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倍上校》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夏倍上校- 第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别灰心,结果只会对你有利的。但你得想一想是否能完全信托我,对我认为最好的办法能不能闭着眼睛接受?”
    “你爱怎办就怎办吧,”夏倍说。
    “不错,但你听我摆布的程度,是不是能够把生死置之度外。
    “难道我从此只能无名无姓,没有身分的混下去吗?这怎么受得了?”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代理人说,“我们可以用友好的方式得到法院的判决,把你的死亡登记和婚约撤销,把你的公民权恢复。靠了费罗伯爵的力量,你一定还能得到将官的军阶和一笔恩俸。”
  “好,你放手做去吧!我完全信托你。”
  “那么我等会把委托书寄给你签字。再见了,别灰心!要用钱,尽管问我。”
    夏倍很热烈的握了握但维尔的手,背靠着墙,除了目送一程以外没有气力再送客。正如一般不大了解司法界内情的人,他看到这场意想不到的斗争吓坏了。他们俩谈话期间,街上有个人掩在大门口一根柱子旁边,伸头探颈的等着。但维尔一出门,他就走过来。那是个老头儿,穿着蓝色上衣,跟卖啤酒的商人一样束一条叠裥的白围裙,头上戴一顶獭皮小帽。凹陷的睑是棕色的,皱纹密布,但因为工作辛苦,老在外边跑,颧骨倒晒得通红。
    他伸出手臂拦住了但维尔,说道:“先生,我很冒昧的跟你说话,请你原谅。我一看到你,就疑心是我们将军的朋友。”
    但维尔回答:“你关切他什么事呢?”又不大放心的追问一句:“你是谁呀?”
    “我叫做路易·韦尼奥,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原来是你把夏倍伯爵安顿在这种地方的。”
    “对不起,先生,请你原谅,他住的已经是最好的屋子了。倘若我自己有个房间,一定让给他;我可以睡在马房里。喝,他遭了多少难,还教我几个小的认字;他是一个将军,一个埃及人,我在部队里遇到的第一个排长就是他!……真的,一家之中他住得最好了。我有什么,他也有什么。可怜我拿不出多少东西,只有面包,牛奶,鸡子;穷人只能过穷日子!至少是一片好心。可是他叫我们下不了台啊。”
    “他?”
    “是的,先生,一点不假,他伤透了我们的心……我不自量力盘了一个铺子,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替我们刷马,那叫人怎么受得了!我说:‘哎哟!我的将军,你怎么的?’他说:‘嗳,我不愿意闲着,刷兔子什么的,我早学会了。’为了盘牛奶棚,我签了一些期票给葛拉多……你认得葛拉多吗,先生?”
    “朋友,我没时间听你呀。快点告诉我,上校怎么样使你下不了台?”
    “先生,他使我下不了台是千真万确的事,正如我叫做韦尼奥一样的千真万确,我的女人还为此哭了呢。他从邻居那儿知道我们的债票到期了,一个子儿都没着落。老军人一句话不说,候着债主上门,拿你给他的钱一古脑儿把期票付清了。你看他多厉害!我跟我老婆眼看可怜的老人连烟草都没有了,他硬压着自己,酋掉了。本来嘛,他每天早上已经有了雪茄!真的,我宁可把自己卖掉的……我们受不了!他说你是个好人,所以我想拿铺子作抵押,向你借三百法郎,让我们替他缝些衣服,买些家具。他以为替我们还了债!唉,谁知他反倒叫我们欠了新债……还叫我们心里受不了!他不应该丢我们的睑,伤我们的心;那还成为朋友吗?你放心,我路易·韦尼奥宁可再去当兵,决不赖你的钱……”
    但维尔看了看鲜货商,往后退了几步,把屋子,院子,垃圾,马房,兔子,孩子,重新瞧了一眼,心里想:“据我看,一个人要有德行,主要是占有产业的欲望不能太强。”
    “好罢,你要三百法郎,给你就是了,再多一些也行。但这不是我给的。上校有的是钱,很有力量帮助你,我不愿意抢掉他这点儿乐趣。”
    “他是不是不久就有钱了?”
    “当然。”
    “啊,天哪,我女人知道了才高兴呢!”
    鲜货商说着,棕色的睑似乎舒坦了些。
    但维尔一边踏上两轮车,一边想:“现在让我到敌人那儿去走一遭。别泄露我们手里的牌,要想法看到她的,先下手为强。第一得吓她一吓。她是个女人,女人最怕的是什么呢?对啦,女人只怕……”
    他把伯爵夫人的处境推敲之下,象大政治家设计划策,猜度敌国的内情一样出神了。诉讼代理人不就是处理私事的政治家吗?现在我们必须对费罗伯爵夫妇的情形有所了解,才能领会但维尔的天才。
    费罗伯爵是从前巴黎高等法院一个法官的儿子,恐怖时期流亡在国外,逃了命,却丢了财产。他在执政时期回国,守着父亲在大革命以前来往的小圈子,始终拥护路易十八的利益。所以在圣日耳曼区的贵族中,费罗属于很清高的不受拿破仑引诱的一派。他那时还没有头衔,但才能出众的名气已经使他成为拿破仑勾引的对象。拿破仑笼络贵族阶级的成功往往不下于战场上的成功。人家告诉费罗,说他的头衔可以恢复,没有标卖的财产可以发还,将来还有入阁和进参议院的希望。可是皇帝的努力终于白费。在夏倍伯爵阵亡的时期,费罗先生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没有财产,身段很好,在圣日耳曼区很走红,被认为是后起之秀。另一方面,夏倍伯爵夫人在清算亡夫遗产的过程中得了不少利益,孀居十八个月以后,每年的进款有四万法郎之多。她和青年伯爵的结合,也在圣日耳曼区的各党派意料之中。拿破仑素来希望自己的部下与贵族阶级通婚,对夏倍太太的再醮自然很满意,便把上校遗产中应当归公的一份退还给她。但拿破仑借此拉拢的心思仍旧落了一个空。费罗太太不但热爱她年轻的情人,而且想到能踏进那个虽然受了委屈,但始终控制着帝国宫廷的高傲的社会,也很得意。这门亲事既满足了她的热情,也满足了她各方面的虚荣心。她快要一变而为名门淑女了。等到圣日耳曼区的人知道青年伯爵的婚姻并非对贵族阶级的叛变,所有的沙龙立刻对他的太太表示欢迎。然后是王政复辟的时期。费罗伯爵的政治前程,发展并不太快。他很明白路易十八的政治环境受着许多限制,也深知内幕情形,等着大革命造成的缺口慢慢的合拢。路易十八说的这句话虽然被自由分子嘲笑,的确有它的政治意义。这个故事开场的时候帮办所引用的那一段诏书,把费罗伯爵的两处森林,一块田产,都发还了。那些产业在公家代管期间价值大为提高。如今他虽则身为参议官兼某一个部的署长,自认为还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端。
    因为雄心勃勃而忙得不得了,他雇着一个秘书,把一切私人事务都交给他办。那秘书叫做德贝克,是个破产的诉讼代理人,精明透顶,凡是司法界的门道,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狡狯的讼师很明白自己在伯爵家的地位,为了前途不敢不老实。他照顾东家的财产简直无微不至,希望日后靠他的势力谋个缺分。他的行事和过去截然不同,以致大家认为他从前的坏名声是受人阴损。伯爵夫人天生聪明机警,那是所有的妇女都有的长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她猜透了总管的心,暗中把他监视着,又调度得很巧妙,使他甘心情愿的卖力,增加她那分私产。她叫德贝克相信费罗先生是抓在她手里的,只要他一心一意的忠于她的利益,将来准可以到第一等的大城市里去当个初级法院的庭长。一朝有了一个终身职的差事,他就能结一门好亲事;以后当选了议员,更可以觊觎政治上的高位;这样的诺言当然使德贝克成为伯爵夫人的死党了。王政复辟的最初三年,一般手段高明的人利用房产的涨价与交易所的波动赚了不少钱:这种机会,伯爵夫人靠了德贝克的力量,一个都没错过,轻而易举把财产增加了三信,尤其因为在伯爵夫人眼里,只要能赶快发财,什么手段都是好的。她拿伯爵在各衙门领的薪水派作家用,把产业的收入存在一边生利;德贝克只帮她在这方面出主意,决不推敲她的动机。象他那一类的人,直要一件事攸关自己的利益,才肯费心去推究内幕。先是他对于大多数巴黎女子都有的黄金饥渴病觉得很容易找出理由,其次,伯爵的野心需要极大的家私作后盾,因此总管有时候以为伯爵夫人的贪得无厌,是表示她对一个始终热爱的男人的忠诚。其实她把真正的用意深藏在心坎里。那是她生死攸关的秘密,也是这个故事的关键。一八一八年初,王政复辟的基础表面上很稳固了,它的大政方针,据一般优秀人士所了解的,应当替法国开创一个繁荣的新时代;于是巴黎社会的面目跟着改变了。费罗伯爵夫人的婚姻无意中使爱情、金钱、野心三者都得到了满足。年纪还轻,风韵犹存,她变了一位时髦太太,经常出入宫廷。本身有钱,丈夫有钱,而且是王上的亲信,被誉为保王党中最有才干的人物之一,早晚有当部长的希望。她既是贵族阶级的一分子,自然分享到贵族的光华。在这个万事如意的局面中,她精神上却长着一个癌。男人的某些心思不管掩藏得如何周密,总是瞒不过女人的。路易十八第一次回来的时候Ⅲ,费罗伯爵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婚姻。先是夏倍上校的寡妇没有替他拉上豪门贵喊的关系,使他在到处都是暗礁与敌人的生涯中孤立无援。其次,在他能够用冷静的头脑观察妻子的时间,或许还发见她有些教育方面的缺陷,不宜于做他事业上的帮手。他批评塔莱朗的婚姻的一句话,使伯爵夫人看透了他的心,就是说如果他现在要结婚的话,对象决不会是费罗太太。丈夫心里有这种遗憾,世界上哪个妻子肯加以原谅呢?侮辱,叛变,遗弃,不是都有了根苗吗?假定她怕看到前夫回来,那么后夫的那句话岂非更犯了她的心病?她早知道夏倍活着而置之不理;后来没再听见他的名字,以为他和布坦两人跟着帝国的鹰旗在滑铁卢同归于尽了。虽然如此,她还是决意用最有力量的锁链,黄金的锁链,把伯爵拴在手里,希望凭着巨大的资财,使她第二次的婚约无法解除,万一夏倍上校再出现的话。而他居然出现了。她倒是弄不明白,她所担心的那场斗争怎么还没爆发。或许是痛苦,疾病,替她把这个人解决了。或许他①一八一四年拿破仑逊位时,路易十八回国即王位,百日皇朝时又逃亡。发了疯,由沙朗通收管去了。她不愿意把心事告诉德贝克或警察局,免得授人把柄或者触发那件祸事。巴黎不少妇女都象费罗太太一样,不是天天跟恶魔作伴,便是走在深渊边上;她们尽量把创口磨成一个肉茧,所以还能嬉笑玩乐。
    两轮车到了沼地街费罗公馆门口,但维尔从沉思默想中醒来,对自己说着:“费罗伯爵的情形真有点儿古怪。有这么多钱,又受到王上的宠幸,怎么至今还没进贵族院?固然,象葛朗利厄太太和我说的,这可能表示他有心配合王上的政策,以爱惜爵位的方式抬高贵族院的声价。并且一个高等法院法官的儿子,也没资格与克里庸和罗昂等等那些勋贵后裔相提并论。费罗伯爵要进贵族院决不能大张旗鼓,惹人注目。但若他能离婚,再娶一个没有儿子的老参议员的女儿,不是就能以继承人的地位一跃而为贵族院议员,免得王上为难了吗?”但维尔一边走上台阶一边想:“哼,不错,这一点倒大可以拿来恐吓伯爵夫人。”
    但维尔无意之间击中了费罗太太的要害,摸到她那个刻骨铭心的毒癌。她接见他的屋于是一间精雅的冬季餐厅;她正在用早点,旁边有一根钉着铁档的柱子拴着一只猴子,让她逗着玩儿。伯爵夫人穿着一件很漂亮的梳妆衣,便帽底下拖出几个随便束着的头发卷,显得很精神。她容光焕发,笑容可掬。金器,银器,嵌螺钿的杯盘,在她餐桌上发光,周围摆着几个精美的磁盆,种着名贵的花草。夏倍伯爵的女人靠了夏倍的遗产,生活豪华,站在社会的峰尖上;可怜的老头儿却在鲜货商家里和牲口家禽住在一块;代理人看了不由得私下想道:
    “由此可以得到一个结论:一个俊俏的女人,决不肯把一个穿旧卡列克,戴着野草般的假头发,脚上套着破靴子的老头儿,再认作丈夫;哪怕过去是她的情人也不相干。”
    大半的巴黎人家尽管用多多少少的谎话遮掩自己的生活,也瞒不过一个以地位关系而能看到事实的人;所以但维尔当下堆着一副狡猾而尖刻的笑容,表示半感慨半嘲弄的心情。
    “但维尔先生,你好!”伯爵夫人说着,继读拿咖啡喂她的猴子。
    但维尔听她招呼的口气那么轻浮,觉得很刺耳,便直捷了当的和她说:“太太,我是来跟你谈一件相当严重的事的。”
    “啊,遗憾得很。伯爵不在家呢……”
    “我觉得幸运得很,太太。他要是参加我们的谈话,那才是遗憾呢。并且我从德贝克那儿知道,你喜欢自己的事自己了,不愿意打搅伯爵的。”
    “那么我叫人把德贝克找来罢。”
    “他虽然能干,这一回也帮不了你的忙。太太,你只要听我一句话就不会再嘻嘻哈哈了。夏倍伯爵的确没有死。”
    “难道这种荒唐话就能使我不再嘻嘻哈哈了吗?”她说着,大声的笑了。
    可是但维尔目不转睛的瞪着她,明亮的眼神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伯爵夫人的态度便突然软化了。
    “太太,”他冷冷的用着又严肃又尖锐的口气,“你还不知道你冒的危险有多大呢。不消说,全部文书都是真实的,确定夏倍伯爵没有死的证件都是可靠的。你一向知道我不是接受无根无据的案子的人。我们申请撤销死亡登记的时候,倘若你出来反对,这第一场官司你就非输不可;而我们赢了第一审,以后的几审也就赢定了。”
    “那么你还预备跟我谈些什么呢?”
    “既不谈上校,也不谈你。有些风雅的律师,拿这件案子里奇奇陉怪的事实,加上你再醮以前收到前夫的几封信,很可能作成一些有趣的节略;可是我也不预备和你谈这种问题。”
    “这简直是胡扯!”她装腔作势,尽量拿出恶狠狠的神气,“我从来没收到夏倍伯爵的信;并且谁要自称为上校,他准是个骗子,苦役监里放出来的囚犯,象柯瓦涅尔Ⅲ之类。单是想到这种事就叫人恶心。先生,你以为上校会复活吗?他阵亡以后,波拿巴正式派副官来慰问我,国会批准三千法郎抚恤金,我至今还在支领。自称为夏倍上校的人,不管过去有多少,将来还有多少,我都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不睬他们。”
    “太太,幸亏今天只有咱们两人,你尽可以自由扯谎,”但维尔冷冷的说着,有心刺激伯爵夫人,认为她一怒之下可能露出些破绽来;这是诉讼代理人的惯技,敌人或当事人尽管发脾气,他们总是声色不动。他临时又想出一个圈套,叫她明白自己弱点很多,不堪一击;便私忖道:“好,咱们来见个高低罢。”——接着他高声说:“太太,送达第一封信的证据,是其中还附有证券……”
    “噢!证券吗?信里可没有什么证券。”
    但维尔微微一笑:“原来这第一封信你是收到的。你瞧,一个诉讼代理人随便唬你一下,你就中了计,还自以为能跟司法当局斗吗?……”

①见本卷第1 60页注①。

    伯爵夫人的睑一忽儿红一忽儿白,用手遮住了。然后她把羞愧的情绪压了下去,恢复了象她那等女人的天生的镇静。
    “既然你作了自称为夏倍的人的代理人,那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