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元璋几乎以为这是一团鬼火,打算停下脚步召唤侍卫前来的时候,那抹烛光竟然毫无预警地停下了。
温暖昏黄的烛光在一片黑暗的山林中默默地燃烧着,想起那名记忆中的美艳女子,朱元璋心脏狂跳,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拨开树枝,慢慢地靠近。
而越走近了,朱元璋就越心惊,因为他此时终于看清楚了,在香烛的旁边,居然腾空悬浮着一条赤龙。
黑夜中这根香烛,被那条赤龙叼在嘴里,龙身在夜色中不断摆动。
一刹那间,朱元璋想到了无数神迹传说,难道说他真的是真龙天子不成?
按捺下心中的恐惧与兴奋,朱元璋又走近了几步,这才发现那条赤龙并不是真的,而是绣在黑色的袖口上。黑底红线。由于绣工卓绝,乍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样。
那条栩栩如生的赤龙,龙身蜿蜒盘旋在来人的右臂之上,龙尾正好绣在右肩,而龙首绣在右手的袖口。就像是随时都能腾云驾雾而出一般。当夜风不断吹拂着那人的长长的袖筒,远远看上去就像是龙身不断摆动的样子。
朱元璋霎时间既失望又松了口气。复杂的心情顿时化为怒火,毫不客气的对那人怒斥道:“你是何人?怎能私穿龙袍?你可知这是要杀头的大罪?”朱元璋很暴躁,和这人黑袍上的赤龙相比,他身上龙袍上的龙简直就是地上的猪狗,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对于天子的滔天怒火,黑暗中的那人却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你又是何人?又是谁赋予你的权力,可以穿上那身龙袍?“
这句话如同一声闷雷一般,砸在了朱元璋的头顶,让他猛然一怔。
自从当上皇帝以来,隐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就是无法泯灭的自卑感。
他曾经是一个乞丐,又曾经是一个和尚,但他现在却成了大明朝的皇帝。
在他面前那些臣子们唯唯诺诺,但谁知道他们心底里是不是在死命的嘲笑他?又或者在处心积虑的想要将他取而代之?
所以他才需要那根香烛,需要借助非凡的力量,才能安心。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这时才发现,这个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人,整张脸都隐藏在黑暗里。按道理说香烛在他手上,却违背了自然常理,完全照不到他的脸容。看着在猎猎的夜风中也能燃烧的极为平静的烛光,朱元璋推测着,也许此人才是香烛真正的主人,而不是那个又呆有傻的小和尚。
也许因为这样他才把着身赤龙服穿得如此坦荡。
想起之前无数次他尝试着把香烛来在手里,却无端端的被烛火烧伤手,朱元璋把手从腰间的柳叶刀柄上松了下来,抱拳诚恳道:”重八无状,冲撞了先生。但这根香烛重八向往已久,请先生割爱。“
烛火跳动了一下,但绝对不是夜风的缘故。
”这根香烛与你无缘。莫强求了。“
黑暗中那人淡淡的说道。朱元璋这才发现,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大概也不过弱冠之年。
朱元璋是绝对不会放过真好的机会,他都不敢自称为朕,从牙缝间逼出声音道:”先生若要带这香烛走,重八自是无法强求,但那小和尚。。。。“他刻意拉长了声音,满意的看着燃烧的烛光剧烈的颤抖起来。
”那你想要如何?“那人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无奈。
”全凭先生定夺。“朱元璋回答得极为爽快。话语之中未尽的意思颇有些无赖,就是说咱也是明事理的人,但万事也要讲公平嘛!带走烛也可以,但也要拿差不多的东西来换。
朱元璋说的是理直气壮底气十足,但实际上心里却直打鼓。黑暗中看不到那人的脸色,更是让他好一番揣测,那跳动抖颤的烛光,就如同他的心绪一般忐忑不定,好在让他煎熬的时间也不长,少顷那人便长叹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物事向他递了过来。
借着烛光,朱元璋看到了这是一柄折扇,而扇骨是不同寻常的牙白色。下意识的接过折扇,入手的重量要比想象中的重了许多,扇骨细腻冰凉,令人爱不释手。
“这是。。。。”
“扇之始,并不是引风纳凉之物,而是用苇做成的的权力象征,是上位者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和特权的仪仗扇。”那人徐徐说道,清朗的声音在夜风里听起来是那么的飘忽不定,“五明扇,舜所作也、即受舜禅广开视听,求贤人以自辅,故作五明扇焉。”
“咳,先生,重八虽然学识不高,但也知道那五明扇应该是一种很大的掌扇,这只是把折扇啊!”朱元璋忍住心中的不满,随意地将手中的折扇慢慢展开,扇骨厚重,扇面是洒金绢,富贵非常。而随着扇面的展开一个端正四方的“明”字出现在朱元璋面前。
一个偌大的扇面只有这一个字。背面空白。但朱元璋却异常得喜欢,因为他建立的王朝国号为明。
“五明,五方为明。这把五明扇自然不是以前那把,只是扇骨是由那柄五明扇的残留扇骨所制。执此五明扇者可明他人说话之真伪,我想,这把五明扇会比人鱼烛更合你的心意。“那人平静的说道。
”这么神奇?〃朱元璋怦然心动。都说人心难测,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想知道周围的人都对他是不是言行如一。眼睛一转,朱元璋立刻便对那人发问道:“到底是真是假?那我可要试验一下。先生,请问你是何人?“
黑暗中,那人无奈的笑了笑,道:”在下只是一个古董商。“
朱元璋一愣,这答案可不在他的想象范围内。而且手中的五明扇毫无异状,根本没有任何变化。皱了皱眉,朱元璋继续追问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又幽幽一叹道:”拿回人鱼烛而已。。。。“
朱元璋一直注意着手中的五明扇,此时愕然发现扇面上的明字竟慢慢地在洒金绢上隐去!
那么就是说真话扇子没有反应,而说假话”明“字就会消失吗?
朱元璋急忙抬头,却见那人早已离去,远远看见,那抹烛光就像是被一条赤龙慢慢的叼入了黑暗之中。
”陛下!陛下!那个小和尚已经抓住了!“御前侍卫们满头大汗的追上来禀报,他们一不小心发现居然把皇帝给丢了,这可吓得魂飞魄散。幸亏陛下还没走远。
朱元璋再定睛看去,却见那抹烛光已经完全隐入了幽暗的山林中,再也看不见了。
意气风发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朱元璋心情颇佳的一挥手道:”算了,把他放回皇觉寺,好生对待吧!“
公元1390年应天府皇宫
朱允炆从大本堂徐步而出,而踏入左右门后,穿过华盖殿,在这个像一座亭子一般,四面出檐,渗金圆顶的大殿侧等待了一会儿,终于看见奉天殿的大门敞开,刚刚下朝的王公大臣们鱼贯而出。
看见他们或诚惶诚恐或劫后余生或精神恍惚的表情,朱允炆在心中暗叹一声。
皇祖父最近处置了李善长,以谋反的罪名。朱允炆虽然只有十四岁,但他却也知道那位已经七十七岁的老人在退隐交还相位之后,就一直韬光养晦,安心休养晚年,绝不会有那种谋反的念头,可就在不久前,李善长被家奴告发而被杀,受牵连的有数名位高权重的侯爵,经过锦衣卫的调查,这件案子一发而不可收拾,到现在受到株连的官员高达三万余人。
据说刽子手的刀都卷了好几把,刑场上流下的鲜血都浸染了地上的石砖,怎么清洗都清洗不掉,就连天上下的皑皑白雪,也覆盖不了那种惨样,落地之后的被染成了暗红色
整个大明帝国的朝廷上下都噤若寒蝉,这不是没有先例,十年前影响颇大的胡惟庸案,就有一万五千人被杀,而现在的李善长案牵连更多,谁也不知道天子的雷霆之怒会持续多久,听说每天来上朝的大臣都会和家人们说好遗言,也许出了门,就再也回不来了。
朱允炆从小就被朱标精心教育,无论言行都学习父亲,相信仁德才是治天下的手段,皇祖父这番作为,在心底里实在是无法认同。
而他的父亲,自然也是无法认同的,在昨日御书房因为李善长一案顶撞皇祖父,他也有所耳闻,他本不想在其中有所瓜葛,但今日大本堂又少了几名学子,其中就有和他交好的程聪,这让他实在是按捺不住。
待上朝的大臣们各自前往官署,朱允炆确定今日并无大臣在早朝上被迁怒斩首,便确定了今日皇祖父的心情应是不错的,放下了心,掉头捡了条路往御书房而去,一路上所遇的太监宫女均侧身低头向他行礼,连侍卫们都没一人敢拦阻于他,他们这些在宫中行走的人好像更能体会到外廷的动荡,连那些高官贵族们都朝不保夕,更何况他们这些下等人。
朱允炆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御书房,守在门外的是皇祖父最信任的太监而聂,朱允炆和他低声问了好,后者极是受用他这种态度,温和的让他先进暖阁等候,在快步走进去通告,朱允炆站在剔红锦地嵌百宝屏风外,隐约可以听见皇祖父的声音,不一会儿而聂便走了出来,朝他点了点头。
朱允炆察言观色,觉得而聂的表情平和,便知道今天皇祖父的心情确实不错,这才放心走进去给皇祖父请安。
朱元璋今年已经六十三岁,是知天命的年纪但看上去依旧是精神矍铄(jueshuo);事必躬亲。朱允炆请完安后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的父亲果然在御书房内,而坐在御案之后的皇祖父依旧手中拿着他那把扇子,不管现在已经是寒天地冻,从不离手。
“允炆,你来得正好。”朱元璋慢慢的摇动手中的折扇,带起的风让他胡须缓缓飘动,双目微闭,看上去平静而祥和。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大明帝国的主人却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无害,只听他徐徐说道:“你今年已经十四,在大本堂学了那么久,也应该懂点朝堂上的事了,你觉得李善长一事如何?”
这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但朱允炆主动来这里,便早备着被皇祖父提及此事,所以迎着一旁父亲担忧的目光,朱允炆平静回答道:“皇祖父行事自有道理,只是牵连的人太多,恐怕会有违天和。”
朱元璋摇动扇子的手微微一顿,微闭的双目缓缓睁开一线,不知喜怒。
朱允文此时却看到了御案之上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件东西。
这里是大明帝国最豪华的宫殿,殿顶上上有精致的斗拱和镶金的天花藻井,撑殿的圆柱重檐上都盘着金龙,脚下踩的是波斯长毛地毯,桌上摆的是绛州澄泥砚,彭氏湖州笔,还有洪武年间新烧制的洪武青花瓷笔筒等等林林总总价值连城的器物,可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居然有一根荆棘摆在御案之上,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此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自然是皇祖父派人寻来的。而皇祖父为何会派人寻此物?而自然是想说明什么。
朱允炆本就是很聪明的一个人,自然不会认为皇祖父这是要谁负荆请罪,稍微一思考便得出了答案。
朱元璋一直留意着朱允炆脸上的表情,见状便问道“看出此物的深意否?”
一旁的太子朱标心里一阵紧张,他和父皇刚下朝,还未言及于此。他自然能看出父皇的心思,但儿子毕竟年纪轻轻,他怕他会应答出错。
只听朱允炆温文尔雅的缓缓说道“皇祖父选的这根荆棘,代表的应是大明帝国,现在帝国初建,根基不稳荆棘丛生,皇祖父的意思,应该是想把这根荆棘上的刺都拔掉,让父亲比较容易的握在手里而不受伤。”还未变声的少年声音显得有些稚嫩,但听上去却是令人无比舒服。
太子朱标提起的心重新放回肚子,起身恭敬道“父皇用心良苦,儿臣诚恐”
朱元璋此时并不在意朱标的态度,而是合上折扇,隔空点了点那边的朱允炆道“允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说的?”
朱允炆垂下眼帘,紧攥拳心用刺痛来给自己以力量。他听到自己稍微颤抖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响起“皇祖父,可是你要如何确认你砍掉的都是荆棘,而不是未来可能生出的枝桠,甚或有可能是以后的枝干呢?”
太子朱标狠狠地吃了一惊,随后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其中有着担忧又有着自豪。
毕竟这样的话语,也就只能是初生留犊不怕虎的少年郎才能说得出。
朱元璋并未动怒,反而是欣赏的看了眼站在殿中央的孙儿,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今天你来这里,是为了你的父亲?还是为了那些官员?还是别的什么目的?”
朱允炆的身躯微微一僵,他自然可以说是为了担心父亲触怒皇祖父,也可以说是不忍皇祖父杀孽太重有违天和。甚至还可以用四书五经中大段大段的道理来驳斥他。但他忽然想到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永远不要在你皇祖父面前说谎
所以,朱允炆低下了头,老老实实的承认道“我的同窗程聪今天没来大本堂上课。。。。”
朱元璋轻轻地展开折扇,像是很满意孙儿的回答,微翘嘴角点点头道“朕知晓了,明日便任让回去上课。”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半晌,这才郑重的说道“至于你说的如何分辨荆棘与枝干,总有一天朕会让你知道的。”
朱允炆闻言一震,随即体会到了皇祖父话语间的未尽之意,无措的抬头和父亲对视一眼,父子俩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亮光。
公元1398年御书房
朱允炆心情颇为复杂的坐在御案后,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坐在这个位置上,但是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是怎么的快。
父亲朱标渴望这个椅子渴望了二十五年,却在六年前因病去世了,皇祖父力排众议,立他为皇太孙。在前不久驾崩之后,这大明帝国的皇位,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今年才二十一岁的朱允炆觉得肩头异常沉重,他这样年轻,又怎么和皇祖父一样把持好这个帝国?
朱允炆盯着御案上静静躺着的那把折扇,皇祖父在去世前,已经把这折扇的来历和奥秘尽数告诉了他。这也让他了解了为何皇祖父笃定他杀的人都是荆棘上的刺,而不是枝条。
只是,他并不是想那么想用这把五明扇。
他从小在皇宫中长大,见过了太多的尔虞我诈。
这里的人说假话已经成了本能,因为有时候,不说假话根本活不下去。
况且,有时候即使说的是真话,也会被人当成假话。
而知道别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呢?
朱允炆想起皇祖父,觉得他这一生活的并不快活。
“明哲,你想知道他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吗?〃朱允炆抬起头,看向在一旁陪她参阅奏折的程聪。明哲是他的字,取自《中论》明哲之士曰聪。
程聪的年纪和朱允炆差不多,他父亲本是吏部的参知政事,被李善长案牵连,若不是朱允炆那次鼓起勇气的求情,,他和他的家人恐怕早就已经成了那些冤死的灵魂。而且在朱允文登基之后,他就被封为内阁侍读,虽然官职不高,但可以直接在御前侍奉。这样的荣耀并没有让程聪失了分寸,反而越发谨慎小心起来。只见他沉吟了片刻,放下手中的奏折恭敬道”陛下,先不说水至清则无鱼,这假话又是如何判断的呢?若微臣知道河北大旱,而却上报一切安好,这是假话。但若微臣不知道河北大旱,而下面的官员却上报一切安好,微臣把这奏折呈到陛下面前,那这算是假话还是真话?“
程聪说的有些绕口,但朱允炆却被说得一愣,顿时如醍醐灌顶。怪不得皇祖父杀了那么多人,实际上也不可能有那么多人胆敢欺君。除了皇祖父想要杀鸡儆猴去掉异性开国功臣的心思外,其他大部分都是无辜冤死的,更何况欺上瞒下是官场上的潜规则。
只是皇祖父因为年少时的穷苦经历,对贪官污吏有着骨子里的仇恨,对于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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