庞,扬州二十四桥前,那个老富翁哂笑而露出的几颗黑牙,老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偶尔,他也想到蠡口那个俏丽的小丫环,但很快,他就又想起她说的什么她们小姐的婚事,新官人居然是自己。只有到这时,他心里才笑了几下。这似乎有些滑稽和不可思议。
这几天他父母在门外叫他开门时,总说有要事和他说,他知道他们要说些什么!他不想知道这些,也没那个心情,只是推托自己头痛,过几日再说。
第四日上,他走出了房门,来到了家中的厅堂内,接着弯腰施礼地将那只青花瓷盆放在几上。
赶来的沈佑和沈母王氏不解地看着儿子。
“万三儿,你,你这是怎么啦?”王氏实在耐不住了。
沈万三也不言语,只是恭敬地对着青花瓷盆施礼。
“我和你爹,这些日子,一直盼你回来。你爹还指望着你赚一笔钱回来买田地呢!”王氏小心翼翼地说着。
沈万三依然一副漠然的神态,终使沈佑克制不住,斥骂了起来:“指望?老婆子,你还指望个什么?你看看他这副落魄公子的模样,几百两银子,看样子就是这么一下子亏光了,弄得当个叫花子回来。这回来了,我也没说什么,你看他居然还要把这讨饭盆,当做宝贝似的供起来。”说着他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